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委一號樓的日子，時間仿佛被擰緊了發(fā)條。
楚云飛很快適應了這種高強度、快節(jié)奏的工作。
他像一臺精密運轉(zhuǎn)的機器，總能在秦正陽開口之前，就將最需要的文件、最核心的數(shù)據(jù)，準備妥當。
他那份遠超年齡的沉穩(wěn)和滴水不漏的周全，讓書記辦公室外間的那兩位“前輩”——張浩和李文修，都暗自心驚。
尤其是李文修，這位資格最老的“筆桿子”，看向楚云飛的眼神，已經(jīng)從最初的輕慢和審視，轉(zhuǎn)變?yōu)橐环N深藏不露的探究。
這天下午，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市委辦公廳行政處的劉副處長走了進來。
劉副處長約莫四十多歲，身材微胖，見誰都一副笑呵呵的彌勒佛模樣，是機關(guān)里出了名的“老好人”。
他手上拿著一份文件，名正言順地進來送審。
“張大秘，李老師，忙著呢？”
劉副處長熟絡(luò)地和兩人打著招呼，順手給他們遞上煙，聊著取暖、食堂伙食之類的家常話，將辦公室里緊繃的空氣攪動得活泛了許多。
一番寒暄過后，他才像是剛剛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走到了楚云飛的辦公桌前，臉上的笑容更顯親切：
“哎呀，這位就是楚秘書吧？真是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我們這些老人是比不了啦！”
楚云飛禮貌地站起身，謙虛地說了幾句。
劉副處長一邊說著，一邊從自己那個半舊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個沒有任何標識的、普通的牛皮紙信封。
他用兩根手指夾著信封，看似隨意地放在楚云飛桌角，同時身體微微前傾，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道：
“楚秘書，高建瓴，高董，是我的一個老朋友。他聽說了您，一直說想找機會認識一下，交個朋友。”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個信封。
“這是他托我?guī)У囊稽c心意。說今晚七點，在‘靜心茶社’備了清茶，大家坐坐，聊聊天?！?/p>
說完，他便直起身子，哈哈一笑，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尋常的拜訪，轉(zhuǎn)身和張浩、李文修道別后，便離開了辦公室。
自始至終，他沒有提“請柬”二字，更沒有說“吃飯”，只說是“坐坐，聊聊天”。
張浩和李文修的目光，在劉副處長離開后，不約而同地落在了那個普通的牛皮紙信封上。
兩人雖然沒聽清具體內(nèi)容，但以他們的閱歷，立刻就明白了七八分。
高建瓴的觸手，已經(jīng)通過這種最“懂規(guī)矩”、最“潤物細無聲”的方式，伸進來了。
楚云飛捏著那個信封，指尖能感覺到里面卡紙的硬度和分量。
他面色平靜，敲響了里間辦公室的門。
秦正陽正伏案批閱文件，頭也沒抬。
楚云飛將那個牛皮紙信封輕輕放在他桌角，言簡意賅：
“書記，行政處的劉副處長剛才過來，受高建瓴董事長的委托，約我今晚去靜心茶社坐坐?！?/p>
他特意點明了“劉副處長”這個中間人。
秦正陽手中的紅藍鉛筆沒有絲毫停頓，筆尖在文件上劃出一道銳利的痕跡。
過了足足有十幾秒，他才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淡淡的回應：
“嗯?！?/p>
他依舊沒有抬頭，只是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平淡語氣說道：
“年輕人，多出去走走，認識一些‘朋友’，是好事?！?/p>
話音頓了頓，他筆尖的力道似乎加重了幾分。
“但要記住，你是誰的人，你的飯碗，是誰給的。”
這句話，如同三九寒冬里的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一方面，是默許，是鼓勵他這把“刀”親自去探探高建瓴的虛實；
