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發(fā)著柔和白光的少年慵懶地環(huán)視四周，唇角勾起一絲戲謔的笑意，聲音輕快：“哎呦？看來小日子過得挺滋潤嘛，這是交到新朋友了？”
恕己沉默著，沒有回應(yīng)少年的調(diào)侃。他的目光徑直落在少年的左手，那里正攥著艾老喝酒用的空椰殼。
只見少年漫不經(jīng)心地仰起頭，將殼中殘存的幾滴液體盡數(shù)倒入口中。旋即，他皺緊了眉頭，被那辛辣粗糲的口感嗆得猛烈咳嗽起來：“咳……咳咳！真不明白，你們怎么會喜歡喝這種東西？真是稀奇?！?/p>
恕己看向少年終于開口：“你不是不能碰這些東西么？”
少年無所謂地擺擺手，光芒跳躍：“都到這時候了，還計較這些仨瓜倆棗做什么?！?/p>
他的目光隨即又掃過地上烤得滋滋冒油的魚串，短暫停留后，最終還是搖頭作罷，“算了，算了。小心駛得萬年船，我可不想落得跟那臭婆娘一樣的下場。”
“這幾年，你去了哪？”恕緊隨其后開口，聲音平靜無波。
恕己本想開玩笑地拿起一串烤魚，但在送到嘴邊前似乎想起自己好像是個和尚，動作頓住，然后默默地將烤魚放下，轉(zhuǎn)而抓起旁邊一顆青澀的野果。這番模樣引得白衣少年爆發(fā)出一陣大笑，笑聲在寂靜的海岸邊格外清晰。好半天，他才勉強(qiáng)止住笑意，抬手拭去并不存在的淚水。
“好了好了，”少年收住笑聲，語氣輕快的說：“真該謝謝你，還愿意逗我開心。咱們說正事，說正事?！?/p>
他優(yōu)雅地站起身。就在這一瞬，他原本一片混沌空白的五官處，毫無征兆地裂開兩道一對純粹而幽藍(lán)的眼睛，眼神深邃，洞人心魄。
“這幾年，我跟著老頭子走南闖北，吃了不少苦頭，才為你換來這么點(diǎn)線索?！鄙倌甑穆曇舳溉蛔兞?，不再是清朗的少年音，而變得無比空曠、威嚴(yán)，仿佛穿過億萬年時光的阻隔，自宇宙洪荒的深處碾壓而至，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律令的重量，回蕩在恕己的心神之間：
“罪！”
“汝本乃鱗妖一族余孽，吾念爾流離孤苦，曾動惻隱，施以援手。然爾天性兇戾，冥頑不化！吾秉有教無類之心，封汝命門之樞，遣爾于方無忌門下誦經(jīng)禮佛，磨礪心性！未料汝經(jīng)年累月，惡性難除，竟敢自破封印，殘害同門，招引禍端！今罰爾流放非亞斯荒漠，苦修以贖其罪。同時，再度封印爾那‘鱗妖’一族精神異力！”
恕己身體猛地一震，幾乎要本能地抬頭辯駁。這威嚴(yán)的聲音所陳述的，分明是經(jīng)過某人篡改與曲解。但他強(qiáng)行壓住了幾乎要沖口而出的辯解，頭顱恭敬地垂得更低了，緊貼著冰冷的沙礫，姿態(tài)恭敬。多年的青燈古佛，早已將克制刻入骨髓。他深知，任何一絲不敬，都可能引來更不可測的后果。
那穿越時空的威嚴(yán)聲音稍頓，仿佛在觀察他的反應(yīng)，才如雷霆滾過般繼續(xù)轟鳴：
“然……功過自當(dāng)有別！念爾曾出手援救那凡人孩童毛三，尚存一絲微末善念。故，吾仍將應(yīng)允之線索告知于你：汝之生母，乃鱗妖一族‘衛(wèi)’系旁支，第十七代第三女！而汝之父……”
恕己的身體瞬間繃緊，連呼吸都驟然停止。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那即將到來的字句上，黃褐色的豎瞳死死盯著沙地，不敢有絲毫移動。
空靈威壓的聲音如鐵石砸落：
