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控制室內(nèi),氣氛微妙地凝固著。
“額,先生……你們……沒事吧?”冬蓮的聲音率先響起打破了控制室里的沉默
“嘿!瞧你說的,冬蓮!”艾老洪亮的聲音立刻回應,只是這洪亮中夾雜著明顯的鼻音和漏風的縫隙。
不知怎的艾老臉頰變腫如熟透爛桃一般,左眼也幾乎被腫脹的眼皮擠成了一條縫,嘴角也高高鼓起,卻偏偏擠出一個極富感染力的笑容——盡管這笑容讓他的臉顯得更滑稽了。
“怎么可能有事呢!哈哈哈!”
他大聲地強調(diào)著,試圖揮動胳膊顯得豪邁,卻不小心牽扯到不知哪里的瘀傷,動作瞬間僵了一下,只好尷尬地干笑兩聲,強行繼續(xù)道,“我們四個……咳咳……好好的把這個,唔,恕己小和尚,收拾了一下!對對,收拾了一下!哈哈!”
下一秒威爾遜從門外走進,向來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此刻像被颶風蹂躪過的鳥窩,那雙漂亮的藍眼睛腫脹得只剩兩道細縫,連睜開都異常艱難。
他聽到艾老的話,一向以古板嚴肅著稱的紳士,此刻竟也強忍著劇痛,用力從腫脹的眼縫里擠出一點光,喉嚨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應和聲:“是……是……艾老說得對……對……對對對……”也不知到底說了多少個“對”,聲音含混得像在喉嚨里塞了棉花。
溫柔的艾米麗眼中噙著淚光,看著他那慘不忍睹的臉,心疼又好笑。她小心翼翼地伸出纖細的手指,想碰觸威爾遜那紅腫如燈泡的眼眶,指尖剛沾上皮膚邊緣,威爾遜就夸張地倒吸一口涼氣,整個人都繃緊了,疼得齜牙咧嘴,卻又不敢躲開艾米麗的心疼觸碰。
角落里的小木木,耳朵通紅腫脹,像是被人用力揪過好幾圈,眼圈也是紅紅的,蓄滿了委屈的淚水。但孩子努力憋著,小臉繃得緊緊的,極力想要擠出笑容,表示自己“也沒事”。這副模樣也真是讓人心疼壞了。
大嗓門張忠厚倒是意外地“安靜”。沒別的原因,那張嘴巴腫得如同兩根掛在臉上的超厚香腸,他根本就張不開,只能發(fā)出“嗚嗚……唔唔……”的模糊聲音,幾次想開口,最終都變成了徒勞的嗚咽,但他看向著那雙同樣沒好到哪里去的腫眼泡,又哼哼的直樂。
恕己緊隨著他們的聲音,神態(tài)平靜地走了進來。
他身上的鱗甲早已恢復了平滑深邃的青黑色,如同最上等的玄鐵,之前的破損、裂紋乃至大戰(zhàn)后的痕跡都消失無蹤,只余下冷冽的光澤,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只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
只見恕己控制著身上的鱗片泛起微小的波瀾,在相互碰撞之后恢復本來的肌膚顏色,如嶄新出廠的一般。
控制室里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看著這一幕都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只是沒一個敢說。
只有眼尖的三毛打破了沉默:“哎!神仙老爺……你……你怎么一點事也沒有啊?”他目光在恕己光潔無瑕的肌膚和艾老那張腫脹的臉之間來回巡視,滿臉的不可思議。
恕己聞言,平靜的臉上,極其難得地擠出了一絲極其別扭的表情,努力想要模仿“痛苦”卻又缺乏真實肌肉記憶的生澀。
他甚至還抬起手,按在胸前沒有半點傷口的區(qū)域,用一種略顯浮夸的聲音說道:“怎會沒事……貧僧……咳,貧僧受了極其嚴重的……內(nèi)傷!”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刻意強調(diào)的虛弱感,“臟腑震蕩,經(jīng)絡受損……甚是沉重啊!”
然后,他似乎怕說服力不夠,又指了指正努力擠出“豪邁”笑容的艾老三人,補充道:“反觀這三位施主……咳咳咳……不過是方才在樓梯那邊……不甚跌了一跤,才……才弄成這般模樣……與貧僧切磋?半點關系也無!真……真的沒有!”