另一方面，又是最嚴厲的敲打和警告，提醒他必須永遠保持絕對的忠誠。
秦正陽想看看，他親手磨亮的這把刀，會不會被別人的糖衣炮彈所腐蝕。
楚云飛心中一凜，垂下眼簾，恭敬地應道：“是，書記，我記住了?！?/p>
……
靜心茶社。
楚云飛如約而至。
這里的雅致與私密，一如前世的記憶。
高建瓴依舊是一身素雅的唐裝，手上盤著那串紫檀佛珠，親自在茶臺前烹茶。
見到楚云飛，他熱情地起身相迎，言語間極盡吹捧，仿佛兩人是多年未見的摯友。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高建瓴看似隨意地從身旁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動作自然地推到楚云飛面前。
“楚秘書，你初到市委辦，正是需要花心思、打點關(guān)系的時候?！?/p>
他壓低了聲音，語氣誠懇得像一位關(guān)愛弟弟的兄長。
“這點小意思，不成敬意。你千萬別推辭，就當是哥哥我的一點見面禮?！?/p>
楚云飛的目光，甚至沒有在那個信封上停留超過一秒。
他臉上依舊掛著謙和的微笑，伸出手，將那個信封穩(wěn)穩(wěn)地推了回去。
“高董，您真是太客氣了。”
他的聲音平靜而清晰，“秦書記經(jīng)常教導我們，能坐在現(xiàn)在的位置上，是黨和人民的信任，為人民服務(wù)是我們的本分，不需要任何額外的‘潤滑劑’?！?/p>
他頓了頓，抬眼看著高建瓴，目光真誠。
“今天能認識高董您這樣優(yōu)秀的本土企業(yè)家，聆聽您的創(chuàng)業(yè)教誨，已經(jīng)是我最大的收獲了?！?/p>
他滴水不漏地將秦正陽搬了出來，當成最堅固的擋箭牌。
話里既有拒絕，又給足了面子，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高建瓴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但立刻又恢復了自然。
他哈哈一笑，收回信封。
“好！好！楚秘書果然是高風亮節(jié)，是我唐突了，我自罰一杯！”
他仰頭飲盡杯中酒，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隨即，他不動聲色地拍了拍手。
一道珠簾被輕輕撥開，那位身穿淡青色旗袍的絕色女子，端著冰糖雪燕，蓮步輕移地走了進來。
她將甜品輕放在楚云飛面前，欠身之際，手腕卻“不經(jīng)意”地一歪，一滴湯汁，精準地濺在了楚云飛的手背上。
“呀！”
女子發(fā)出一聲驚呼，滿臉歉意，連忙從隨身的小包里取出一塊溫熱的絲帕，順勢就要握住楚云飛的手，為他擦拭。
那姿態(tài)，那眼神，那若有若無的身體接觸，充滿了致命的、無法言說的曖昧與引誘。
然而，就在那女子柔軟的手指即將觸碰到他皮膚的瞬間，楚云飛已經(jīng)不動聲色地將手抽回。
他用餐巾紙隨意地擦了擦手背，然后端起面前那杯一直未動的鐵觀音，輕輕呷了一口，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他放下茶杯，這才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直視著高建瓴，微笑道：
“高董這茶社，雅致。但比起品茶，我個人還是更喜歡研究一些...嗯，更實際的東西?！?/p>
他頓了頓，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在場每個人的耳朵里。
“比如，‘老城區(qū)改造項目’的一期工程預算。我昨天幫書記整理文件，看到貴集團報上來的那份預算案，做得非常漂亮。尤其是關(guān)于‘拆遷戶過渡安置補貼’的那一項，款項列得很高，體現(xiàn)了高董您作為企業(yè)家的社會責任感，秦書記看了都說好。”
高建瓴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
楚云飛卻仿佛沒看見，繼續(xù)說道：
