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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預感成了真。

翌日朝會,在一片推諉扯皮、無人愿往邊關(guān)苦寒險地之時,那個始終沉默站在武將隊列最末的身影,一步踏出。

玄色官袍襯得他面容愈發(fā)冷峻蒼白,傷勢似乎還未全然痊愈,但他的脊背挺得筆直,如同永不彎曲的青松。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響徹大殿,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臣,裴衍,愿往?!?/p>

整個朝堂瞬間安靜了下來。

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驚愕、不屑、憐憫、審視……復雜難辨。

龍椅上的父皇,手指輕輕敲著扶手,目光深沉地看著階下這個年輕卻透著孤勇的臣子,久久沒有言語。

裴衍保持著躬身的姿勢,一動不動。

我得知這個消息時,正在母妃宮中陪她說話,手中的茶盞猛地一顫,溫熱的茶水潑濕了裙裾。

“永嘉?”母妃擔憂地看過來。

“母妃,”我放下茶盞,聲音有些發(fā)緊,“父皇……準了嗎?”

“尚未?!蹦稿鷩@了口氣,語氣里帶著一絲不贊同和憐憫,“那孩子……倒是像極了他父親的性子,倔強,不怕死。只是邊關(guān)兇險,他年輕又無實戰(zhàn)經(jīng)驗,此去……”

后面的話,她沒有說下去,只是搖頭。

我的心狠狠揪緊。

不行!

絕對不能讓他去!

前世模糊的記憶碎片在此刻瘋狂翻涌,我似乎記起,前世這場戰(zhàn)役打得極其慘烈,雖然最終勝了,但援軍主帥……好像并非裴衍,而且那位主帥似乎還受了重傷,幾乎殞命戰(zhàn)場!

如果去的是裴衍……那重傷甚至戰(zhàn)死的,會不會就變成他?!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

我猛地站起身:“母妃,女兒突然想起有些要緊事,先告退了!”

不等母妃回應,我提裙快步?jīng)_出殿門,朝著父皇日常處理政務(wù)的乾元殿方向跑去。

心跳得又快又急,幾乎要撞出胸腔。

我必須阻止他!

無論如何!

乾元殿外,黃門內(nèi)侍攔住了我:“公主殿下,陛下正在與幾位大人議事,吩咐了不見……”

“讓開!”我厲聲道,此刻也顧不得什么儀態(tài),“本宮有急事要見父皇!天大的急事!”

我的聲音尖利,帶著前所未有的惶急,那內(nèi)侍被我的樣子嚇到,一時竟不敢再攔。

我趁機推開殿門,闖了進去!

殿內(nèi),父皇果然正與幾位重臣商議,裴衍竟然也在!他依舊保持著躬身請命的姿勢,顯然朝會后直接被帶來了這里。

我的闖入,打斷了所有人的談話。

幾位大臣錯愕地看向我。

父皇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永嘉!朕正在議事,誰準你闖進來的?!還有沒有規(guī)矩!”

“父皇!”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也顧不上膝蓋撞在冰冷金磚上的疼痛,抬起頭,眼淚瞬間涌了出來,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父皇!女兒求您!別讓裴衍去邊關(guān)!別讓他去!”

殿內(nèi)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我這突如其來的、驚世駭俗的舉動驚呆了。

裴衍猛地抬起頭看向我,那雙總是沉寂的眸子里,此刻寫滿了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甚至有一絲……被冒犯的怒意?

父皇的臉色已經(jīng)黑沉如墨,他重重一拍御案:“放肆!永嘉!軍國大事,豈容你置喙!滾出去!”

“不!父皇!”我跪行幾步,抓住父皇龍袍的衣角,哭得渾身發(fā)抖,“邊關(guān)那么危險!他會死的!他一定會死的!父皇我求求您!別派他去!您讓他留在京城好不好?女兒求您了!”

我語無倫次,只知道重復著“危險”和“會死”,巨大的恐懼讓我?guī)缀跏チ死碇恰?/p>

我知道我這副樣子難看至極,毫無公主的體面可言。

我知道我這般行為,只會讓裴衍更難堪,更厭惡。

可我顧不上了!

我只要他活著!只要他平安!

“胡鬧!簡直胡鬧!”父皇氣得臉色鐵青,猛地甩開我的手,“來人!把公主拖出去!關(guān)進昭陽殿,沒有朕的命令,不許她踏出殿門半步!”

