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清晨，詭異的寂靜，籠罩著白登山。
持續(xù)了數(shù)日的、令人心煩意亂的狼嚎和箭雨，在一夜之間，消失了。
漢軍營地里，那些已經(jīng)對騷擾習(xí)以為常的士兵們，第一次從殘破的睡夢中醒來時，感到了極度的不適應(yīng)。天地間，只剩下風(fēng)聲，那是一種空曠的、令人心悸的寂靜。
“怎么回事？匈奴人……啞巴了？”一名老兵，警惕地從營帳的縫隙中，向外窺探。
他看到，東、南、西三個方向，那片黑壓壓的、如同夢魘般的匈奴營地，竟然真的在后撤。無數(shù)的穹廬被拆除，勒勒車被套上馬匹，匈奴騎兵正在有條不紊地集結(jié)，然后，緩緩地，向北面退去。
“撤……撤兵了？”
這個消息，像野火一樣，瞬間傳遍了整個漢軍大營。
最初的震驚過后，是難以置信的狂喜。許多士兵，不顧一切地沖出營帳，看著那片正在遠(yuǎn)去的黑色潮水，發(fā)出了劫后余生的、嘶啞的歡呼。有些人，笑著笑著，就哭了。有些人，哭著哭著，又笑了。
這七天七夜的地獄，終于要結(jié)束了嗎？
中軍大帳內(nèi)，劉邦和他的將領(lǐng)們，同樣得到了這個消息。
樊噲第一個沖了進(jìn)來，臉上帶著無法抑制的興奮?！氨菹?！匈奴人撤了！他們真的撤了！陳平的計(jì)策……成了！”
夏侯嬰和灌嬰也緊隨其后，臉上都帶著如釋重負(fù)的表情。
唯有劉邦和陳平，沒有動。
劉邦依舊坐在地圖前，面沉如水。他的手指，在地圖上，重重地，點(diǎn)在了“西北角”的那個位置。
“不，他們沒有撤?！眲畹穆曇?，冷靜得可怕，“他們只是，把網(wǎng)收得更緊了?！?/p>
斥候剛剛傳回了最精準(zhǔn)的情報：匈奴人的主力，并未走遠(yuǎn)，而是全部集結(jié)在了北面的山谷出口。他們在那里，重新構(gòu)建了一道更加堅(jiān)固的防線。同時，在整個包圍圈的西北角，出現(xiàn)了一個狹窄的缺口。
一個看起來，像是“疏忽”所致的缺口。
“圍三缺一……這是把我們當(dāng)成甕中的鱉了?！眲畹难壑校W過一絲寒光，“冒頓這個家伙，真是狠毒。他這是在逼我們做選擇?！?/p>
大帳內(nèi)的狂喜氣氛，瞬間冷卻了下來。
所有人都明白了冒頓的意圖。
這個缺口，是一個赤裸裸的陽謀。
鉆，還是不鉆？
鉆，前方很可能就是匈奴人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他們以逸待勞，就等著漢軍這些殘兵敗將自投羅網(wǎng)。那將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
不鉆，那又如何？匈奴人主力未退，他們依舊被困在這座雪山上。等到冒頓失去了耐性，或者等到漢軍徹底崩潰，他隨時可以重新合圍，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
這根本不是生路，這是一個死亡的選擇題。無論選A還是選B，最終的答案，似乎都只有一個“死”字。
“陛下，這定是冒頓的奸計(jì)！”周勃沉聲說道，“我們絕不能上當(dāng)！依末將看，我們應(yīng)該繼續(xù)固守。既然他們的包圍圈出現(xiàn)了缺口，說明他們內(nèi)部，很可能也出了問題。我們只要再撐幾天，或許……就有轉(zhuǎn)機(jī)！”
“撐？拿什么撐？”樊噲反駁道，“我們連最后一匹馬的皮都啃完了！再撐兩天，弟兄們不用匈奴人動手，自己就倒下了！依我看，不如跟他拼了！從那個口子沖出去，能活一個算一個！”
兩種意見，再次激烈地碰撞起來。
劉邦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陳平。
他想知道，這個鬼才，這個始作俑者，在看到冒頓這堪稱完美的應(yīng)對后，會是什么表情。
陳平的臉上，依舊掛著那抹淡然的微笑。