“乃一濱海漁村，毫無靈力之…凡夫俗人耳！”
“轟！”
話音落下的剎那，恕己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有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流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又瞬間點(diǎn)燃了血液中的暴戾！他那雙埋藏在沙粒中的手猛地攥成拳頭，骨節(jié)因極度用力而慘白一片，指甲深深嵌進(jìn)掌心的皮肉里，滲出細(xì)微的血絲。然而，他沒抬起頭。所有的屈辱、憤怒、震撼與深不見底的復(fù)雜情感，都被死死地、死死地按在沙粒之中。
少年那雙幽藍(lán)色的眼睛悄然黯淡，恢復(fù)成初始的混沌空白。少年仿佛從未變過，又輕巧地蹲下身，湊到恕己耳畔，帶著孩童般天真的惡趣味，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調(diào)笑語氣輕聲問道：“怎樣？有怨言嗎？”
恕己深深吸了一口混雜著咸腥與沙塵氣息的空氣，強(qiáng)行壓下喉嚨里翻涌的腥甜。他努力維持著身體的平穩(wěn)，搖晃著將身體挺直了一些，聲音嘶啞，卻清晰而恭順地回答：“不敢。師兄如此定奪，自有師兄的道理?！?/p>
少年嗤笑一聲，背對著他站起來，姿態(tài)灑脫，話語卻極盡戲謔：“哦？這會兒想起來叫‘師兄’了？小師弟，你要記清楚。雖然你那次沖破老頭子設(shè)下的封印，是我默許的，但那是看在方無忌那老禿驢的面子上！況且……” 他的話音驟然一轉(zhuǎn)，冰冷如北環(huán)大洋的寒流。他倏然側(cè)過身，雖無面目，那無形的視線卻如刀刺向跪伏的恕己，語氣冰冷：
“就是你這膽大妄為的舉動，驚動了那個臭婆娘！讓她察覺到了你的異動！差點(diǎn)……就壞了師傅的大事！知道嗎？！”
巨大的壓力下，恕己甚至感覺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他無言以對，嘴唇翕動了一下，最終還是將頭顱再次微微低下幾分。
少年似乎對他這副畢恭畢敬的姿態(tài)十分滿意，那股冰冷的壓迫感驟然消散，聲音也重新變得溫和輕快：“看來，那個整天念佛誦經(jīng)的方無忌，倒真有幾分本事，竟把你教得如此……像模像樣了?！?/p>
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補(bǔ)充，“好了，其余的話，我也不必再多啰嗦。那個叫毛三的孩子，你給我好好看護(hù)著。嗯……就按你們佛門的說法，結(jié)個好姻緣，如何？”
恕己終于抬起頭，聲音發(fā)出一絲困惑的認(rèn)真：“師兄，佛家言‘善緣’，‘姻緣’乃指男女情愛之……”
少年像揮趕蚊子一樣，帶著幾分不耐煩地?fù)]了揮泛著白光的衣袖，姿態(tài)飄逸如畫中仙，轉(zhuǎn)身留下一句飄渺的話語，在恕己耳邊縈繞：
“是‘因果’，亦是‘善緣’！且行且看，自有分曉?！?/p>
話音剛落，彌漫四周的灰白光暈如同退潮般飛速斂去、消散。沙灘上，艾老、威爾遜、張忠厚等人醉醺醺的身影重新顯現(xiàn)，幾人濤聲依舊，仿佛剛剛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一切恢復(fù)如常。
