雨水敲打在車窗上的聲音像無數(shù)細小的手指在玻璃上抓撓。我坐在出租車里，盯著手機屏幕上程雪最后發(fā)來的那條短信："對不起，忘了我吧。"六個字，一個句號，成了她留給我的全部。
"先生，到了。"司機的聲音將我從恍惚中拉回現(xiàn)實。
付完車費，我站在程雪公寓樓下，雨水順著我的脖頸流進衣領。三天了，自從她在公司門口坐上那輛出租車，就像人間蒸發(fā)一樣。電話不接，短信不回，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我都找遍了——她常去的咖啡館、圖書館、甚至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小公園。
我按下門鈴，無人應答。掏出備用鑰匙——這是程雪兩年前給我的，當時她笑著說："萬一我哪天把自己鎖在外面了呢？"現(xiàn)在想來，那笑容里有多少勉強，多少偽裝，我竟從未察覺。
鑰匙轉動的聲音在空蕩的走廊里格外刺耳。推開門，撲面而來的是程雪的氣息——淡淡的茉莉花香混合著水彩顏料的味道。公寓整潔得可怕，仿佛主人只是出門買個東西馬上就會回來。但我知道不是這樣。茶幾上放著一個信封，上面寫著我的名字。
手指顫抖著拆開信封，里面是一張銀行卡和一張紙條："這里面是我全部的積蓄，足夠支付那些版權賠償。密碼是你的生日。——雪"
銀行卡從我指間滑落。她早就計劃好了這一切。用自己的錢解決我的麻煩，然后...消失？
我沖進臥室，衣柜門大開著，里面少了幾件衣服，但不是全部。梳妝臺上的護膚品整齊排列，她最喜歡的那個香水瓶還在。床頭柜上放著我們?nèi)ツ暝诤＿叺暮嫌?，照片里的程雪靠在我肩上，笑容明亮得刺眼?/p>
"你到底去哪兒了..."我喃喃自語，手指撫過照片上她的臉。
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不見了，但旁邊堆著幾本素描本。我翻開最上面那本，是程雪最近的設計草圖——比以往更加大膽、抽象，完全不同于她在公司被要求做的那種商業(yè)風格。最后一頁畫了一半，旁邊潦草地寫著："真正的設計應該像河流一樣自由。"
河流。
這個詞像閃電一樣劈進我的腦海。程雪曾經(jīng)說過，每當心情不好時，她會去城郊的那條河邊散步。"那里的水聲能淹沒所有煩惱"，這是她的原話。
我抓起車鑰匙沖出門外。雨水更大了，打濕了手中的素描本。翻到扉頁時，我注意到一行小字："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記得去河邊找我。"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我攔下一輛出租車，報出那個河濱公園的名字。司機透過后視鏡看了我一眼："這么晚了，又下著雨，公園可能已經(jīng)關門了。"
"沒關系，就在門口停。"我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
車窗外，城市的燈光在雨水中暈染開來，像程雪畫板上那些水彩。我想起巴黎的那個雨夜，她站在酒店窗前，說想變成一滴雨，自由地墜落。當時我以為那只是醉話，現(xiàn)在才明白，那是她內(nèi)心深處最真實的渴望——自由，哪怕以消失為代價。
四十分鐘后，出租車停在河濱公園入口。正如司機所說，大門已經(jīng)關閉，但旁邊的圍欄有個缺口，足夠一個人側身通過。雨水順著我的臉頰流下，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我翻過圍欄，沿著黑暗中的小路向河邊跑去。
河岸空無一人。只有雨水打在河面上的聲音，和遠處偶爾閃過的車燈。我沿著河岸奔跑，呼喊著程雪的名字，聲音被風雨撕得粉碎。
就在絕望即將吞噬我的時候，遠處河堤上一個閃爍的光點吸引了我的注意。走近一看，是一部手機——程雪的手機，屏幕已經(jīng)碎裂，但還在頑強地亮著，顯示著一條未發(fā)送的短信草稿："齊朗，我..."