侍衛(wèi)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我。

“父皇!不要!求您!”我掙扎著,哭喊著,眼睛卻死死看著裴衍的方向。

他站在那里,臉色蒼白得透明,嘴唇緊緊抿著,看著我被侍衛(wèi)拖拽的狼狽模樣,眼神里的震驚漸漸褪去,轉(zhuǎn)化為一種極其復雜的、我看不懂的深沉。他垂在身側(cè)的手,握得死緊,甚至微微顫抖。

最終,他避開了我的目光,重新低下頭去。

我被粗暴地拖出了乾元殿,哭喊聲淹沒在沉重的殿門合攏聲中。

我又被禁足了。

這次比上次更甚。

昭陽殿宮門緊閉,侍衛(wèi)看守,幾乎與世隔絕。

我哭累了,癱坐在冰涼的地上,心灰意冷。

完了。

全完了。

我不僅沒能阻止他,反而用最愚蠢、最難看的方式,將我和他再次推到了風口浪尖,徹底坐實了我對他“癡心妄想”、“糾纏不休”的名聲。

他此刻,定然更加厭煩我、鄙夷我了吧?

或許還會覺得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絕望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纏繞住我的心臟,幾乎窒息。

我不知道在殿中坐了多久,從天明到日落,再到月上中天。

不吃不喝,不言不語。

宮女們嚇得瑟瑟發(fā)抖,卻不敢靠近。

直到夜深。

萬籟俱寂。

一陣極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叩窗聲,突兀地響起。

篤。篤篤。

我的心猛地一跳,霍然抬頭看向那扇緊閉的窗戶。

“誰?”我的聲音干澀沙啞。

窗外沉默了片刻。

然后,一個極低沉的、我從未想過會在此刻聽到的嗓音,隔著窗欞,模糊地傳來。

“……為什么?”

是裴衍!

他怎么會來這里?!這可是后宮禁苑!他是如何避開守衛(wèi)的?!

我連滾爬爬地撲到窗邊,手指顫抖地抓住窗欞,聲音里帶著不敢置信的哭腔:“裴……裴衍?是你嗎?”

窗外的人似乎又沉默了一下,呼吸聲略顯沉重。

“……為什么?”他又重復了一遍,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極力壓抑的、濃重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為何……阻我?”

為何阻他?

因為我怕你死??!裴衍!

話到了嘴邊,卻死死哽在喉嚨里。

我不能說。

重生之事,太過荒誕,他不會信。甚至可能以為我是更大的瘋子。

我的眼淚又落了下來,滴落在窗臺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我靠著窗欞滑坐下來,抱著膝蓋,將臉埋進去,聲音悶悶的,充滿了無盡的委屈和后怕:“我……我做了個噩夢……很可怕很可怕的噩夢……”

“我夢見……夢見你去邊關(guān)……受了很重很重的傷……流了好多好多血……我怎么喊你,你都不應我……”我的肩膀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哭聲壓抑而破碎,“裴衍……我怕……我真的好怕……”

窗外,是一片長久的、死寂的沉默。

只有我低低的、絕望的啜泣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久到我以為他已經(jīng)離開了。

久到我的心重新沉入冰冷的谷底。

終于,他的聲音再次響起。

比之前更加沙啞,甚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艱澀。

“……只是……夢而已?!?/p>

這話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對他自己說。

然后,我聽到極輕微的一聲響動,似乎有什么東西,被從窗縫底下,極其快速地塞了進來,掉落在我身邊的毯子上。

我愕然低頭。

月光下,那是一個極其普通、甚至有些粗糙的小小的白色瓷瓶。

與我白日里強行塞給他的那瓶御賜白玉瓶傷藥,截然不同。

我顫抖著手,撿起那個小瓷瓶。

拔開木塞,一股清苦的藥香彌漫開來,里面是細膩的深褐色藥粉。

是傷藥。

而且,是極好的、軍中常用的、利于外傷愈合的金瘡藥。

他……他這是……

我猛地捂住嘴,淚水再次洶涌而出,卻不再是絕望,而是巨大的、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悸動。

窗外,傳來他極其低沉、語速極快的一句話,仿佛用盡了所有勇氣:

“臣……會活著回來?!?/p>

話音未落,一陣極輕微的衣袂拂風聲掠過,窗外再無動靜。

他走了。

我緊緊攥著那個還殘留著他指尖溫度的小瓷瓶,哭得不能自已。

這一次,是喜悅的淚。

裴衍,你心里……是有我的,對不對?

