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老爺！神仙老爺！你過來！快過來看呀！”毛三咋咋呼呼的聲音穿透了海面上的薄霧。他興奮地拉著恕己的手臂，在甲板上小跑起來。
恕己任由他拉著，視線卻如同蒙上了一層厚重的磨砂玻璃，周圍的海浪聲、鷗鳥鳴叫、甲板的粗糙觸感都模糊不清地退向遠(yuǎn)方。一股奇異的昏沉感裹挾著他。
空氣忽然變得干燥而充滿香火氣息，嘈雜的人聲如同漲潮般涌入耳中。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洪亮悠遠(yuǎn)的鐘聲在腦海中震蕩回響！恕己的視線里模糊的灰白驟然轉(zhuǎn)向清明。
眼前哪里還是波濤起伏的大洋？分明是莊嚴(yán)肅穆的元國大理真寺紅漆描金的高聳牌坊。朱紅的立柱在陽光下灼灼刺目！
“我不是在船上嗎？”恕己疑惑的想著。
然而，未等他深究，詭異的一幕發(fā)生了！他清晰地看到周圍的景象。青石板路、參天的古樹、寺廟飛檐……但行走其間的人，密密麻麻、熙熙攘攘的香客、錦衣華服的權(quán)貴、綸巾博帶的文人……他們靠近恕己視線的部分，竟然都像是被無形的手抹去了五官！只余下一片無聲的灰白。他們簇?fù)碇?、推搡著，沉默地朝著寺廟大門涌去。
一種強(qiáng)烈的直覺牽引著恕己猛地回過頭！
就在那潮水般涌向寺門的無面人群后方，兩個身影如同黑暗中的燭火，鮮明地烙印在這片扭曲的灰白世界里。
一個是面容慈和、身著洗得發(fā)白舊僧袍的老和尚牽著一個渾身起著大小不一的疙瘩的孩子，孩子有一只眼睛通紅著，人群里，只有兩個人有著鮮明的顏色和五官。
“師傅！我是恕己?。煾担 ?冰冷理智的堤壩在認(rèn)出身影的瞬間徹底崩潰！巨大的悲哀如同滔天巨浪淹沒了恕己！他嘶聲呼喊，聲音在寂靜的灰白世界里回蕩，卻無人回應(yīng)！那些無面人依舊沉默地涌動著，隔絕著視線。
他逆著那無聲的人潮，瘋狂地向前撲去！“師傅！我按你說的！救了一個孩子！一個叫毛三的孩子！師傅！” 他伸出覆蓋鱗甲的手，試圖撕裂阻隔的距離，“然后呢？我該怎么做？！” 聲嘶力竭，卻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
“我還動手打了大師兄！打得好狠！我替您出氣了師傅！方云艾那家伙被我揍得臉都變了形！您看到了嗎？！”
回應(yīng)他的，依舊是無聲的流動。
“讓開！讓開！” 恕己心中的焦躁與絕望化作翻騰的怒火！一種原始的的沖動在胸腔里沖撞！他臉上鱗片下的肌肉扭曲抽搐，顯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暴戾！覆蓋鱗甲的拳頭緊握，骨骼擠壓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
就在這時！
呼！
兩道身影驟然閃現(xiàn)在他高舉的拳頭正前方！正是師傅和小毛三！
老和尚靜靜地看著他高舉的、醞釀著毀滅的拳頭，目光澄澈平靜，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如洪鐘般敲在恕己心頭：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老和尚身旁，那只猩紅的眼睛眨了眨，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光芒，然后，一切都?xì)w于虛無。
“恕己，走吧！”
轟??！
恕己的拳頭帶著全身積蓄的狂暴力量猛然砸下！