只有恕己依然跪在原處。他緩緩地、無比緩慢地抬起手，摸向蒙住一只眼睛的布條。那布條已不知何時變得濡濕冰冷。他用力扯下布條，露出了完整的眼睛——猩紅如血的詭異瞳孔已經(jīng)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正常的眼白，和清晰而銳利的豎瞳！那豎瞳呈現(xiàn)出沉靜的黃褐色，如同最上等的琥珀。
海風(fēng)吹過，吹拂著他沾滿沙礫的臉頰，也吹落了他眼角處一顆滾燙的淚珠。它墜落在沙灘上，瞬間被沙礫吸走，只留下一個微小的深色印記，旋即又被新的細(xì)沙覆蓋。是多年囚徒般的處境第一次窺見的一絲微光……復(fù)雜難言的情緒終于在他那張平靜無波了太久的臉上找到了一絲裂縫，無聲地流淌。
翌日清晨。
眾人陸續(xù)從各自簡陋的屋舍中醒來?？的卫穸稊\，臉上絲毫沒有宿醉的痕跡，反而如同打了雞血，他拍著胸脯大聲宣布今天就要把那煉制金水的秘法搞定。艾老、張忠厚、威爾遜等人則宿醉未消，太陽穴突突直跳，個個揉著額角，對昨夜酒后如何回到房間的記憶一片模糊。
威爾遜正皺眉按著太陽穴，一副頭疼欲裂的樣子，心里暗自想著昨夜自己有沒有做出什么太出格的舉動……誰也不敢開口問昨晚情形，生怕引火燒身，牽扯出自己的糗事。
“神仙老爺！神仙老爺！你的紅眼病好了嗎？”毛三清亮而驚訝的呼喊打破了清晨的寧靜，他第一個沖進(jìn)了恕己居住的小院，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嚷嚷起來。
聞訊趕來的艾老、張忠厚和威爾遜，強(qiáng)忍著頭痛欲裂的宿醉，按捺不住好奇湊到恕己身邊打聽緣由。
恕己神色如常，盤膝坐在一塊平整的石板上，將烤焦的魚塊一點(diǎn)點(diǎn)掰開喂給繞在膝邊的幾只野貓。面對眾人探尋的目光，他只是眼皮都沒抬一下，平靜地回答：“嗯。昨夜貪杯，怕是喝過頭了，稀里糊涂地，這點(diǎn)小能力就喝沒了?！?/p>
“喝……喝沒了？”艾老眼珠子瞪得溜圓，一股熱血瞬間沖向頭頂，當(dāng)下想要和恕己再較量較量。然而他想起數(shù)日前幾人如同被貓戲耍的老鼠般狼狽不堪的情景，而這和尚制服他們時甚至未曾動用過那令人心悸的“紅眼”。
眼前的恕己那雙黃褐色豎瞳也平添了幾分溫和，但那份沉靜的威嚴(yán)猶在。沖天的怒火被理智強(qiáng)行摁了回去，找?guī)熜帧瓛昊孛孀舆@事，還是算了吧！他悻悻地松開拳頭，干咳兩聲掩飾尷尬。
張忠厚的反應(yīng)則夸張許多，他猛地一拍大腿，發(fā)出一聲凄慘的哀嚎：“什么？！喝酒竟能把本事都喝沒了？！我的老天爺！”他痛心疾首地拍打著自己的胸口，“戒酒！從今往后，打死我也不敢再沾一滴了！”
威爾遜當(dāng)然沒有像張忠厚那樣傻，但他看向恕己的眼神也充滿了復(fù)雜的情緒。他揉了揉依舊發(fā)痛的額角，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
遠(yuǎn)在萬里之遙，一片云霧繚繞的峰頂。
一名須發(fā)皆白、穿著古樸青布長袍的老者，正獨(dú)自凝望著一張懸浮在半空、由星光構(gòu)成的巨大棋盤。棋盤上局勢詭異，白棋如毒蟒纏頸，已將大片的黑色星芒死死鎖住，黑棋大龍岌岌可危，處處受制，生機(jī)似乎已被完全扼殺。老者捻著雪白的長須，眉頭緊鎖，久久未能落下一子。