“只是，我今天下午聽信訪辦的同志私下抱怨，說好像有幾個紡織廠的老職工，因為沒拿到足額的補貼，正準備聯(lián)名上訪呢。我想，這中間一定是有什么誤會吧？”
他一臉“真誠”地看著高建瓴：
“高董您這邊可千萬要安撫好群眾情緒。不然，這事要是捅到秦書記那里，影響了您在領(lǐng)導心目中的光輝形象，那可就是我的罪過了?！?/p>
這一番話，看似是“提醒”，實則是赤裸裸的“警告”。
他不僅點出了高建瓴預算案里的貓膩（虛報補貼款），更暗示自己已經(jīng)掌握了“人證”（準備上訪的職工）。
他將所有的暗戰(zhàn)，一瞬間，全部擺上了臺面，然后，又親手給它蓋上了一層“為你好”的溫情面紗。
高建瓴臉上那如沐春風的笑容，終于，第一次僵硬了。
他深深地看了楚云飛一眼，那眼神深處，閃過一絲被冒犯的陰鷙。
他意識到，眼前這個年輕人，根本不是他以為的“官場雛鳥”，而是一塊比茅坑里的石頭還要硬的、油鹽不進的硬骨頭。
這頓飯，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中，草草結(jié)束。
楚云飛走出靜心茶社，外面的夜色，清冷如水。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古雅別致的門頭，眼神冰冷。
他知道，今天他拒絕了高建瓴的“善意”。
下一次，迎來的，可能就是毫不掩飾的“惡意”了。
茶社內(nèi)，珠簾之后。
高建瓴端起那杯已經(jīng)徹底涼掉的茶，一飲而盡。
茶水的苦澀，順著喉嚨一直涼到心底。
名叫“阿勇”的板寸頭助理，如同影子一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他身后，低聲匯報著楚云飛離開茶社后的一切。
匯報結(jié)束，阿勇安靜地侍立一旁，等待指令。
茶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高建瓴手中那只空著的、精致的薄胎瓷杯，被他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
他的拇指，反復劃過杯沿那光滑的釉面，動作看似平靜，指節(jié)卻已因過度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突然——
“啪！”
一聲清脆的、令人牙酸的碎裂聲，猛然劃破了茶室的寧靜！
高建瓴竟是硬生生地，將那只價值不菲的官窯茶杯，在掌心中，捏成了碎片！
鮮紅的血，順著他指縫間的瓷器碎片，一滴一滴地滲了出來，滴落在名貴的紅木茶臺上，像一朵朵綻開的、妖異的梅花。
阿勇的眼皮都沒有跳一下，仿佛對此早已司空見慣。
幾乎在同一時間，之前那名淡青色旗袍女子，已經(jīng)端著一個家用急救箱，碎步快走了進來。
她臉上沒有驚慌，只有一種訓練有素的、帶著一絲畏懼的順從。
她不敢說話，只是跪坐在高建瓴身旁，熟練地用鑷子，將他掌心中嵌著的瓷器碎片，一片一片地、輕柔地夾出來，放入盤中，發(fā)出叮叮的輕響。
隨后，她用棉簽蘸著消毒水，仔細地為他清理傷口。
整個過程，她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高建瓴緩緩攤開手掌，任由女子為他處理，他仿佛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他盯著掌心那翻開的皮肉和血跡，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一樣，冰冷而怨毒：
“我讓老劉親自去送的請柬，他都敢不給面子……這小子，不是不懂規(guī)矩，”
他抬起頭，眼中是狼一般的兇光，對阿勇一字一句地說道：
“是根本沒把我們的‘規(guī)矩’，放在眼里！”
女子為他包扎的手，聽到這句話，不易察覺地，輕輕一顫。
高建瓴看著鏡中自己那只被包裹得像粽子一樣的手，非但沒有惱怒，反而低聲笑了起來。
那笑聲，很輕，卻讓正在收拾急救箱的女子渾身一顫，差點將盤子打翻在地。
他對阿勇說：“去查查，秦書記最討厭什么樣的干部。我們幫他‘發(fā)現(xiàn)’一個就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