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yún)邦D沒有喝。
他只是看著那碗在寒冷的空氣中,依舊冒著裊裊熱氣的湯,心中卻是一片冰涼。
他知道,這是閼氏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提醒他,催促他。這碗湯里,盛著的不是關(guān)心,而是算計。
曾幾何時,他最享受的,就是閼氏的溫柔體貼??涩F(xiàn)在,這份溫柔,卻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窒息。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張溫柔的、細密的網(wǎng),慢慢地纏繞起來。這張網(wǎng),就是由女人的嫉妒、部下的私心和自己的疑慮,共同編織而成。
他揮了揮手,讓侍衛(wèi)將湯端了下去。
“告訴閼氏,我軍務繁忙,沒空喝?!彼穆曇簦涞孟癖?。
侍衛(wèi)走后,冒頓獨自一人,在大帳中來回踱步。他試圖重新找回那種洞悉一切的、屬于“神”的感覺,但他失敗了。他的腦子里,一片混亂。左賢王那張渴望功勛的臉,右谷蠡王那張布滿憂慮的臉,還有閼氏那張梨花帶雨的臉……這些面孔,像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旋轉(zhuǎn),讓他無法集中精神。
他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當他開始懷疑自己時,他的“天算”,便不再可靠。
他的力量,源于他絕對的自信。他相信自己的直覺,相信自己是不可戰(zhàn)勝的??涩F(xiàn)在,這份自信,已經(jīng)被鑿開了一道裂縫。
他開始反復思考一個問題:劉邦,到底在等什么?
如果漢軍的援軍真的不遠,那劉邦為何不派人突圍求救,反而選擇用這種看似愚蠢的方式,死守在山上?
如果漢軍的援軍還很遙遠,那劉邦又憑什么,能堅持到現(xiàn)在?他哪來的底氣?
這個問題,像一個解不開的死結(jié),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這時,閼氏自己,端著那碗?yún)?,走了進來。
她顯然聽到了侍衛(wèi)的回報,但她沒有放棄。她換上了一副更加溫柔和委屈的表情,將湯碗捧到冒頓面前。
“單于,就算不為我,也為您自己的身體著想。這幾天,您都沒好好休息過?!彼穆曇簦岬媚艿纬鏊畞?。
冒頓看著她,心中涌起一股無名火。但他沒有發(fā)作,只是冷冷地說道:“我說了,不喝。”
閼氏的眼圈又紅了。她沒有再勸,只是將湯碗放在一旁,然后,幽幽地說道:“單于,您還在為退兵的事情,煩心嗎?”
“這不關(guān)你的事?!?/p>
“怎么不關(guān)我的事?”閼氏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一點,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激動,“您的安危,就是我最大的事!單于,我今天,又做夢了?!?/p>
冒頓的眉頭,狠狠地一跳?!坝质鞘裁础恰俊彼恼Z氣里,充滿了不耐煩和嘲諷。
“不,不是妖星?!遍懯蠐u了搖頭,她的臉上,露出了真實的、無法偽裝的恐懼,“我夢到……長生天了?!?/p>
冒頓的身體,猛地一震。
“我夢到長生天,一臉怒氣地質(zhì)問我,說您,它最勇敢的兒子,為何要在一片不屬于我們的、被詛咒的土地上,流連忘返?它說,這座白色的山,是漢人的圣山,上面有他們祖先的英靈守護。我們在這里殺戮太重,已經(jīng)觸怒了山神。如果再不離開,山神就會降下天罰,讓大學,把我們所有人都埋葬在這里!”
這番話,說得繪聲繪色,充滿了神秘和宿命的色彩。
冒頓死死地盯著閼氏,他想從她的臉上,看出撒謊的痕跡。但是,他沒有看到。他看到的,只有純粹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恐懼。
因為閼氏,此刻并沒有完全在演戲。她確實害怕了。她害怕失去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這種巨大的恐懼,讓她自己,都開始相信自己編造的這個“夢兆”。
冒頓的心,徹底亂了。
他可以不信“妖星”,因為那是女人的嫉妒。但他不能不敬畏“長生天”。那是所有草原子民,共同的信仰。
他可以質(zhì)疑自己的判斷,但他不敢質(zhì)疑神明的意志。
“你……說的是真的?”他的聲音,有些干澀。
“千真萬確!”閼氏跪倒在地,舉起三根手指,對天發(fā)誓,“若有半句虛言,就讓我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冒頓的臉色,變得煞白。
他信了。
或者說,他愿意去信了。
因為這個“夢兆”,為他提供了一個完美的、無法反駁的退兵理由。
他可以對部下們說,不是我冒頓想退,而是長生天的旨意,我們不能違抗。這樣,既能保全他的威嚴,又能讓他從這個兩難的抉"擇中,體面地抽身。
閼氏的“讒言”,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變成了他最需要的“臺階”。
他扶起閼氏,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那口氣,仿佛將他這幾天所有的糾結(jié)、煩躁和不安,都吐了出去。
他的眼神,重新變得清明而決絕。
“我知道該怎么做了?!彼f。
他走出大帳,再次召集了所有將領。
這一次,他沒有再征求任何人的意見。他站在主位上,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草原霸主的威嚴,宣布了他的決定。
“傳我命令!”他的聲音,在寒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洪亮,“長生天降下示警,此地不宜久留!從即刻起,大軍解除對白登山南、西、東三面的包圍,所有兵力,向北面集結(jié)!”
這個命令,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單于!為何要撤圍?”左賢王急切地問,“我們馬上就要成功了!”
“這是長生天的旨意,不得違抗!”冒頓用信仰,壓制了所有的質(zhì)疑。
接著,他下達了一個更加令人費解的命令。
“在包圍圈的西北角,給我留出一個缺口。一個剛好能容納一隊騎兵通過的缺口。”
“單于!這是為何?那不是放虎歸山嗎?”將領們紛紛表示不解。
冒頓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
“不,這不是放虎歸山?!彼f,“這是‘圍三缺一’。這是漢人自己的兵法。我要看看,那個劉邦,看到這個缺口,他,敢不敢鉆?!?/p>
他還是不甘心就這么退去。他要在走之前,最后試探一次。
他要用這個缺口,來驗證自己的“天算”,到底還有沒有用。
如果劉邦不敢出,說明他已是驚弓之鳥,自己隨時可以回來再收拾他。
如果劉邦敢沖出來,那正好,他已在北面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正好可以以逸待勞,將漢軍一舉殲滅。
這是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毒計。
他以為,自己又重新掌控了棋局。他以為,自己又變回了那個無所不能的“神”。
但他沒有意識到,當他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輸了。因為他的決策,不再是基于純粹的戰(zhàn)場判斷,而是被一個女人的枕邊風,被一個虛構(gòu)的夢兆,所左右了。
他親手,在自己那張密不透風的包圍網(wǎng)上,撕開了一道裂口。
而這道裂口,將成為那條被困的巨龍,唯一的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