與他對弈的是一頭火焰般濃烈的紅發(fā)女子。她的五官完美得近乎虛幻，如同神殿中最華美的神像，白皙的皮膚在周遭微亮的云霧中泛著玉石的冷光。尤其攝人心魄的是她那雙金色的眼眸，里面沒有絲毫人類的溫度，只有如同審視螻蟻般的漠然與永恒的威嚴(yán)，如同凌駕于九天之上的冷漠神明。而她對面的老者，除去那份深不可測的沉靜，看起來只是個普通的年邁長者。
“認(rèn)輸吧。”紅發(fā)女子朱唇輕啟，聲音如冰珠滾落玉盤，清脆、悅耳卻帶著無可置疑的判決意味，“此局，你已無路可走?！?/p>
老者沉默著，布滿皺紋的臉上卻忽然綻開一個狐貍般狡猾的笑容，仿佛瞬間掃除了盤桓的陰霾。他那枯瘦的手慢悠悠地伸向棋盤角落，捻起一枚黑子。然后，指尖輕巧地一落，點(diǎn)向了棋盤上毫不起眼的、曾經(jīng)隨手布下的一處早已被遺忘的交點(diǎn)！
“?！?/p>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顫響徹心湖。
就是這看似無關(guān)痛癢的一子落下，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蕩起無聲的漣漪！剎那間，一股微弱卻異常堅韌的靈流自那枚黑子上悄然涌出，如同在厚厚的冰層下鑿開了一條涓涓細(xì)流，剎那間貫通了看似早已枯死的筋絡(luò)。整片陷入絕境的黑色棋勢被盤活了！原本如死龍般的黑棋，尾部猛地一擺，雖然還遠(yuǎn)不能立刻反敗為勝，但總算是在那窒息的重壓之下，硬生生掙扎出一片可以騰挪喘息、徐圖再起的空間！一股蟄伏的生機(jī)在瀕死之境下悄然萌發(fā)。
紅發(fā)女子那亙古不變的金瞳驟然收縮！冷漠如同石雕的臉上終于浮現(xiàn)出一絲清晰的慍怒。她的目光死死鎖住那枚本該是廢子的黑棋——一枚很久很久以前就被老者隨手埋下、甚至連她自己都未曾正眼瞧過的塵埃般的棄子！這一子，仿佛直接抽在了她那完美無瑕的面孔上。
“……??！”她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冰冷的哼聲，仿佛極北冰川刮過堅巖。
“哼！不過是茍延殘喘！”
聲音依舊冷漠，卻多了一絲被螻蟻反咬一口的凜然殺意。金色眼眸重新鎖定在變幻的棋局上，指尖懸在星辰之上，新的冰冷計算與更龐大的意志瞬間籠罩了整個棋盤。
而在海邊的那個小院里，氣氛截然不同。
恕己和幾個婦女、孩子們圍坐在一起，安靜地吃著簡單的早餐——主要是昨日捕獲的海魚熬成的湯和烤制的番薯?？的卫€在爐火邊與那桶可疑的“金水”較勁。艾老、威爾遜、張忠厚幾人則因為宿醉的影響，胃口不佳，只象征性地喝了幾口魚湯。
溫暖的陽光驅(qū)散了清晨的薄霧和海邊的微涼。張忠厚提議去海邊散散步，吹吹風(fēng)醒醒酒，得到了威爾遜和艾老的贊同。
就在三個男人正招呼著準(zhǔn)備起身出門的當(dāng)口——
一聲驚叫如同驚雷般在屋內(nèi)炸響！
艾米麗猛地從桌邊站起，手中的勺子“當(dāng)啷”一聲掉落在粗木桌面！她臉色瞬間煞白，瞳孔中充滿了極度的驚恐與不可思議的敏銳感知！她的呼吸急促起來，手臂因為未知的恐懼微微顫抖著！
“——有東西！！從海上來！是敵襲！大家小心??！”
她的聲音尖利得幾乎要撕裂空氣，打破了所有清晨的寧靜與祥和。屋內(nèi)的所有人，包括正在和貓分享魚塊的恕己，動作都瞬間凝固，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臉色劇變的艾米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