“陛下，”他緩緩開口，“您認(rèn)為，冒頓為何要留這個缺口？”
“他在試探我，也在羞辱我?！眲罾淅涞卮鸬?。
“不，不止于此。”陳平搖了搖頭，“他留這個缺口，恰恰證明，他怕了?！?/p>
“怕了？”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的，怕了?！标惼降难壑?，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如果他有十足的把握，他會直接發(fā)動總攻，而不是玩這種故弄玄虛的把戲。他之所以要‘圍三缺一’，是因?yàn)樗桓以俚认氯チ?。閼氏的枕邊風(fēng)，我們散布的援軍謠言，還有他自己內(nèi)心的疑慮，這些東西，已經(jīng)讓他的‘天算’，出現(xiàn)了混亂?！?/p>
“他現(xiàn)在，急于想知道一個答案：我們，到底是不是在虛張聲勢。這個缺口，就是他拋出來的一塊問路石?！?/p>
“所以，”陳平的嘴角，微微上揚(yáng)，“我們不僅要鉆，還要立刻，馬上，用最快的速度，鉆出去！”
“什么？！”樊噲失聲道，“那不是去送死嗎？”
“不，那是求生?！标惼揭蛔忠痪涞卣f道，“兵法云，虛則實(shí)之，實(shí)則虛之。冒頓以為我們在虛張聲勢，那我們就用最‘實(shí)’的行動，來打破他的預(yù)判?！?/p>
“他以為我們看到缺口，會猶豫，會恐懼，會反復(fù)權(quán)衡。他以為我們會像一群膽小的兔子，在洞口徘徊。可我們偏不！我們就要像一頭被激怒的猛虎，以雷霆萬鈞之勢，從那個唯一的、他意想不到的時刻，沖出去！”
“他不是在北面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嗎？那我們就從西北角，這處離他主力最遠(yuǎn)、最薄弱的地方，狠狠地撕開它！在他反應(yīng)過來，調(diào)動大軍合圍之前，逃出生天！”
“這，是險中求勝，是死中求活！也是我們……唯一的機(jī)會！”
陳平的聲音，在大帳中回蕩。他的話，像一團(tuán)火，重新點(diǎn)燃了眾人眼中幾近熄滅的希望。
是啊！冒頓以為他掌控了一切，但他算不到的，是漢軍的“決絕”！
劉邦死死地盯著地圖，腦海中，瘋狂地推演著陳平的計(jì)劃。
速度，一切的關(guān)鍵，在于速度。
他們必須在冒頓完成北面兵力調(diào)整的間隙，在他以為漢軍還在猶豫不決的“思維盲區(qū)”里，完成這次驚天動地的絕地大反攻。
這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更是一場心理的博弈。
賭的，就是冒頓的多疑。賭的，就是他被自己“神算”所束縛的、那一瞬間的遲鈍。
劉邦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的目光，掃過樊噲，掃過夏侯嬰，掃過灌嬰，掃過帳內(nèi)每一位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將士們，都準(zhǔn)備好了嗎？”他問。
“愿為陛下，死戰(zhàn)！”眾將齊聲怒吼，聲震屋瓦。
“好！”劉邦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那一刻，他不再是那個被困愁城的囚徒，他變回了那個決斷千里的統(tǒng)帥，變回了那個敢于將整個天下都押上賭桌的、最大的賭徒。
“傳朕命令！”
“全軍，集結(jié)！”
“目標(biāo)，西北缺口！”
“一個時辰后，全線……突圍！”
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是一枚被逼到絕路的棋子。但棋子，在被吃掉之前，也有權(quán)利，跳出棋盤，去咬斷那只執(zhí)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