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三的“鐵棍”被一只如鐵鉗般的大手穩(wěn)穩(wěn)握住,巨大的沖擊力戛然而止。那只手粗糙帶有燙痕的硬繭,骨節(jié)粗大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霰彈槍紋絲不動地定格在半空中。
毛三愕然抬頭,對上了一雙熟悉的、渾濁卻透著憨厚笑意的眼睛。
“張……張叔?!”毛三的聲音滿是難以置信,仿佛從十八層地獄被硬生生拽回了家里的灶臺邊。
攔住他的,正是輪機艙那個常年照顧他、分他窩窩頭的憨厚燒煤工老張,此刻他穿著沾滿煤灰的工裝褲和磨得發(fā)亮的汗衫,粗壯的胳膊肌肉虬結(jié),隔著薄薄的布料都能感受到那股爆炸性的力量。船艙里沒人敢惹這個塊頭,光是站在那里,讓人看了就沒有一點戰(zhàn)斗欲望。
張忠厚對著毛三咧開嘴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齊但有些被煙草熏黃的牙齒,像看自家頑皮崽子似的說:“毛三啊,嫩這娃兒,急個啥?”
他隨手一扭,毛三根本感覺不到槍的阻力,霰彈槍就像根輕飄飄的蘆柴桿一樣落入了張忠厚寬大的手掌。
“這種家伙,”
張忠厚掂量了一下,“是要‘壓氣’的。光蠻干可不成?!彼f著,一只手握住槍管,另一只手抓住木質(zhì)護木部分,也沒見他怎么用力,就像掰硬餑餑似的,“咔噠”一聲輕響,整把槍竟被他輕松拆成了兩大節(jié)零件,動作嫻熟得如同廚師拆雞骨架。
然后,那只剛卸了槍的大手,就隨意地拍在了毛三瘦弱的肩膀上!
“哎喲!”毛三疼得齜牙咧嘴,感覺肩胛骨都要裂開了,半邊身子都給拍麻了。這張叔的手勁,還真猛!
張忠厚仿佛沒注意到毛三的痛苦表情,依舊笑呵呵的,目光卻越過毛三的肩膀,看向那只散發(fā)著恐怖紅光的猩紅獨眼。
“小哥,”他的聲音依舊平和,甚至帶著點鄉(xiāng)間的淳樸土氣,“火氣莫要那么大哩。能談?wù)勦???/p>
這句看似商量的詢問,落在空氣中卻帶著一種奇特的壓力。恕己那只猩紅的瞳孔中紅光微微波動了一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熔巖池。他瞥了眼這個貌似忠厚的老礦工搭在毛三肩上的那只手,無奈的嘆了口氣。
形勢微妙地改變了。
恕己眼中的紅光如同退潮般迅速斂去,恢復(fù)正常人瞳孔的棕色。那股令人窒息的粘稠感隨之消失。
被紅光定格的冬蓮如同斷線的木偶,身體猛地一軟,“噗通”一聲癱倒在地,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衣衫。她急促地喘息著,眼神渙散,剛才那一瞬間的靈魂抽離感讓她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恐懼。
張忠厚彎下腰對著女子耳語了翻:“先生叫你”
女子怔了一下只得強撐著最后一絲力氣,翻身躍起,踉踉蹌蹌地朝著走廊黑暗處疾奔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拐角。
“嘿嘿,”張忠厚依舊笑得不見眼縫,“冬蓮跑得倒快?!彼@才松開搭在毛三肩上的手,對著面前的男子說:“我叫張忠厚,船上弟兄們看得起,都喊我老張?!?/p>
毛三揉著劇痛的肩膀,還在消化這突如其來的巨變:神仙老爺?能把神仙老爺紅眼珠兒逼回去的張叔?這一切都超出了小少年毛三的理解范圍。
就在這時,更讓毛三和張忠厚瞠目結(jié)舌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個眼神銳利、手段狠辣的獨眼男子,竟緩緩地地將雙手合十于胸前——那是一個元國佛門最標(biāo)準(zhǔn)的“合十”禮!他微微欠身,對著張忠厚和毛三,用一種與剛才戰(zhàn)斗時的冷冽截然不同的平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出塵之氣的語調(diào)說道:
“貧僧……”他似乎有些微的猶豫,還是說了出來,“……沒有俗名,只有師父賜下的法號,‘恕己’。方才情急出手,多有得罪之處,望施主海涵?!?/p>
“?!”
毛三的眼珠子差點掉出來。和尚?!神仙老爺是個和尚?!
他腦子里瞬間炸鍋:法號“樹雞”?啥意思?樹上的雞?能吃嗎?哎!管他呢!和尚聽說也能修成金身羅漢飛天遁地,那還不是神仙!嗯,神仙老爺還是神仙老爺!
這么一想,毛三又樂呵起來,肩膀也不那么疼了,眉開眼笑地自己嘀咕道:“那我還是叫張叔,神仙老爺你還是神仙老爺!嘿嘿!”
