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淵蹲在掩體里,掌心的信鴿正啄食他指縫間的玉米粒。這是只灰背鴿,左爪有處陳舊的槍傷,結痂的血痂蹭過他掌紋,像道微型的閃電。他數(shù)著信鴿的呼吸——每秒三次,胸脯起伏時,頸間的羽毛掀起又落下,露出底下淡青色的皮膚,與汐檸繡在鞋墊上的纏枝紋顏色相近。
“線打好了嗎?”趙鐵柱的聲音從沙袋后方傳來,帶著壓低的急躁。
凌淵沒回答,指尖撫過紅絲線的結扣。這根線比尋常繡線粗兩倍,是汐檸用三根棉線捻成的,表面涂過蠟,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他記得她在信里寫過:“蠟是從廟里求的,線經(jīng)得住水火?!贝丝叹€尾系著的鞋墊地圖已折疊成火柴盒大小,用漿糊粘得緊實,邊緣露出半朵小黃花的繡紋,花瓣上的金線在夜色中隱約發(fā)亮。
信鴿突然振翅,翅膀掃過凌淵手背,他按住鴿背,指腹觸到溫熱的羽毛,想起汐檸抱著布娃娃的觸感;紅絲線在鴿腿上繞了三圈,打了個水手結,結眼處塞進?;ń贰@是“緊急”的暗號;趙鐵柱遞來碘酒,他用刀尖挑開線縫,往鴿爪的槍傷處抹了點,信鴿突然轉頭啄他手腕,力道輕得像汐檸的指尖。
遠處傳來日軍探照燈的嗡鳴,光柱在山溝里橫掃,像柄巨大的手術刀。凌淵把信鴿放進竹籠,籠底鋪著汐檸的舊頭巾,布料褪成淺藍,上面的碎花被洗得發(fā)白,卻還能辨出“永結同心”的字樣——那是她的陪嫁物。信鴿用喙梳理羽毛,偶爾抬頭看他,眼睛在黑暗中映著星光,像兩顆晃動的黑珍珠。
“該走了。”趙鐵柱的殺豬刀磕在籠門上,刀疤在眉心擰成疙瘩,“再過十分鐘,鬼子的夜航機就來撒傳單了?!?/p>
凌淵點點頭,摸出貼身的平安符——只剩最后兩粒稻殼,用紅絲線系著,晃起來沙沙響。他把稻殼塞進信鴿的嗉囊,指尖觸到鳥喙內(nèi)側的軟肉,突然想起汐檸喂雞時的樣子:“小花,多吃點,下個雙黃蛋?!彼穆曇魩еσ猓丝虆s在炮火聲中碎成粉末。
探照燈的光柱掃過掩體頂,沙袋上的浮土簌簌掉落,迷了凌淵的眼睛;遠處傳來零星的槍聲,每聲間隔約七秒,像某種緩慢的心跳;信鴿的羽毛上沾著機油味,那是今早趙鐵柱用繳獲的鬼子潤滑油擦過竹籠,為了掩蓋氣味。
當信鴿撲棱著翅膀飛離時,凌淵聽見紅絲線在夜空中發(fā)出極細的哨音。鴿子掠過山溝,翅膀拍出規(guī)律的“噗噗”聲,與他手表的秒針走動重合——那是1937年繳獲的鬼子軍官表,表盤玻璃有裂紋,卻走得精準。他數(shù)著信鴿飛過的秒數(shù):1、2、3……直到第28秒,鴿影消失在東側山梁后。
趙鐵柱突然拽住他的衣領,把他按在沙袋后。一枚照明彈升上夜空,將整個山溝照得慘白。凌淵看見信鴿的影子在天幕上掠過,翅膀張開成優(yōu)美的弧線,紅絲線在尾部晃出紅點,像朵突然綻放的花。緊接著,兩聲槍響打破寂靜——是日軍的九二式重機槍,彈道拖著火光,擦過信鴿右翼。
“糟了?!壁w鐵柱的刀疤在白光中泛青,“他們開始打信鴿了?!?/p>
凌淵屏住呼吸,看著信鴿猛地轉向,朝一片棗樹林俯沖。照明彈熄滅的瞬間,他看見鴿爪上的紅絲線閃過,像道被掐斷的血絲。遠處傳來梆子戲的隱約唱腔,不知哪個村子的戲臺在演出,破鑼聲混著槍聲,讓他胃里一陣抽搐。