艾老那腫脹的豬頭上再次硬是擠出爽朗的大笑:“哈哈!是極是極!恕己小師傅說得對!就是摔了一跤!小師傅還需多多錘煉肉身啊,免得下回……唔,下回再來切磋指點時,再受這般沉重的內(nèi)傷!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站在他身后的威爾遜和張忠厚身體幾乎是同時抖了抖,威爾遜徹底陷入了沉默,能說話但不想說。而張忠厚則是從兩根厚香腸后面發(fā)出了委屈的嗚咽,那聲音,想說話但說不了。
好不容易幾人強撐著叫艾米麗收拾了好自己身上的狼狽,但拒絕了藥法師康奈利治療他們腫脹部位的好意。幾人圍坐回控制室那張臨時充當餐桌的小桌前。艾米麗拿出精心準備的甜點,木木也掏出了幾個散發(fā)著清甜香氣的果子分給大家。
氣氛勉強回到了暫時的和平中。
冬蓮的目光在恕己平靜無波的臉和艾老依舊腫著的嘴角之間掃視了幾圈,終于忍不住開口,帶著未完全消除的戒備:“和尚,你……到底是什么人?”
艾老這次擺了擺手,動作間扯動痛處讓他抽了口冷氣,但還是維持著長輩的姿態(tài):“唉,誤會,大誤會!自家人,大水沖了龍王廟,打了自家人不是?”
他清了清有些嘶啞的喉嚨,正色道:“這孩子,是元國大理真寺,當代方丈方無忌的親傳弟子。論輩分,算是我……咳咳咳……我小師弟。”他又指了指自己腫脹的臉,“所以你看,這,多不合適,傷了師兄弟情誼……”言語間,仿佛之前被打得最慘的不是他,而是恕己。
冬蓮緊繃的后背終于微微放松了一絲。
她眼中的寒意稍減,目光也不再那么尖銳如刺。但長久以來的提防和性格使然,她對恕己的芥蒂并未完全消除。那句涌到嘴邊的“對不起”終究還是哽在喉嚨里,沒有吐出來,只是低低地“哦”了一聲。
一直在暗中關注自己女神康奈利何等敏銳,精確地捕捉到了冬蓮這微妙的變化和她眼中那絲未完全釋然的復雜神色。立刻操起他那口極其蹩腳、混合了濃重科里蘭口音的元國話,打算用不久前剛跟威爾遜等人緊急進修來的“道歉專用語”朝著恕己熱情洋溢地說道:
“神仙!方丈!佛!”康奈利有點語無倫次,拍著胸脯強調(diào),然后又努力組織語言:“大人……大人……大人肚子里有大船!不對!”他猛地搖頭,試圖回想那個詞:“宰相!對!宰相肚子里乘船!大船!別跟小人……呃……見識!”他用力點頭,努力做出誠懇而卑微的姿態(tài),為自己,要為他心愛的小姐冬蓮代為表達歉意。
只是這幾個字剛蹦出康奈利的嘴。
咻!
一道快如閃電的暗影精準無比地擦著他蓬松濃密的發(fā)頂飛過!冬蓮冷著臉出手精準地削去了康奈利頭頂中央的一撮得意翹起的卷毛!
“啊啊啊?!”康奈利只覺得頭頂一涼,魂都嚇飛了一半,身體因驚懼猛地向后一傾!
“啪嘰!”