句子在這里中斷了，像一首未完成的詩。手機旁邊，是程雪常穿的那件米色風衣，疊得整整齊齊，上面壓著一塊石頭。風衣口袋里有一張被雨水浸濕的紙條："這條河真美，像你的照片一樣。"
我的雙腿突然失去了力氣，跪倒在泥濘的河岸上。雨水打在手機屏幕上，模糊了那條未完成的短信。最可怕的想象在我腦海中成形——程雪是不是已經(jīng)...
"年輕人，你在找那個姑娘嗎？"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我猛地轉身，看到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人站在幾步之外，手里拿著一把破舊的傘。他穿著沾滿顏料的工作服，花白的胡子被雨水打濕，貼在臉上。
"你...你見過她？"我掙扎著站起來，聲音顫抖，"一個穿米色風衣的姑娘，長發(fā)，大概這么高..."我比劃著。
老人點點頭："跟我來。"
他沒有多解釋，轉身走向河堤上方的一條小路。我抓起程雪的手機和風衣，跟了上去。小路蜿蜒向上，通向一片樹林。雨聲中，我聽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五分鐘后，我們來到林間一座簡陋的木屋前。老人推開門，暖黃色的燈光流瀉而出。屋內(nèi)空間不大，但出奇地整潔。墻上掛滿了油畫，角落里堆著畫架和顏料。而最讓我震驚的是，程雪就坐在壁爐旁的椅子上，裹著一條毯子，手里捧著一杯熱茶。
"程雪！"我沖過去，跪在她面前，雙手捧住她的臉。她的皮膚冰涼，眼神空洞，但還活著——這個事實讓我?guī)缀蹩蕹鰜怼?/p>
她緩緩抬頭，目光聚焦在我臉上，仿佛認不出我是誰。"齊朗？"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你怎么..."
"我找了你好久，"我的聲音哽咽，"我以為...我以為你..."
"跳河了？"她苦笑一下，"我確實試了。"她抬起手腕，上面纏著新鮮的繃帶，"但水太冷了...我突然想起你曾經(jīng)說過，最棒的照片往往誕生于最糟糕的天氣..."
老人咳嗽了一聲，遞給我一條干毛巾："她走到河中央時我看到了，用我的漁船把她撈了上來。"他指了指角落里濕漉漉的漁網(wǎng)，"差點把老骨頭都折騰散了。"
我轉向老人，突然意識到他是誰——"河邊畫家"，程雪曾經(jīng)跟我提起過。她常在河邊散步時看到一位老人在作畫，畫風狂放不羈，與學院派截然不同。
"謝謝您，"我握住老人粗糙的手，"我是齊朗，程雪的..."
"男朋友，"老人打斷我，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她昏迷時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程雪的臉紅了，低頭盯著手中的茶杯。我這才注意到她的狀態(tài)有多糟糕——嘴唇蒼白干裂，眼下是濃重的青黑色，整個人瘦了一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氣。
"我們需要去醫(yī)院，"我說，"你的手腕..."
"已經(jīng)處理過了，"老人擺擺手，"我參加過越戰(zhàn)，處理傷口比大多數(shù)醫(yī)生還在行。"
程雪抬起頭："齊朗，你不該來的。"
"那我該去哪兒？"我反問，"回公寓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等著看新聞里出現(xiàn)你的..."
"我想結束一切，"她打斷我，聲音突然有了力量，"那些照片，蘇夢的背叛，李國明的威脅...我受不了了。"她的手指緊緊攥住毯子邊緣，"但當我真的站在河里，水沒過胸口時，我突然想到了你。想到如果就這樣消失，你會有多痛苦..."