張忠厚被毛三的“神仙老爺”稱呼逗得哈哈大笑。恕己和尚面無表情,但那只獨眼附近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無奈地抬手扶了扶額頭,這稱呼帶來的業(yè)障怕是比打一場架還重。
“好了好了,”張忠厚笑夠了,拍了拍肚子,那聲音像是拍在一塊厚實的皮革上,“看來大家也都沒傷筋動骨,正好省得再動手。既然恕己師父愿意講道理(張忠厚特意加重了這詞),我們家先生呢,也為兩位準(zhǔn)備了點餐食壓壓驚。這邊請?”
他說著,伸出布滿老繭的手掌,做了個相當(dāng)標(biāo)準(zhǔn)的“請”的姿勢,目標(biāo)指向通往上層的樓梯。
局勢緩和,目標(biāo)明確。恕己沉默地微一頷首,算是應(yīng)允。毛三還在琢磨“先生”是誰,就被張忠厚帶著向上走去。
而他們身后,洛克的尸體悄無聲息的自己滑動起來,沒留下一絲痕跡。
走過兩層彌漫著機油味、管道縱橫交錯的艙室,來到一處明顯不同尋常的走廊盡頭。厚重的合金門前裝著氣壓閉鎖裝置。張忠厚上前一步,在門邊一塊不起眼的黃銅面板上按了幾下復(fù)雜的序列,伴隨著輕微的金屬碰撞和泄氣聲,大門“嗤——”地一聲向側(cè)滑開。
門還沒完全打開,張忠厚的大嗓門就傳了進(jìn)去:“人我?guī)砹?!嫩們都來摟兩眼吧!?/p>
話音剛落,恕己和毛三抬腳準(zhǔn)備邁入這神秘中控室的瞬間——
“嘶?這就是先生說的一千年前滅絕的鱗妖嗎?”
聲音從上方傳來。
毛三嚇得一個激靈,猛地抬頭——只見天花板上,一個赤條條、皮膚開著小花的小男孩,像蜘蛛一樣,用樹干藤蔓扎在天花板上,他歪著頭,一雙沒有眼白的純黑大眼睛正好奇地向下打量著他們。
“哎呀俺娘誒!”毛三魂飛魄散,怪叫一聲,一屁股就跌坐在地。
奇怪的是,預(yù)想中硬邦邦甲板的冰冷和疼痛并未傳來。屁股下面……軟軟的?還有點微涼滑膩?
毛三低頭一看,嚇得差點又彈起來!他屁股底下根本不是地板,而是一大灘如同活物般不斷涌動、微微發(fā)亮的藍(lán)色膠質(zhì)液體!這液體如同擁有生命,迅速順著他的身體向上蔓延、包裹!
“兩位客人!別亂動喲!很快就好啦!” 藍(lán)色膠質(zhì)液體笑嘻嘻地說道,語氣天真無邪。
“等等!啥玩意兒?!”毛三驚慌失措,手舞足蹈地想扒拉開這些惡心的“水”。旁邊的恕己和尚倒是紋絲不動,合十閉目,如同入定,任由那詭異的藍(lán)色液體覆蓋全身。
毛三的掙扎如同陷入泥沼,越是動彈,那藍(lán)色物質(zhì)包裹得越快、越緊。短短幾秒鐘,他和恕己就被完全包裹在了兩個不斷涌動、表面泛著珍珠光澤的巨大“水球”之中!
毛三在里面憋著氣,眼看著周圍的藍(lán)色如同活水般不斷洗刷著自己——汗水、血跡、煤灰、甚至是皮膚表層的污垢,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分解、帶走!他甚至感覺有一縷縷溫和的水流在幫他按摩酸痛的肌肉。這感覺……居然……有點舒服?但未知的恐懼仍占據(jù)上風(fēng)。
“啵!啵!”