信鴿振翅的風聲,與汐檸搖紡車的聲音重疊;機槍彈道的火光,與她繡花時油燈的光暈混淆;硝煙的苦味,與她寄來的鞋墊里夾著的花椒味纏繞。
半小時后,信鴿回來了,跌跌撞撞地撞進掩體。凌淵接住它時,發(fā)現(xiàn)右翼羽毛少了半片,紅絲線只剩半截,纏住鴿子腿上滲血的傷口。鞋墊地圖還在,卻被雨水打濕——不知何時下的小雨,此刻正細密地落著,在信鴿背上凝成水珠,像撒了把碎鉆。
“快看看。”趙鐵柱遞來干布,刀刃在燈籠光下映出凌淵的臉,胡茬上掛著雨珠,像撒了把碎鹽。
凌淵小心翼翼展開地圖,紙頁上的炭筆線條被水洇開,據(jù)點的圍墻變成模糊的灰線,水井的位置卻格外清晰——那里用金線繡了個小點,是汐檸的針腳。他摸出火柴,在鞋墊背面烘烤,片刻后,米湯寫的小字顯影出來:“地道已毀,改走枯井,三日后子時?!?/p>
趙鐵柱的煙斗湊近燈籠,火星濺在地圖邊緣,燙出個小洞:“枯井...就是上次反掃蕩炸的那口?”
凌淵點頭,指尖撫過“三日后子時”的字跡,筆畫邊緣有細小的毛邊,像是她著急時劃破了紙。信鴿在他掌心發(fā)抖,他解開剩下的紅絲線,發(fā)現(xiàn)線尾系著片棗花瓣——淡粉色,邊緣有齒狀缺痕,像被蟲子啃過,和老家院子里的棗樹花一模一樣。
信鴿帶回的棗花瓣,夾在趙鐵柱的殺豬刀鞘里,刀刃映出花瓣的影子,像滴凝固的血;紅絲線的殘段繞在凌淵無名指上,勒出淡紅的印子,他想起汐檸給他戴婚戒時的溫度;鞋墊地圖上的水痕,在燈籠下折射出七彩光暈,像她縫在鞋墊邊緣的碎亮片,曾說“走路時會有光”。
雨越下越大,掩體開始漏雨。凌淵用身體護住信鴿,讓它躲在鋼盔下,鴿喙輕輕啄著他的下巴,像在啄食記憶里的玉米粒。趙鐵柱掏出干糧袋,里面只剩半塊硬餅,掰成兩半時,餅屑掉在信鴿腳邊,被它一口啄走。
“明晚再送一次。”凌淵抹去信鴿翅膀上的雨水,“換條路,走鷹嘴崖?!?/p>
趙鐵柱哼了聲,用殺豬刀削著木棍:“鷹嘴崖的風比鬼子的刺刀還利,你當鴿子是鐵打的?”
“它能行?!绷铚Y輕聲說,指尖撫過鴿爪的舊傷,“你看,它比去年瘦了,但翅膀更硬了?!?/p>
趙鐵柱沒說話,刀疤在陰影里起伏,像是想起了什么。遠處的炮聲震得地面發(fā)抖,信鴿突然撲棱翅膀,飛到趙鐵柱的刀把上,歪著頭看他刻在刀柄上的“殺36敵”——那是今早新刻的,刀痕還帶著木屑。
后半夜,雨停了。凌淵把信鴿放進特制的竹筒,筒身裹著汐檸的舊圍裙,布料上的皂角香混著雨水,變成潮濕的溫暖。信鴿鉆進竹筒時,喙部蹭過他手腕的紅絲線,突然發(fā)出低鳴,像是回應遠處隱約的梆子戲——這次唱的是《梁山伯與祝英臺》,小提琴般的胡琴聲響,在寂靜的山溝里格外清晰。
當信鴿再次起飛時,東方已露出魚肚白。凌淵看著它掠過鷹嘴崖,翅膀在晨風中劃出銀灰色的弧線,紅絲線的殘段在陽光下閃了閃,像枚飛逝的流星。他摸出鞋墊地圖,發(fā)現(xiàn)“子時”二字的筆畫里,嵌著根極細的黑發(fā)——比信鴿的羽毛更柔軟,比紅絲線更堅韌,那是汐檸在某個深夜,低頭繡字時落下的,此刻正借著晨光,倔強地指著北方,指向那個有棗樹、有井水、有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