壁爐里的火噼啪作響，映照在她濕潤的臉上。我伸手擦去她的淚水，自己的手卻在顫抖。
"我找到了你的手機，"我輕聲說，"那條沒寫完的短信...你想說什么？"
程雪搖搖頭："我不記得了?？赡苁?對不起'，可能是'我愛你'，也可能是'救救我'..."她苦笑一下，"都差不多，不是嗎？"
老人——后來我們知道他叫陳默——給我們煮了熱湯，堅持讓我們留下過夜。程雪很快在壁爐旁的沙發(fā)上睡著了，而我則和陳默坐在門廊上，看著漸漸停歇的雨。
"她是個特別的姑娘，"陳默點燃一支煙，"被撈上來時，第一句話是問我能不能借她一支筆。"
"她一直這樣，"我微笑，"即使在最糟糕的時候，也想著創(chuàng)作。"
陳默吐出一口煙圈："你知道她為什么選擇那條河嗎？"
我搖搖頭。
"因為那里的水流最平緩，"他看著遠處的河面，"想死的人通常會選擇更湍急的河段。而她...我猜她內(nèi)心深處并不真的想死，只是在求救。"
這句話像刀子一樣扎進我心里。程雪一直在求救，而我卻沒能聽見。巴黎之行，李國明的威脅，蘇夢的背叛...所有這些，她都獨自承受著。
"那個李國明是誰？"陳默突然問，"她昏迷時提到過這個名字。"
我的手指攥緊了門廊的欄桿："她的老板，也是...傷害她的人。"
陳默的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啊，那種人。"他掐滅煙頭，"我年輕時在部隊見過不少。用權力當武器，專挑最脆弱的人下手。"
"我要讓他付出代價，"我低聲說，聲音里的恨意把自己都嚇了一跳，"還有蘇夢，她假裝是程雪的朋友，卻..."
"復仇是甜美的毒藥，"陳默打斷我，"但你現(xiàn)在最該做的，是幫她找回自己。"他指了指屋內(nèi)熟睡的程雪，"那個姑娘，她迷失得太久了。"
第二天清晨，我被陽光和咖啡的香氣喚醒。程雪已經(jīng)起來了，坐在陳默的畫架前，專注地畫著什么。她穿著陳默借給她的 oversized 襯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腕上的繃帶。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身上，像是給她鍍了一層金邊。
"早安，"我輕聲說，不想驚擾她的專注，"睡得好嗎？"
程雪抬頭微笑——這是三天來我第一次看到她真心的笑容："陳老師教我畫水墨畫，看。"她舉起畫紙，上面是一條抽象的河流，筆觸狂放自由，完全不像她平時在公司畫的那種精細設計圖。
"很美，"我說，"就像你一直想畫的那種風格。"
陳默端著咖啡走過來："她有天賦，只是被束縛太久了。"他遞給程雪一杯咖啡，"那個什么設計公司，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藝術。"
程雪的笑容黯淡了一些："但我必須回去...李國明手里有那些照片，還有對齊朗的威脅..."
"不，"我握住她的手，"我們會有辦法的。但首先，你需要休息，需要...痊愈。"
程雪看著窗外的河流，沉默了很久。最后她說："我想在這里住幾天。陳老師說可以教我更多繪畫技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我當然不介意，"我親吻她的手指，"只要你安全。"
陳默清了清嗓子："年輕人，你可以每天來看她，但別打擾我們上課。"他眼中閃著狡黠的光，"藝術需要專注。"
就這樣，程雪暫時住在了陳默的河邊小屋。我每天從城里帶來新鮮食物和干凈衣物，看她一天天恢復生氣。陳默教她水墨畫、油畫甚至雕塑，而程雪像塊海綿一樣吸收著一切。有時我傍晚到達時，會發(fā)現(xiàn)她滿手顏料，頭發(fā)亂蓬蓬的，卻笑得像個孩子。
"我忘了創(chuàng)作可以這么快樂，"一天晚上，我們坐在河邊看日落時，程雪這樣說，"沒有客戶要求，沒有deadline，只是...表達。"
我摟住她的肩膀："這才是真正的你。在巴黎時，我就看出來了——林耀想控制你，李國明想利用你，但真正的程雪，是那個在塞納河邊為街頭藝人素描的女孩。"
程雪靠在我肩上："齊朗，那些照片...如果被公開..."
