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市政府二號樓,綜合科辦公室。
楚云飛正在收拾東西。
他的私人物品不多,一個白色的搪瓷茶杯,杯口帶著幾處磕碰的黑邊;幾本封面已經(jīng)磨損的政策研究書籍;一個用了多年的舊筆筒。
這些東西被他一件件輕輕放進一個半舊的牛皮紙箱里,動作不急不緩,仿佛只是在進行一次尋常的周末大掃除。
辦公室里卻一點也不尋常。
“小楚,哎呀,現(xiàn)在得叫楚秘書了!”
曾經(jīng)對楚云飛愛搭不理的“老油條”王海,此刻一張臉笑得像是綻放的菊花。
他從自己的抽屜里摸出一包嶄新的軟中華,殷勤地抽出一根遞過來。
“楚秘書,來,抽根煙,以后高升了,可千萬別忘了我們這些還在二號樓爬格子的老同事??!”
周圍的同事們,有的假裝在看報紙,有的低頭在寫材料,但每個人的耳朵都豎著,眼角的余光全都匯聚在這個小小的角落。
那些目光里,混雜著太多復雜的情緒——震驚、嫉妒、揣測,以及一絲不加掩飾的敬畏。
一步登天。
這個詞,從未如此具象地體現(xiàn)在他們眼前。
楚云飛抬起頭,臉上依舊是那副溫和謙遜的表情,他擺了擺手,婉拒了王海遞來的煙,輕聲說:
“謝謝王哥,心意我領了。就是最近嗓子不太舒服,醫(yī)生讓少抽,所以暫時戒了。”
他頓了頓,“以后,我還是小楚,還要多向您和其他老同事學習業(yè)務上的事情?!?/p>
他的姿態(tài)放得很低,聲音也一如既往的平和,卻帶著一種無形的距離感,讓王海那刻意討好的熱情,在空氣中顯得有些滑稽和尷尬。
王海訕訕地收回煙,干笑了兩聲,卻再也不敢像從前那樣拍著楚云飛的肩膀稱兄道弟。
楚云飛抱起紙箱,對著辦公室里的所有人微笑著點了點頭,算是告別。
隨后,他轉(zhuǎn)身,平靜地走出了這間他待了三年的辦公室。
在他身后,壓抑的議論聲瞬間炸開。
……
從市政府的二號樓,到市委的一號樓,中間只隔著一個栽種著冬青和松柏的小花園,步行不過百米。
這條走廊,地面是能倒映出人影的水磨石,每走一步,皮鞋的回聲都顯得格外清晰。
左手邊是市政府,右手邊是市委。
楚云飛知道,這條線,有的人,一輩子都跨不過去。
二號樓門口,進出的人臉上大多帶著一種按部就班的平和,甚至能聽到三三兩兩的閑聊聲。
而一號樓,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這里進出的人,個個步履匆匆,神情嚴肅,下頜微收,眼神里仿佛都裝著走廊盡頭那間辦公室的分量。
連門口站崗的年輕武警,那投向楚云飛的目光,都似乎比投向二號樓的要銳利幾分。
楚云飛深吸一口氣,抱著紙箱,一步一步,走得異常平穩(wěn)。
市委書記辦公室在三樓。
外間不大,擺著兩張辦公桌,一臺文件柜,一部紅色的保密電話機。
秦正陽的大秘張浩已經(jīng)等在那里。
“云飛同志,歡迎你。”
張浩的語氣依舊客氣,但比起那夜在樓下的隨和,此刻多了一分公事公辦的審視。
他指著靠窗的一張桌子說:“這是你的位置?!?/p>
隨后,又引薦了辦公室的另一位主人。
“這位是李文修老師,咱們辦公室資格最老的‘筆桿子’?!?/p>
張浩的介紹帶著一絲敬意。
李文修約莫五十出頭,微禿的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鼻梁上架著一副擦得锃亮的金絲邊眼鏡。
他放下手中的報紙,鏡片后的目光帶著一種長年累月審閱文件而形成的挑剔,上下打量著楚云飛。
李文修笑呵呵地拿起自己的紫砂壺,親自給楚云飛那個舊搪瓷杯里倒上水,一邊倒一邊說:
“小楚啊,以后你可就是書記的‘近臣’了。咱們這些寫材料的,最怕的就是領會不好領導意圖。以后還得請你多提點提點,我們也好少走彎路嘛。”
這話表面是謙虛請教,實則是捧殺,既點出楚云飛“一步登天”,又在試探他的城府。