卻只擊中了一片冰冷徹骨的、吞噬一切的虛空！身體因巨大的慣性向前撲倒，砸在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
“神仙老爺？你怎么摔倒了？” 一個帶著關(guān)切和一絲天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是毛三的聲音，卻異常的清晰正常。
恕己撐起身，猛地抬頭望去！
哪里還有什么宏偉的大殿，洶涌的人潮，悲憫的師傅……眼前只有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灰白色背景空間！唯有那座紅漆金字、孤零零聳立在空間中央的大理真寺牌坊，如同一個巨大的墓碑，散發(fā)著陳舊而悲涼的氣息。
毛三就蹲在他旁邊，歪著頭看著他，臉上是純粹的好奇，沒有疙瘩，沒有異常的眼睛。
“神仙老爺？你到底是誰?。俊?毛三的聲音活潑依舊，卻莫名地在這空曠死寂的空間里產(chǎn)生回響。
恕己站起身，鱗甲因剛才劇烈的情緒波動和摔打而微微翕張，他望著那孤零零的牌坊，聲音帶著一絲夢囈般的疲憊：“我只是個和尚，不是什么神仙老爺?！?/p>
“那你到底為什么救一個跟你毫不相干的人??？” 毛三追問著，蹦跳著繞到恕己面前，笑嘻嘻地抬頭盯著他那張覆蓋鱗甲、看不出表情的臉。
“師傅讓救的，我就救了?！?恕己的聲音平靜無波。
突然！
毛三臉上的笑容如同被橡皮擦抹去般瞬間消失！那雙原本天真活潑的圓眼睛，驟然爆射出兩道實質(zhì)般的金色光芒！那光芒神圣、冰冷、帶著無可抗拒的威壓，仿佛能穿透血肉，直視靈魂！
他的聲音也完全變了調(diào)！不再是孩童的清脆，而是變得空曠、宏大、如同神諭在蒼穹回蕩，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力量，重重砸在恕己意識的最深處：
“罪！”
金光如同審判的利劍，穿透了恕己的鱗甲，他似乎在笑。
“找到你了?！?/p>
“唔——！” 恕己猛地睜開眼！
刺目的強(qiáng)光讓他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冰冷的鋼鐵艙板替代了灰白的虛無映入眼簾。
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努力踮著腳，將船上用來照明的、沉重冰冷的金屬信號燈，搖搖晃晃地抵在他覆蓋著鱗甲的額頭上。那燈冰冷的邊緣硌著他的鱗片，散發(fā)著刺目的金色光芒。
“哎！醒了！醒了！” 旁邊是木木脆生生的、帶著戲謔的歡呼，“說好了！你刷盤子！”
是木木的聲音。
恕己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被夢中的巨浪沖擊過的心神尚未完全平息，四肢百骸還殘留著那種情緒的虛脫感。他下意識地想支撐起身。
“哎！神仙老爺別動！” 毛三見狀急忙喊道，但為時已晚！
嘩啦啦——！轟隆！
一堆五顏六色、琳瑯滿目的雜物——空杯子、瓷盤子、小玩偶、書本、筆等等——如同雪崩般從恕己身上傾瀉而下，瞬間將他半埋！
好家伙！原來這幫家伙趁他昏睡，把各種能找到的小玩意兒疊羅漢一樣堆在他身上玩起了“疊疊樂”！
所幸恕己的身體硬得超乎想象，這些零碎傷害連半點疼痛都沒造成。但他那副被雜物半掩埋、茫然坐起的模樣，配上他平日里的冷硬形象，瞬間引爆了艙室內(nèi)的哄堂大笑！
“哈哈哈！成了！” 康奈利笑得前仰后合。
“嘿！你別說，睡得真死！” 威爾遜難得地嘴角上揚(yáng)。