兩聲輕響,如同巨大氣泡破裂。兩個水球瞬間收縮、變形,從里面“吐”出了煥然一新的恕己和毛三。他們身上的衣物都變得干凈整潔,皮膚紅潤有光澤,仿佛剛從高檔的浴室里出來。
而那巨大的藍(lán)色水球則凝聚成了一個高挑纖細(xì)的身影。那是一個有著一條極長麻花辮的年輕姑娘。她的肌膚白皙得近乎透明,穿著一身似乎是某種防水薄膜材質(zhì)的貼身連體衣,勾勒出流暢的曲線。她大眼睛如同溫潤的碧玉,對著他們盈盈一禮,聲音清靈:
“艾米麗向兩位問好?!甭曇羝届o如水,讓人神情舒爽。
毛三目瞪口呆,看著這個從水里“變”出來的姑娘,又摸摸自己清爽得過分的臉,張著嘴說不出話。
還沒等他和恕己從這“沐浴更衣”的奇遇中回過神來,一個陰惻惻、慵懶卻帶著淬毒寒意、毛三到死都不會忘記的女聲,在控制室的另一端響了起來:
“哼,現(xiàn)在看清楚了,果然是鱗妖。”正是冬蓮的聲音。
她坐在一張操作臺旁的高腳椅上,恢復(fù)了那副高傲冷艷的姿態(tài),一頭金發(fā)散開。目光死死釘在恕己和尚身上,“一身皮糙肉厚得比老張那身硬疙瘩還要邪門!就是不知道你那嚇唬人的眼珠上面有沒有長著鱗片護著?”她手指間又靈活地翻動著幾枚小巧銳利的冰晶薄片,如同危險的玩具。
毛三這才看清她的全貌,白皙的皮膚,高鼻梁,深眼窩,眸色像是混合了冰與海的某種深藍(lán)寶石,是個極具異域風(fēng)情的冷美人,如果忽略她殺人的手段的話。
冬蓮的話音剛落,一只修長的手就從旁邊伸了過來,隨意地在那些冰棱薄片上一揮。
“呼……”
一股微不可察、卻極其凝聚的熱流拂過。
冬蓮手里那幾枚散發(fā)著凜冽寒氣的冰棱,瞬間就像黃油遇到了燒紅的烙鐵,滋啦一下融化了,滴落在她裙子上。
“滾開!熱死了!”冬蓮立刻無比嫌棄地推開那只手的主人,好像那熱量是劇毒。
那只手的主人毫不在意地甩掉手上的水珠。這是一個穿著考究深藍(lán)色船員制服、肩章顯示三副職銜的年輕人。他身材挺拔,面容英俊,一頭黑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眼神深邃冷靜。他似乎完全不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何不妥,轉(zhuǎn)頭看向毛三和恕己,用字正腔圓但稍顯生硬的元國話說道:
“抱歉,我是本船的三副,威爾遜。元國語言還在學(xué)習(xí),說得不好,請諒解。”他的語氣公事公辦,表情平靜無波。
“去你的!少裝蒜了!誰還不知道你是半個元國人!”
一個極其別扭、充滿異國腔調(diào)、每一個咬字都在和元國語言戰(zhàn)斗的聲音突然響起??刂剖伊硪粋€角落的皮椅上,歪著一個體型圓潤得像只企鵝的年輕男子。他依舊穿著極其不合體的白色西服,一頭凌亂卷曲的棕發(fā),胖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
“我!我康奈利·惠特曼!才是整艘船最整兒八經(jīng)、最純正的外國佬!用你們的土話叫……洋玩意?”
這句發(fā)音怪異到極點、自嘲十足的“洋玩意”。讓連一直板著臉的威爾遜嘴角都微微抽動了一下,艾米麗捂嘴輕笑,連恕己那仿佛石雕般的嘴角都似乎向上牽動了一絲極細(xì)微的弧度。毛三更是徹底繃不住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只是剛笑出聲,又想起剛剛冬蓮殺人的眼神,趕緊縮了縮脖子,強忍著,臉憋得通紅。
看著眾人發(fā)笑,康奈利顯得很困惑。他撓了撓胖乎乎的下巴,用毛三聽不懂的科里蘭語嘀咕了句什么,但臉上絲毫沒有惱意,反而越發(fā)興致勃勃。
他艱難地從寬大的皮椅里站起身,像個搖晃的企鵝一樣,扭到了冬蓮跟前。他無視了冬蓮臉上那明顯的冷意,無比鄭重地用繡花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心,然后才紳士地向冬蓮伸出雙手,似乎想行個吻手禮?
冬蓮難得地沒有立刻甩臉色走人,而是任由他笨拙地牽起了自己的左手。
“我熱愛的、最最美麗的、純潔如同極地初雪的女神??!”康奈利用那足以讓所有語言老師崩潰的語調(diào)詠嘆道,“請問,我剛剛那個充滿了無與倫比國際風(fēng)味的幽默小笑話,是否令您心中感到歡喜呢?”他雖然不知道具體笑點在哪,但憑借敏銳的社交直覺,知道自己又是莫名奇妙鬧了笑話,此刻想巧妙地將自己的語言災(zāi)難包裝成了一個精心策劃的幽默。
冬蓮看著他胖乎乎臉上真誠期待的表情,金發(fā)女郎嘴角難以察覺地勾了勾,一抹極其淺淡的、或許稱之為被逗樂的情緒飛快掠過。她優(yōu)雅而迅速地抽回自己的手,指尖拂過鬢角,用一種慢悠悠卻足以讓康奈利心碎的語氣說:“可是,我還是喜歡親愛的威爾遜少爺啊……”
她故意頓了頓,嘴上說著威爾遜實際上看向旁邊安靜站著的水形少女艾米麗。果然,艾米麗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小貓,音量陡然拔高,清麗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威爾遜是我的!”
“噗哈哈哈!”包括張忠厚在內(nèi),控制室里眾人再次爆發(fā)出響亮的哄笑聲。毛三這次實在忍不住了,也跟著放聲大笑,笑聲在空曠的控制室里回蕩。
就在這充滿快活空氣的頂峰時刻——
“嗤……”合金氣密門再次滑動開合的聲音,細(xì)微卻清晰。
一個如同紙片一樣的瘦老頭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門口。
笑聲像被一把無形的快刀驟然切斷。
寂靜的控制室只剩下了毛三那拖長了半拍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這洋玩意!樂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