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春獵，是京中盛事。
旌旗招展，駿馬嘶鳴，皇室宗親、勛貴子弟皆錦衣華服，弓馬齊備，一派喧騰氣象。
我穿著一身火紅色的騎射裝，坐在專屬的華蓋馬車里，目光透過紗簾，搜尋著那個玄色的身影。
他果然在。
在一眾爭奇斗艷、恨不得將所有家當都披掛上身的勛貴子弟中，他只穿著一身利落的玄色勁裝，騎著匹同樣不起眼的黑色駿馬，安靜地待在人群最后方的角落，與周遭的熱鬧格格不入。
可即便如此，他挺直的脊背，冷峻的側臉，以及那雙沉穩(wěn)握住韁繩的手，依舊有一種難以忽視的存在感。
父皇冗長的開場祭天儀式后，號角長鳴，春獵正式開始！
年輕的兒郎們歡呼著，策馬揚鞭，如同離弦之箭般沖入廣闊的獵場，都想拔得頭籌，在御前露臉。
趙燁一馬當先，銀鞍白馬，英姿勃發(fā)，引來無數(shù)喝彩。他甚至在沖出去前，還不忘回頭對我投來一個自信而溫柔的笑容。
我面無表情地放下了車簾。
“公主，我們不去看看嗎？”宮女小聲問。
“不去，吵得慌。”我靠在軟墊上，閉目養(yǎng)神。
我知道，現(xiàn)在還不是我出場的時候。
狩獵持續(xù)了近兩個時辰。
日頭漸西，陸續(xù)有人滿載而歸，炫耀著獵物，營地氣氛熱烈。
估算著時間差不多了，我才吩咐侍衛(wèi)備馬。
“本宮也要去活動活動筋骨?！?/p>
我騎的是一匹溫順的白色母馬，帶著幾名侍衛(wèi)，慢悠悠地往獵場邊緣踱去。方向，恰好是之前注意到裴衍消失的那片林區(qū)。
越往深處，人聲越稀。
林木漸密，只有鳥鳴和風吹過樹葉的聲音。
我讓侍衛(wèi)放慢速度，假裝在尋覓獵物，心思卻全然不在此。
突然，前方隱約傳來兵刃交擊之聲！還夾雜著怒喝和悶響！
我的心猛地一提！
“去看看！”我立刻催馬前行。
侍衛(wèi)們警惕起來，迅速護在我身前沖了過去。
穿過一片灌木，眼前的景象讓我瞳孔驟縮！
只見林間一小片空地上，五六個蒙面黑衣人正圍攻一人！
被圍攻的那人玄衣已然破損，染著深色血跡，手中一柄長刀舞得凌厲悍勇，腳下已經(jīng)躺倒了兩個黑衣人，但他顯然也受了傷，動作間可見滯澀，且戰(zhàn)且退，形勢危急！
是裴衍！
那些黑衣人招式狠辣，訓練有素，分明是專業(yè)的殺手，絕非尋常獵戶或沖突！
是誰？誰要在這春獵之時，置他于死地？！
“住手！”我想也沒想，厲聲喝道！
我的侍衛(wèi)立刻沖上前加入戰(zhàn)團！
那些黑衣人見突然有人趕來，且是宮裝打扮的公主侍衛(wèi)，動作一滯，互相對視一眼，似乎極為不甘，但果斷地虛晃一招，迅速抽身退入密林身出，速度極快，眨眼便消失不見！
侍衛(wèi)欲追，我喝道：“窮寇莫追！保護裴世子要緊！”
我跳下馬，快步跑到裴衍身邊。
他以刀拄地，勉強支撐著身體，呼吸粗重，額角有汗珠混著血水滑落。玄色的衣襟被劃破了好幾處，最深的一處在左臂，鮮血正汩汩流出，染紅了他握刀的手。
“裴衍！你怎么樣？”我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伸手想去扶他。
他卻猛地后退一步，避開了我的觸碰。
抬起眼，那雙漆黑的眸子因為劇烈的打斗和傷痛而顯得更加深邃，里面翻涌著未散的殺意、劇烈的喘息，以及……看到我時，那種極其復雜的、難以置信的震驚和更深重的警惕。
“公主……”他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您……為何會在此？”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想剖開我這“恰好”的出現(xiàn)背后，是否藏著別的陰謀。
我的心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又急又氣：“本宮不來，你今日就要死在這里了！你還問為何？！”
我顧不上他的抗拒，強行上前查看他的傷勢，對侍衛(wèi)吼道：“還愣著干什么！快拿金瘡藥和干凈的水來！再去叫隨行太醫(yī)！”
侍衛(wèi)們慌忙行動起來。
我拿出自己的絹帕，想先替他按住手臂上流血最兇的傷口。
他卻再次避開了，自己撕下一截衣擺，胡亂地用力扎在傷口上方止血，動作熟練卻透著一種孤狼般的倔強和疏離。
“臣無事?！彼е?，試圖站直身體，臉色卻因失血而蒼白，“不敢勞煩公主?！?/p>
“裴衍！”我真的惱了，心底那份恐懼和后怕在這一刻爆發(fā)出來，聲音帶著哭腔，“你非要這樣嗎？！我難道會害你不成？！你就這么討厭我，寧可流血而死也不要我碰一下？！”
我的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