艾米麗捂嘴輕笑，艾老更是笑得胡子亂顫，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
連一向寡言的張忠厚都發(fā)出了嗡嗡的悶笑聲。
“好啊……” 恕己的豎瞳環(huán)視四周，冰冷的鱗片下也透出一絲無奈和……難得的溫度感。這一船的人，原來都在旁邊圍觀他“表演”。
“我！神仙老爺！我發(fā)誓剛才那不是我主意！絕對不是我放的燈！疊東西也不是我主導(dǎo)……” 毛三看著恕己眼神越來越沉凝，額頭滲出冷汗，一邊飛快地扒拉開他身上的盤子書筆一邊飛速撇清，“那個那個……我還要刷……哦不！我還有正事！很重要！康奈利大師讓我去……那個什么……幫忙調(diào)試蒸汽閥！對！就是那個！先走了！”
話音未落，毛三已經(jīng)像只受驚的兔子，哧溜一下竄出了艙門，還砰地一聲把門帶得震天響！
等毛三逃離“險境”，艙室里的人才七嘴八舌地說起來。恕己在噪音中艱難地拼湊出信息：他這次沉睡，竟然整整七天七夜！無論外面狂風(fēng)暴雨還是風(fēng)平浪靜，他都紋絲不動，氣息微弱得嚇人。要不是康奈利用他鼓搗出的那堆稀奇古怪的儀器檢測后信誓旦旦保證他還活著，估計艾老他們早就把這個沉睡物扔進(jìn)海里凈化環(huán)境了，反正是鱗妖不也是生活在海里。
“所以，做了什么好夢？讓你這么舍不得醒？” 艾老笑瞇瞇地湊近，仔細(xì)打量著恕己的臉色，他的臉上已經(jīng)完全消腫，恢復(fù)成精瘦干練的樣子，顯然時間過去了很久。
恕己看著艾老光潔的臉，才真正意識到這次沉睡的漫長，無聲地點了點頭。他沒有回答那個關(guān)于夢境的問題，那太過沉重和混亂，只是反問了一個更現(xiàn)實的問題：“我們現(xiàn)在是到哪里了？”
“已經(jīng)靠近中環(huán)大陸的邊緣海域了，前面就是南群島鏈。” 艾米麗回答，遞給恕己一杯溫水，他接過后放在一邊，并沒有喝?！拔覀儠谄渲幸粋€隱蔽的小島短暫停靠休整。忠厚操控船需要的金水消耗差不多了，需要在那里緊急補(bǔ)充一些原料。島上還有個臨時的秘密小碼頭，是我們之前布置的?！?/p>
恕己點點頭，對這個安排沒有異議。他的目光再次掃過船艙里的眾人，一個本該在最開始就問清楚的問題，終于在這意外的長眠后浮上心頭：
“你們……這是要去哪里？” 他的聲音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卻帶著探究。
艙門恰好被推開一條縫，毛三探頭探腦地確認(rèn)安全后，才小心翼翼地蹭進(jìn)來半步，聽到恕己的問題，他幾乎是搶答般興奮地脫口而出：
“神仙老爺！是中環(huán)大陸的非亞斯沙漠！”
“非亞斯沙漠？” 恕己轉(zhuǎn)向艾老，這個名字在他漫長的佛門典籍閱讀生涯中，似乎也未曾留下深刻的印象。一片沙漠？開船過去？
坐在旁邊的康奈利接過話頭，他挺起胸膛，試圖用自己淵博（雖然常常被冬蓮否定）的知識解釋：“對！那地方可不簡單！據(jù)、據(jù)我爺爺收藏的古文獻(xiàn)手札記載，那里是一處失落文明的遺跡！它的存在很神秘！據(jù)說……據(jù)說它改變了整個中環(huán)大陸的能量潮汐……是冷是暖的源頭……” 他努力組織著語言，但效果似乎……不太清晰。
“得得得！別顯擺了” 果然，冬蓮不耐煩地打斷了康奈利的解釋，嫌棄地擺擺手，轉(zhuǎn)向毛三，“小毛三，別理他。你繼續(xù)說！”
毛三仿佛被點燃的小火把，眼睛又灼灼發(fā)亮起來，原地蹦跳了兩下，沾滿沙子的衣角飛揚(yáng)起來。