哪怕只有一絲一毫的動搖,一點點的心軟。

也足夠了。

翌日,圣旨下。

擢鎮(zhèn)國公世子裴衍為游擊將軍,領(lǐng)兵五千,即日啟程,馳援北境。

我沒有再哭鬧。

我知道,這是他的選擇,是他的抱負,也是他掙脫困境唯一能走的路。

我安靜地待在昭陽殿里,聽著外面?zhèn)鱽淼狞c兵號角、馬蹄聲聲。

我知道,他走了。

我將那個粗糙的小瓷瓶貼身藏好,如同護著最珍貴的寶貝。

然后,我開始了我自己的“戰(zhàn)爭”。

我不能只是被動地等待,等待他歸來,或是……等來噩耗。

我必須做些什么。

首先,是情報。

我動用了母妃留下的一些人脈,以及我自己這些年來作為最受寵公主積攢下的、從未認真使用過的資源——比如幾個看似不起眼、卻能在宮中各處行走的低階女官和內(nèi)侍。

我讓他們留意所有關(guān)于北境戰(zhàn)事的消息,無論大小,一律報給我。

同時,我也讓他們留意宮中,尤其是沈云瑤和三皇子趙燁的動向。

春獵的刺殺,我絕不相信是意外。那批訓練有素的殺手,絕非普通流寇。最大的嫌疑,就是趙燁。他怕裴衍崛起,怕鎮(zhèn)國公府重新掌握軍權(quán),成為他奪嫡路上的絆腳石。

只是,我沒有證據(jù)。

其次,是自保和能力。

前世的我,除了撒嬌賣癡,幾乎一無是處。

這一世,我不能再如此。

我開始主動去尋宮里退下來的老嬤嬤,學習打理宮務(wù),了解人情往來,甚至……隱晦地學習如何看賬本,如何辨別香料藥物,如何安插人手。

我開始認真讀書,不再只看話本游記,而是讓父皇的翰林學士給我找來了史書、兵書、甚至律法條文。

父皇對此很是驚訝,隨即又頗為欣慰,覺得我經(jīng)歷了“情傷”,終于長大了,懂事了。他自然不會阻攔,甚至樂得提供方便。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學的每一件事,看的每一頁書,都是為了能更好地活下去,為了能在他回來時,不再是一個只能哭鬧拖后腿的累贅。

沈云瑤和趙燁對我這番變化,自然看在眼里。

沈云瑤幾次來“探望”被“情傷”所困的我,都被我以“靜心讀書”為由擋了回去。

她看著我院子里堆著的史書兵策,眼神驚疑不定,回去后不知又要在趙燁面前如何編排我。

趙燁也試探過我?guī)状?,或是在御花園“偶遇”,或是借送東西的名義,言語間打探我對裴衍是否余情未了,以及對北境戰(zhàn)事的看法。

我只裝作對裴衍已然心灰意冷、提及便是煩躁的模樣,對北境戰(zhàn)事則表現(xiàn)出天真無知、只嫌打仗擾了清凈的態(tài)度。

他似乎稍稍放心,但眼底的審視并未完全褪去。

時間就在這種表面平靜、內(nèi)里暗流涌動中,一天天過去。

北境時有戰(zhàn)報傳回。

裴衍率軍一路急行,抵達時,那座邊陲小城已岌岌可危。

他沒有任何休整,直接率軍沖殺了進去,與城內(nèi)守軍里應外合,竟一舉擊潰了圍城的韃靼先鋒部隊,初戰(zhàn)告捷!

消息傳回,朝野上下對這位年輕的鎮(zhèn)國公世子不免刮目相看。

我懸著的心,稍稍落下一點。

然而,好景不長。

韃靼主力大軍隨后壓境,兵力數(shù)倍于我軍。

裴衍依托殘破城垣,苦苦堅守,傷亡慘重。戰(zhàn)報上的數(shù)字,觸目驚心。

朝中又開始出現(xiàn)非議,質(zhì)疑裴衍年輕冒進,不懂穩(wěn)扎穩(wěn)打,徒增傷亡。

我的心再次被揪緊,夜夜難以安眠。

我只能通過那些零碎的消息,拼湊著前方慘烈的戰(zhàn)況,想象著他如何在血火中廝殺。

那個小小的瓷瓶,幾乎被我摩挲得光滑。

我甚至開始暗中查閱古籍醫(yī)書,辨認那藥粉的成分,試圖從中了解更多關(guān)于他的痕跡。

秋去冬來。

北境苦寒,戰(zhàn)事陷入膠著,最為艱難。

一場暴風雪后,噩耗終于傳來。

裴衍在一次夜間襲營中,為掩護部下撤退,身陷重圍,中箭落馬……生死不明!

消息傳到宮中時,我正在臨摹一幅字帖。

筆尖的墨,滴落在宣紙上,氤氳開一大團丑陋的黑斑。

如同我瞬間漆黑一片的心。


更新時間:2025-09-05 17:1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