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灘上的最后一縷陽光沉入水面,王鐵鑄突然拽住張根基的胳膊:
“張教練,跟我回家吧…”
“我二姐明天出嫁,家里殺了兩頭豬呢!”
鐵鑄黝黑的臉上沾著沙粒,眼睛亮得像江里的星子。
張根基本想婉拒,可看著孩子們紛紛起哄 “去嘛去嘛”,想起自己行李箱里還在賓館里,便點頭應(yīng)了。
王鐵鑄家在半山腰的侗寨,青石板路被踩得油光锃亮。
剛到寨口就聽見歡樂的歌聲。
穿藍布對襟衫的老人正用竹筐往院里搬紅雞蛋,竹筐沿上纏著的紅綢子在暮色里晃出喜慶的弧度。
“鐵鑄回來啦!”
院里立刻鉆出個系圍裙的婦人,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就去接張根基的帆布包,“這位是?”
“這是張教練,教我們踢球的!”
王鐵鑄搶著說,突然壓低聲音,“他以前是國家隊的!”
婦人的眼睛瞬間瞪圓了,扯著嗓子朝屋里喊:
“當(dāng)家的!鐵鑄把大人物帶回來啦!”
堂屋的八仙桌上已經(jīng)擺開了酒菜,七八位親戚圍著正準(zhǔn)備喝酒,見張根基進來都停了筷子。
穿中山裝的男人是鐵鑄的父親王權(quán)重,他放下酒杯就要站起來。
張根基快步按住:
“叔,我就是鐵鑄的朋友,來沾沾喜氣?!?/p>
他這話剛說完,就見鐵鑄的母親從里屋端出來,手里拿著紅本禮金簿。
張根基心里一慌,趕緊摸出錢包 ——
從足協(xié)領(lǐng)的最后一筆工資還剩兩千多,他抽出五張塞進紅布包:
“一點心意,祝姑娘新婚快樂?!?/p>
“哎呀這怎么好!”
鐵鑄父親搓著手直笑,親戚們的目光頓時變了。
穿碎花衫的嬸子湊過來給張根基倒酒:
“聽鐵鑄說您是京城來的教練?”
“難怪瞧著就不一樣?!?/p>
正說著,里屋突然傳來銀飾碰撞的脆響。
兩個穿侗家盛裝的姑娘走出來。
走在前面的那個梳著盤云髻,頭上插滿銀簪,靛藍色的百褶裙垂到腳踝,腰間的銀腰帶隨著腳步叮當(dāng)作響。
“這是我二姐,王歡喜?!?/p>
鐵鑄指著那姑娘向張根基介紹,“明天就嫁去鄰寨啦。”
王歡喜抿嘴笑的時候,耳墜上的銀鈴晃出細碎的光。
她比張根基想象的要高,站在堂屋中央時,靛藍裙擺掃過地面的紅紙屑,襯得一米六幾的身姿格外挺拔。
“張教練別笑話,我們山里姑娘出嫁就這副打扮。”
她說話時帶著羞澀,手指卻不自覺地攏了攏裙擺 ——
那動作里藏著股不服輸?shù)捻g勁,倒像鐵鑄射門時的模樣。
這時另一個姑娘端著果盤從廚房出來,剛把盤子放在桌上,滿屋子的目光都被吸了過去。
包括張根基——
她沒戴那么多銀飾,只在辮梢系了紅絨線,瓜子臉在燈光下發(fā)著瓷白的光,身量比王歡喜還要高些,藍布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皓白的手腕。
“這是我大姐,王歡馨。”
鐵鑄往嘴里塞著蜜餞,“她在縣里的醫(yī)藥店上班?!?/p>
“去年縣運動會跳繩拿了第一名!”
王歡馨正給張根基遞茶杯,聞言嗔怪地拍了鐵鑄一下:
“就你話多。”
可她的目光卻在張根基磨破邊的運動服上停了停,突然問:
“您真的能認出誰能踢好球?我們鐵鑄這野路子,能成器嗎?”
這話問得突然,親戚們都安靜下來。
張根基看著她眼里的認真,想起下午在江灘上,鐵鑄用貝殼裝飾 “大炎必勝” 四個字的模樣,突然笑了:
“野路子怎么了?馬拉多納小時候還在貧民窟踢破布球呢?!?/p>
“馬拉多納?”
王歡馨眨了眨眼,“就是那個能用手進球的?”
滿屋子頓時爆發(fā)出笑聲,鐵鑄父親王權(quán)重笑得直拍大腿:
“我們歡馨就愛看電視里的球賽,去年為了看世界杯,跟她媽搶了半個月遙控器!”
酒過三巡,穿對襟衫的老人開始唱侗歌,調(diào)子婉轉(zhuǎn)得像山澗流水。
王歡馨端著米酒給張根基續(xù)杯時,悄悄問:
“您真要帶鐵鑄去踢球?”
“我們這地方偏,他長這么大還沒出過縣城呢。”
張根基望著窗外跳動的篝火,火光在王歡馨眼里映出兩簇火苗。
他突然想起前世那些被經(jīng)紀(jì)人包裝得光鮮亮麗的球員。
他們的履歷表上寫滿了留洋經(jīng)歷,腳下功夫卻不如眼前這個沒穿過正經(jīng)球鞋的少年。
“不光是鐵鑄?!?/p>
他喝了口米酒,酒液帶著米香滑入喉嚨。
“融江有這么多愛踢球的孩子,總會有人能踢出去。”
王歡馨的手指在杯沿劃了個圈,突然站起身:
“我?guī)纯磋F鑄練球的地方吧?!?/p>
后院的曬谷場鋪著細竹篾,月光落在上面像撒了層霜。
場邊的老槐樹上掛著個破舊的足球,繩子被風(fēng)一吹就輕輕搖晃。
“他每天天不亮就來這兒練射門,對著那棵老槐樹踢,樹皮都被踢掉一大塊?!?/p>
王歡馨指著樹干上的凹痕。
“我爸總罵他不務(wù)正業(yè),說踢球能當(dāng)飯吃?”
張根基沒說話,只是走到場中央,用腳勾過地上的稻草捆 ——
那是鐵鑄用來當(dāng)球門的。
他突然想起下午鐵鑄射出的那記擺動射門,髖關(guān)節(jié)轉(zhuǎn)動的角度分毫不差,就像這曬谷場的月光,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zhì)。
“能當(dāng)飯吃。”
張根基的聲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而且能讓全國人都為他們驕傲?!?/p>
王歡馨猛地抬頭看他,月光剛好落在她挺直的鼻梁上。遠處傳來迎親隊伍彩排的嗩吶聲,她突然笑了,辮梢的紅絨線在風(fēng)里輕輕顫動:“那我等著看。”
回到堂屋時,親戚們正圍著鐵鑄看他顛橘子。
金黃的橘子在少年腳背上跳躍,引來陣陣喝彩。
張根基看著這熱鬧的場景,突然覺得口袋里的青訓(xùn)計劃書不再那么沉重 ——
也許真正的希望,從來就不在那些印著公章的文件里,而在這侗寨的月光下,在少年們躍動的腳尖上。
深夜躺在閣樓的竹床上,張根基聽見樓下傳來姐妹倆的低語。
王歡喜說希望丈夫能同意她把陪嫁的彩電放在新房。
而王歡馨卻在問:“你說京城的足球場,是不是真的像電視里那樣,草皮綠得發(fā)亮?”
窗外的月光漫進竹窗,落在張根基攤開的筆記本上。
他在 “待選球員” 那一欄,鄭重寫下了 “王鐵鑄” 三個字,后面特意畫了個小小的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