楚云飛卻仿佛沒有聽出任何弦外之音。
他立刻放下紙箱,向前一步,雙手恭敬地從李文修手中接過水杯,微微欠身,姿態(tài)謙卑到了極點。
“李老師,您千萬別這么說,我就是個新兵,是來給書記和各位老師打雜、跑腿、學習的。”
他誠懇地看著李文修,“我的筆頭功夫跟您比,那是螢火之于皓月。以后工作上,但凡有我做得不對的地方,您就是我的老師,一定要多多批評指正?!?/p>
他將對方的“捧”,穩(wěn)穩(wěn)地接住,然后原封不動地,以“尊師”的名義,還了回去。
既化解了話里的陷阱,又給足了對方面子,姿態(tài)無可挑剔。
李文修鏡片后的眼中,第一次閃過一絲真正的意外。
他盯著楚云飛看了兩秒,臉上的笑容變得真心了些。
“好,好,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錯。”
正在這時,里間辦公室的門開了。
秦正陽站在門口,目光如電,直接落在楚云飛身上。
“楚云飛,進來一下?!?/p>
秦正陽的辦公室里,陳設簡單,卻充滿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掌控力。
沒有盆栽,沒有字畫,只有巨大的書柜和寬大的辦公桌。
而辦公桌后方,那整面墻壁,則被一幅巨型的《安平市立體地形與發(fā)展規(guī)劃圖》所占據(jù)。
地圖上,用紅藍兩色的記號筆,畫滿了密密麻麻的圈點和批注。
秦正陽就站在這幅地圖前,他沒有轉(zhuǎn)身,只是用手指了指辦公桌一角,那堆得像小山一樣高、足有半米的文件。
他的聲音平靜,卻不容置疑:
“這些,是過去一周,市直各單位、下屬區(qū)縣報上來的所有匯報材料。”
“今天下班前,我要一張A4紙。”
他伸出一根手指。
“紙上,我只要三部分內(nèi)容。”
“第一,‘馬上辦’。把所有真正需要我拍板、關(guān)乎民生的緊急事項,按輕重緩急,列出來?!?/p>
“第二,‘冷處理’。把所有歌功頌德、夸大其詞、伸手要錢的假匯報,給我挑出來,旁邊注明是哪個部門、哪個負責人報的。”
“第三,‘帶回家’。從這一堆廢紙里,找出不超過三份,真正有價值、有深度、值得我?guī)Щ丶姨魺粢棺x的材料?!?/p>
他最后才轉(zhuǎn)過身,目光如電,直視楚云飛:“五百字以內(nèi),有問題嗎?”
這哪里是布置工作?
這分明是一場最殘酷的、不留情面的“政治能力壓力測試”。
它考驗的,不僅是信息處理能力,更是對安平市整個權(quán)力格局、人事關(guān)系的洞察力。
一個新人,一天之內(nèi),根本不可能完成。
這就是秦正陽給楚云飛的,第一個下馬威。
楚云飛平靜地應道:“是,書記。我明白了?!?/p>
回到自己的新工位,面對那座文件山,楚云飛深吸一口氣,腦海中的“血淚棋譜”瞬間激活。
他沒有按順序翻看,而是先按報送單位和負責人,將文件分成了幾大摞。
哪些部門油滑,哪些項目是畫餅,哪些利益是真輸送……這些在前世需要耗費數(shù)年光陰才能摸清的門道,此刻,在他的腦中清晰如昨。
他就像一個最高明的解剖師,每一眼,都精準地落在了最核心的脈絡上。
下午五點,距離下班還有半小時。
楚云飛將一張打印好的A4紙,輕輕放在了張浩的桌面上。
標題是黑體三號字:【今日文件分級處置建議】。下面分列“馬上辦”、“冷處理”、“帶回家”三類,合計488個字。
最后,“帶回家”一欄,只列了三份文件,并用一句話點明了每份文件背后牽扯的關(guān)鍵人物與重大利益。
張浩拿起那張紙,眼神從最初的隨意,慢慢變成了驚訝,最后,化為了一絲夾雜著難以置信的……深深的忌憚。
他抬起頭,看向那個正安靜喝水的年輕人,忽然覺得,自己過去三十年的人生經(jīng)驗,在這一刻,被徹底打敗了。
就在這時,辦公室里那部紅色的保密電話,突然急促地、刺耳地響了起來!