失去平衡的他結(jié)結(jié)實實一屁股摔在地上,狼狽不堪。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引起了全場的哄笑!就連一直沉默的威爾遜,都從腫脹的眼縫里流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艾老更是毫無形象地哈哈大笑,雖然立刻又因臉部肌肉牽動疼得齜牙咧嘴。就連一直冷淡的恕己,似乎也覺得這場景有些有趣,面部微微抽動了一下。
冬蓮在一片爆笑聲中站起身,扔下幾句冷冷的話:“再多嘴把你剩下的毛也剃光!蠢貨!”然后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控制室。只是在她快速轉(zhuǎn)身的剎那,沒人看到她冰冷的唇角極其短暫地、極其微小地向上彎了一個難以察覺的弧度,一股微不可察的暖意在她心底稍縱即逝,快得連她自己都未及察覺。
康奈利摸著光禿禿的頭頂中心地帶,那冰涼平坦的觸感讓他欲哭無淚?!鞍ァ瓰槭裁础彼H挥治剜洁熘@然完全沒明白自己哪里又踩了雷。
冬蓮最后那句“蠢貨”對康奈利這樣神經(jīng)大條又心寬如海的家伙來說,傷人的話遠不如頭頂涼颼颼的空曠來得震撼。他拍拍屁股站起來,下意識就想追出去解釋,剛邁出一步,腳步卻又頓住了。他似乎覺得在弄明白冬蓮為什么生氣之前貿(mào)然追出去可能結(jié)果更糟,于是撓了撓頭,沮喪地又坐回了凳子上。
坐定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側(cè)過身,面對安靜端坐的恕己,臉上擠出一個憨厚又帶著點尷尬的笑容。他從自己有些破舊的研究服內(nèi)袋里,取出一個小小的透明瓶子。瓶子里面,裝滿了約莫十毫升、閃爍著奇特細碎金光的粘稠液體。
“嘿!兄弟!”
康奈利將那金瓶小心翼翼地放在恕己面前的桌上,“之前那個……嗯……總之,這個,給你!可別小看這東西!”
他挺直腰板,眼中重新煥發(fā)出屬于研究者的自豪光彩,“這艘船!這么大!我們怎么偷出來的?可少不了這個?!?/p>
他的大拇指用力比劃了一下小小的瓶子,“我失敗了300多遍!才最終成功提煉出這元素的完美激活態(tài)!它能暫時性地大幅度提升元素感應與駕馭之力,當然也可以讓你像張忠厚那樣短暫的硬化一部分軀體?!?/p>
恕己的瞳孔微微轉(zhuǎn)動,落在那瓶金液上。無需觸碰,他那對能量異常敏銳的感知到了其中蘊含的、活躍而精純的金元素氣息。
一種高度壓縮、處于奇妙激發(fā)態(tài)的金屬性魔力。
他抬起頭,視線越過桌面,投向了坐在上首位置的艾老。艾老正端著一杯果子榨的甜汁,小口啜飲著,努力避開自己腫脹的嘴角,對這邊發(fā)生的事情只是掀了下眼皮,便又繼續(xù)和旁邊的張忠厚、威爾遜交流著(主要是張忠厚嗚嗚嗚、威爾遜嗯嗯嗯),一副“小孩子送禮不用我管”的老神在模樣。
恕己收回目光,對康奈利微微頷首,手掌攏在身前,做了個極其標準的元國佛禮:“阿彌陀佛??凳┲骱穸Y,貧僧謝過?!?/p>
康奈利見狀,眼睛一亮,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奇的玩具,也連忙學著恕己的樣子,笨拙地把手合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詞:“安……安……阿彌陀……佛?”那模樣逗得一旁看著的木木“噗嗤”一聲又笑了出來。
艾米麗也忍俊不禁。在這樣莫名歡樂的氣氛中,一餐由傷痛開端,以意外緩和收場的下午茶,在落日的余暉鋪滿舷窗前的海面時結(jié)束了。
很快夜深,海輪平穩(wěn)地在幽暗的洋面上行駛,唯有船艏切開波浪的潺潺聲在月光下流淌。甲板上,一個漆黑的身影悄無聲息地離開艙室,正是恕己。他走到舷邊,果不其然,看到一個裹著薄毯、頂著豬頭仰望星空的瘦高身影,是艾老。
海風帶著咸濕的氣息拂過甲板,艾老沒有回頭,仿佛早知道他會來。沉默了許久,老人略帶沙啞的聲音在風中響起,比白天輕松時多了幾分沉郁:“你師傅……就是那老禿驢……圓寂前,除了讓你把我痛揍一頓……咳咳咳……打你師兄一頓,還有再說別的嗎?”他特意模仿了恕己之前的話。