"我們會面對它，"我堅定地說，"一起。你不是一個人。"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蘇夢曾經(jīng)是我最好的朋友。大學時，我被人欺負，是她站出來保護我。我永遠忘不了那天她說的'別怕，有我在'。"程雪的聲音哽咽了，"而現(xiàn)在...她親手把我推向深淵。"
我握緊她的手："人是會變的。也許嫉妒腐蝕了她，也許...她一直隱藏著另一面。"
"李國明，"程雪突然說，"他們早就有關系了。那天...那個雨夜，我去辦公室取文件，撞見他們...在一起。蘇夢跪在他面前..."她說不下去了。
我震驚地看著她："所以你早就知道他們..."
"我以為只是一時糊涂，"程雪苦笑，"后來李國明威脅我時，蘇夢假裝站在我這邊，說會幫我...原來他們是一伙的。"
這個真相像冰塊一樣滑進我的胃里。蘇夢的背叛比我想象的更加徹底——她不僅是李國明的幫兇，更是情人。而她對程雪的"友誼"，從一開始就充滿了嫉妒和算計。
"我們會解決這一切，"我再次承諾，雖然心里并沒有具體計劃，"但不是現(xiàn)在?，F(xiàn)在，你只需要畫畫，休息，找回自己。"
程雪點點頭，靠在我懷里。夕陽把河面染成金色，遠處，陳默正在修補他的漁網(wǎng)，哼著一首老歌。這一刻如此寧靜，幾乎讓人忘記外面的世界還有多少風暴等著我們。
但風暴終究會來。三天后，當我從城里帶回食物時，發(fā)現(xiàn)程雪站在小屋門口，手里緊握著一張報紙。她的臉色蒼白如紙。
"怎么了？"我問。
她無聲地把報紙遞給我。社會版面上，赫然印著李國明的照片，標題是《知名服裝公司高管涉嫌性侵多名員工被調(diào)查》。
"這是..."
"蘇夢，"程雪的聲音顫抖，"她舉報了李國明。報紙上說，她提供了'關鍵證據(jù)'。"
我震驚地看著報道："為什么？他們不是..."
"內(nèi)訌了？"程雪苦笑，"或者...她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了？"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接聽后，蘇夢的聲音傳來，比記憶中虛弱許多："齊朗...程雪和你在一起嗎？"
我看向程雪，她搖搖頭。"有什么事？"我冷冷地問。
"告訴她...結束了。"蘇夢的聲音帶著哭腔，"那些照片的原件...我已經(jīng)交給警方了。李國明...他完了。"
"為什么現(xiàn)在才這么做？"我質問。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因為他開始對別的女孩下手，"蘇夢最終說，"而我...我不能再假裝沒看見了。"
程雪奪過手機："蘇夢，那些對齊朗的版權指控呢？"
"假的，"蘇夢立刻回答，"全是李國明偽造的。他...他控制著公司法律部，能做出任何文件。"她停頓了一下，"程雪...對不起。我知道這改變不了什么，但...我真的抱歉。"
程雪掛斷了電話，淚水無聲地流下臉頰。我抱住她，感受到她全身都在顫抖。
"結束了？"她小聲問，像是不敢相信。
"不，"我親吻她的頭發(fā)，"是新的開始。"
陳默從屋里走出來，看著我們相擁的樣子，搖搖頭笑了："年輕人，進屋吧。我有瓶藏了二十年的白酒，今天值得慶祝。"
那天晚上，我們?nèi)藝陉惸男∽狼?，喝著烈酒，看著窗外的星河。程雪的臉因為酒精而泛紅，眼睛卻比任何時候都明亮。
"我明天要回城里，"她突然宣布，"面對一切。那些照片...如果有人看到，就讓他們看吧。我不再害怕了。"
我握住她的手："我們一起。"
陳默舉起酒杯："為了自由。"
"為了藝術，"程雪微笑。
"為了愛情，"我加上最后一句。
三只酒杯在燈光下相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窗外，河流靜靜流淌，帶著所有痛苦和秘密，奔向遠方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