張浩一個激靈,立刻接起電話。
“喂,書記辦公室……什么?”
他的臉色瞬間變了,壓低聲音對著話筒說了幾句,然后匆匆掛斷。
“壞了!”
他對李文修和楚云飛說,“門口警衛(wèi)室的電話,市紡織廠三十多個下崗工人,因為補償款的事,把市委大門給堵了,情緒很激動,點名要見市領導!”
李文修的眉頭立刻鎖了起來:
“書記正在里面開一個重要的遠程視頻會議,明確交代過,一個小時內(nèi)誰也不許打擾。這可怎么辦?辦公廳的周主任又去省里開會了?!?/p>
張浩也急得搓手,按照正常程序,應該立刻寫報告,報給辦公廳,再由辦公廳協(xié)調(diào)處理,可這一來一回,門口的事態(tài)萬一失控,秦書記上任伊始,臉上可不好看。
就在兩人束手無策之際,楚云飛站了起來。
他的大腦高速運轉(zhuǎn),“血淚棋譜”中,關(guān)于這件事的記憶碎片瞬間浮現(xiàn)——
前世,正是因為這件事處理不及時,造成了極壞的社會影響,甚至被省臺記者捅了出去,讓秦正陽在第一次常委會上就陷入了被動。
絕不能重蹈覆轍!
張浩手里的筆“啪”的一聲掉在桌上,而李文修則下意識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后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怪物。
“浩哥,李老師,這件事我來處理?!?/p>
楚云飛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不等兩人反應,他已經(jīng)快步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拿起了電話。
他沒有走任何報告流程,而是直接撥通了市信訪局副局長的手機。
“我是書記辦公室的楚云飛?!?/p>
他的聲音,帶上了一絲與年齡不符的、屬于權(quán)力核心的威嚴。
“現(xiàn)在,市委門口有紡織廠工人上訪,情況緊急。我命令你,十分鐘內(nèi),必須趕到現(xiàn)場!”
掛斷電話,他立刻又撥通了事發(fā)地城西街道辦書記的電話,用同樣不容置疑的口吻下達了指令:
“我是楚云飛。立刻帶上你的人,去市委門口,安撫群眾情緒,解決具體問題。秦書記稍后,會親自聽取你們的匯報?!?/p>
兩個電話,干脆利落,擲地有聲。
不到二十分鐘,消息傳來,由于信訪局和街道辦領導及時到場,承諾立刻解決問題,工人們的情緒被安撫下來,人群漸漸散去。
一場即將爆發(fā)的危機,被消弭于無形。
辦公室里,恢復了平靜。
張浩長出了一口氣,走到楚云飛身邊,由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云飛,行啊你!處理得太漂亮了!有勇有謀!”
他頓了頓,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善意地提醒了一句:
“不過下次這種事,最好還是抽空補一份報告給辦公廳的周主任。程序上,咱們不能留尾巴。”
楚云飛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謝謝浩哥。”
他心里清楚,這個所謂的“尾巴”,在平時,根本無足輕重。
但在某些時候,它卻可能成為敵人手中,最致命的那把刀。
與此同時,一間古色古香的茶室里,高建瓴正悠然品茶。
電話響起,他接通后,只聽對面?zhèn)鱽硪痪浜喍潭逦脑挘?/p>
“高董,秦正陽身邊,多了一個秘書,叫楚云飛。”
高建瓴端著茶杯的那只手,在離嘴唇不到一公分的地方,猛然間,停住了。
茶湯微晃,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狼一般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