恕己站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望著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搖了搖頭,身上的鱗片在月華下泛著冷硬的光澤:“沒有。他只囑咐我,務必將那叛出師門的大師兄方云艾,好好痛扁一頓” 恕己平靜地復述了原話。
艾老聞言,像是聽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話,再次爆發(fā)出爽朗的大笑。
只是這次,那笑聲穿透了腫脹的皮肉,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蒼涼和釋然,在寂靜的夜海上遠遠傳開:“哈哈哈哈!痛扁一頓!好!好??!這個老東西,到死都是這股子臭德行!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帶動起甲板微微震動,海面上投下的破碎月影也隨之蕩開深深的褶皺。好半晌,他才止住笑聲,抹了抹眼角,氣息漸漸平復。
“我還是叫你先生吧?!彼〖旱劝闲蛄?,才平靜地開口,“我心中還有一個疑惑。此舟……如此巨大,諸位如何……”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將其‘竊走’的?” 他特意用了和康奈利他們一樣的“偷”字,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顯。這種規(guī)模的船想不聲不響弄走,明搶和偷幾乎沒區(qū)別。
艾老看著恕己眼中難得流露出的那份屬于“好奇”的神情,像是看到了某種新奇事物。
他學著恕己平時的樣子,略顯滑稽地聳了聳腫脹的肩膀,聲音帶著點因腫脹而古怪的促狹:“好吧,反正你小子現(xiàn)在看起來,跟人類和精靈,也大概都扯不上太大關系了?!?/p>
他收斂笑容,目光投向船體龐大的金屬結(jié)構(gòu)輪廓:“康納利晚餐時給你的那瓶金水,是第一步!張忠厚這家伙,對金屬元素有很強的掌控天賦,尤其在滲透傳導方面,這是他的根基。但光靠他自己的力量,要想滲透、掌控這么大一艘鋼鐵巨輪的主結(jié)構(gòu),就像螞蟻撼樹?!?/p>
艾老伸出手指,虛點船體,“那瓶藥劑,極大程度地、臨時性地放大了他對‘金’元素的親和力與控制力!你要知道,這艘船”
他用力拍了拍冰冷的船舷欄桿,“它本身,就是最大的金屬造物!那金水像一把萬能鑰匙,強行打通了忠厚的力量與船體之間原本艱澀的通道。他三年如一日涂抹在船的煤渣相當于暫時充當了這艘船的血液和神經(jīng)脈絡,滲透到這艘船的核心筋骨、傳動節(jié)點……才能讓它動起來!”
“但這過程,極其緩慢!像拖拽一座沉重的礦山。我們需要另一個強大的、能瞬間跑得遠遠的力量。”
艾老的聲音壓低了,透著一絲神秘。他緩緩抬起右手,手心向上。一只蝶翼輕薄如月光紗衣、紋路流淌著深邃幽藍色的蝴蝶,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他指尖上方,輕輕扇動著翅膀。每一次翅膀的扇動,周圍的光線都仿佛被微微扭曲,在空間蕩起肉眼難辨的漣漪!
幽藍的光輝映在艾老腫得只剩細縫的眼睛里,閃爍著非人的奇異光芒。
“這才是我當時問你為何突然出現(xiàn),還要救毛三的根本原因”
艾老的聲音低緩而悠遠: “他是這躍遷計劃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只有他的血脈共鳴能喚醒并指引這只遷越靈蝶,鎖定跨越的坐標。”
“這一只蝴蝶的翅膀……能讓整艘船在一瞬間飛起來,飛到另一個所有人都想不到、追不上的地方——” 他的指尖微微劃過蝴蝶翅膀邊緣指向的方向,前方是無垠的黑暗海面,仿佛通向未知的深淵。
“……中環(huán)大洋!”
幽藍的蝶影在他指尖輕盈翻飛,如同一個即將開啟的時空門扉的象征。而在甲板下方的艙室內(nèi),沉睡的毛三對外面的一切毫不知情,只是發(fā)出均勻而輕微的鼾聲。
“總之,你為什么要救毛三,以及和這小家伙有什么特殊的關系我不想再探尋了,反正礙不到我們回家?!?/p>
說完恕己和艾老幾乎同時抬頭望著掛在天空的月亮,只有地上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