不是演戲，是真的委屈，是看到他渾身是血時那剜心般的疼和后怕。
裴衍僵住了。
他看著我不斷滾落的淚珠，那雙總是冰封般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清晰的、近乎無措的慌亂。他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那緊緊繃著的、抗拒的弧度，微微松懈了一絲。
他最終偏過頭，不再看我，也不再掙扎，任由我的侍衛(wèi)上前幫他初步處理傷口，只是緊抿的唇線和僵硬的脊背，透露著他內心的不平靜。
太醫(yī)很快趕來，仔細為裴衍診治包扎。
我守在一旁，臉色蒼白，手指冰涼。
父皇和眾人也被驚動，趕了過來。
看到現(xiàn)場的血跡和尸體，父皇臉色鐵青：“豈有此理！皇家獵場，竟混入刺客！給朕徹查！”
他的目光落到受傷的裴衍和我身上，尤其是我明顯哭過的眼睛，眉頭緊緊皺起，眼神變得深沉難辨。
趙燁跟在父皇身后，看著這一幕，臉上依舊是恰到好處的關切和震驚，但垂在身側的手，卻不自覺地握緊了。
沈云瑤則躲在他身后，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滿了嫉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
裴衍簡單稟報了遇襲經(jīng)過，語氣平穩(wěn)，只說是突然遭遇不明刺客，并未提及任何猜測。
父皇安撫了幾句，讓人送他回營帳休養(yǎng)，又加派了人手護衛(wèi)，然后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
“永嘉，”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你又是如何恰好趕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氣，抬起淚痕未干的臉，拿出早就想好的說辭，帶著劫后余生的后怕和一絲驕縱的委屈：“兒臣……兒臣嫌營地悶，想來林子里散心，遠遠聽到有打斗聲，好奇過來看看……誰知道……誰知道就看到裴世子滿身是血……”
我像是又被嚇到了，聲音帶上了哭音：“父皇！嚇死兒臣了！您一定要抓住那些壞人！”
父皇盯著我看了片刻，似乎想從我的表情里找出破綻。
最終，他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下來：“好了好了，沒事了。下次不可再如此莽撞，獨自深入山林！今日多虧你機警?！?/p>
他雖未全信，但似乎暫時接受了這個解釋。
一場春獵，以這樣的驚魂落幕。
刺客的身份，最終查來查去，只推說是可能前朝余孽或流寇，不了了之。但我心里清楚，絕非那么簡單。
是誰要殺裴衍？趙燁？還是其他忌憚裴家，或者不想看到鎮(zhèn)國公府崛起的人？
經(jīng)此一事，我更加確定，我必須盡快強大起來，才能保護他，保護自己。
當晚，我輾轉難眠。
腦海里全是裴衍渾身是血、卻依舊冰冷抗拒的模樣。
還有他看到我眼淚時，那一瞬間的無措。
鬼使神差地，我起身，拿上一瓶最好的御賜金瘡藥，避開宮人，悄悄走向勛貴子弟駐扎的營地區(qū)域。
我知道這于禮不合，甚至冒險。
但我必須去一趟。
裴衍的營帳偏僻安靜，只有一盞孤燈亮著。
侍衛(wèi)遠遠看到是我，愣了一下，不敢阻攔。
我示意他們噤聲，輕輕走到帳門前。
剛要開口，卻聽到里面?zhèn)鱽順O低的、壓抑的對話聲。
是裴衍和他那個沉默寡言的老仆。
“……世子，今日之事，絕非偶然。那批人身手狠辣，像是軍中路數(shù)……”
裴衍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傷后的虛弱，卻冷靜得可怕：“……知道。查?！?/p>
老仆的聲音帶著擔憂：“還有永嘉公主……她今日出現(xiàn)得太過巧合……老奴擔心……”
帳內沉默了片刻。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
然后，我聽到裴衍的聲音，比方才更啞了幾分，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不是她?！?/p>
他頓了頓，像是確認般，又低聲重復了一遍，不知是說給老仆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那雙眼睛……不會是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