“神仙老爺！神仙老爺！”他連聲叫著，“我是不懂那個啥冷的暖的…但是神仙老爺！你知道‘回歸節(jié)’嗎？就是那個節(jié)，熱鬧得能把天都吵塌下來！”他揮舞著瘦巴巴的胳膊，努力比劃著方圓，雖然從沒參加過。
“所有人！康奈利說是所有人啊，老的少的，大的小的，都聚在那個大沙窩窩里！圍成一圈，這么大！不不不，還要更大！”他踮起腳尖，手臂盡力劃出一個大到離譜的圓圈，幾乎要仰面摔倒，“點上老大老大的篝火，能把人的影子都燒到月亮上去！”
他湊近一步，鼻尖因為興奮沁出細(xì)密的汗珠?！俺缘?！神仙老爺，他們烤那個沙烏龜?shù)牡?！老天爺！那蛋可不得了！”他用力吸溜一下口水，聲音陡然拔高，“不是小雞小鴨那種破蛋！是沙烏龜！在沙漠里活了幾百歲的神龜！它的蛋，比我三爺爺磨面的石磨盤還要大！不不不，不對，是比…比…比你家的大方桌子還大！”雖然他也沒吃過。
他急切地拍著自己的大腿，仿佛那桌子就在眼前：“艾米麗說這么大！這么圓！要埋在火堆邊滾燙的沙子里烤！烤熟了敲開，嘿呀！里面那個黃，金黃金黃的，軟乎乎的，顫巍巍的，用粗陶大碗挖著吃，燙得嘴巴直嘶哈”毛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描述里，嘴巴跟著動作吧唧著，仿佛已經(jīng)嘗到了那膏腴的美味。
接著，他又模仿著烤東西的動作，小手在虛空中翻動著：“還有烤蜥蜴皮！大個兒的沙蜥蜴！那皮呀，烤得透透的，酥脆！用火鉗一夾，咔嚓一聲，跟嚼碎了冰片似的響！扔嘴里，嘎嘣！嘎嘣！嚼著嚼著就化了，嘿，一股焦香焦香的鮮味兒，配著沙子味兒！”他似乎很享受這想象中的“嘎嘣脆”，下巴使勁兒活動著。
“光吃干的噎人吶！”他頓了一下，突然想到關(guān)鍵，小臉放出更強(qiáng)烈的光彩，“神仙老爺你猜怎么著？他們有酒，用仙人掌頂上開的那最大最紅的花，嗯…就像燒著的小火把那種！我聽張叔說是用太陽曬過的甜水，把花泡進(jìn)去，埋在很深的沙窖里藏起來，藏過一個夏天再加一個冬天！等到‘回歸節(jié)’那天才開封！倒出來呀，不是白的，也不是紅的，是那種…那種透亮的金黃色！聞著就甜絲絲的，像沙蜜棗開花的時候一樣！”他陶醉地吸了一口氣。
他猛地停下來，雙手叉腰：
“神仙老爺！這些個熱鬧、這些個吃食，我們那邊都沒有?！?/p>
然而，恕己的目光卻越過了毛三的描繪，落在了艾米麗、冬蓮等人的臉上，若有所思，豎瞳微微收縮，他打斷了毛三的美食暢想，問出了一個關(guān)鍵問題：
“你們……這是要帶毛三去那里？”
艾米麗與艾老快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她看向恕己，語氣溫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為什么不？毛三早就是我們大家庭的一員了?！?/p>
“那我也能去嗎？” 恕己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仿佛只是問一個尋常的問題。但那覆蓋著鱗甲的面孔轉(zhuǎn)向艾老，靜靜凝視著船隊的領(lǐng)袖，平靜之下，卻是不容忽略的分量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探尋。船艙里的笑聲瞬間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艾老和恕己這對“師兄弟”身上。這片“非亞斯沙漠”，似乎不僅僅是一片荒蕪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