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練習(xí)室，像一鍋被新投入的活魚攪動的水，陡然多了幾分鮮活的躁動。
陳奕恒站在鏡子前，正在做熱身拉伸。他穿著簡單的白色運動服，襯得膚色愈發(fā)白皙，頭發(fā)柔軟地覆在額前，笑起來時眼尾微微下垂，顯得毫無攻擊性，卻又自帶一種吸引人的溫暖磁場。幾個比他早來一些的練習(xí)生已經(jīng)圍在他身邊，嘰嘰喳喳地說著話。
“奕恒你之前在哪訓(xùn)練？”
“哇你這個wave做得好好看，怎么練的？”
“你帶了好多零食啊？太好了！”
陳奕恒耐心地回答著每一個問題，聲音清朗溫和，偶爾抬手示范一個動作，姿態(tài)舒展又好看。他像是某種天然的光源，迅速吸引著飛蛾聚攏。就連平時幾個略顯沉悶的隊友，也忍不住朝他那邊多看幾眼。
整個練習(xí)室的氣氛都因他的到來而顯得輕松明亮了幾分。
只有陳浚銘。
他依舊縮在離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最近的角落，對著鏡子反復(fù)打磨同一個八拍的舞蹈銜接。汗水順著下頜線滴落，他卻像是毫無察覺，只死死盯著鏡子里自己每一個細微的角度和力度，眼神專注得近乎偏執(zhí)，將外界所有的喧鬧與歡聲都隔絕開來。
他需要專注。只有沉浸在音樂和身體的酸痛里，才能暫時壓下去那夜巷子中指尖冰涼的觸感，和便利店外那縷捉摸不定的煙味。
然而，那道溫和的視線還是穿透了他自我構(gòu)建的屏障。
休息哨聲響起時，陳浚銘擰開礦泉水瓶，一口氣灌下大半，水流冰得他喉嚨發(fā)緊。他靠著冰冷的鏡面滑坐到地上，用毛巾蓋住臉，隔絕了光線，也隔絕了那邊熱鬧的談笑風(fēng)生。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
腳步聲靠近，很輕，停在他面前。
毛巾被人輕輕拉下了一角。
光線涌入，陳浚銘有些不適應(yīng)地瞇起眼，逆著光，看到陳奕恒彎著腰，正看著他，臉上帶著友善的、略帶關(guān)切的笑意。
“不舒服嗎？”陳奕恒問，聲音不高，恰好只夠他們兩人聽見，不會打擾到其他人，“看你練得很猛，臉色有點白?！?/p>
陳浚銘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抓著毛巾的手指收緊。他不習(xí)慣這種突如其來的、直接的關(guān)心，尤其是在他刻意把自己邊緣化的時候。
“沒事。”他生硬地回答，垂下眼睫，避開對方的視線，準備重新把毛巾拉上去。
“我叫陳奕恒，昨天剛來的?！标愞群銋s仿佛沒察覺到他的抗拒，很自然地在他旁邊的地板上坐了下來，保持著一點恰當(dāng)?shù)木嚯x，既不顯得過分親近，也不會太疏遠?！澳憬嘘惪ｃ?，對吧？我看過你的出道舞臺視頻，很厲害?！?/p>
他的語氣真誠，帶著恰到好處的欣賞，不會讓人感到負擔(dān)。
陳浚銘抿了抿唇，低低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毛巾的纖維。
“我們名字還挺像的，都姓陳?！标愞群阈α诵Γ瑥呐赃呑约旱谋嘲锬贸鲆粋€透明的盒子，里面整齊地碼著幾塊造型精致的、淺黃色的糕點，散發(fā)著淡淡的桂花香?！皣L嘗？我自己家做的，低糖，不影響訓(xùn)練。”
正是昨晚他遞給張涵瑞的那種。
陳浚銘看著那遞到眼前的糕點，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搖頭：“不用，謝謝?！?/p>
“別客氣，我?guī)Я送Χ嗟??！标愞群阋琅f笑著，將盒子又往前遞了遞，聲音溫和，“早上吃太少，高強度訓(xùn)練容易低血糖?！?/p>
他的態(tài)度自然又堅持，讓人難以拒絕。陳浚銘?yīng)q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手，拿了一小塊最小的。指尖碰到糕點，觸感松軟微涼。
“謝謝。”他低聲說，將糕點捏在手里，并沒有立刻吃。
陳奕恒也不在意，自己拿了一塊，小口吃起來。他吃東西的樣子很斯文，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
“你好像比我小一歲？”陳奕恒咽下口中的食物，側(cè)過頭看他，眼神清澈，“我是去年三月的。”
陳浚銘怔了怔，才反應(yīng)過來對方在問年齡。“…我明年二月。”他老實回答。
“那果然比我小?！标愞群阊劬澚藦潱θ莞媲辛藥追?，帶著一種天然的親和力，“那我以后叫你浚銘師弟，可以嗎？”
浚銘師弟。
這個稱呼過于自然而親昵，讓陳浚銘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公司里的練習(xí)生大多直呼其名，或者按照進公司的早晚籠統(tǒng)地叫師兄師弟，很少有這樣明確又帶著點呵護意味的稱呼。
他看著陳奕恒近在咫尺的臉。那張臉很好看，是毫無侵略性的、讓人心生好感的漂亮，眼神干凈得像一汪泉水，清晰地映出自己此刻有些怔忡和狼狽的影子。
“…隨便?！彼罱K偏過頭，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耳根卻有些不受控制地發(fā)熱。他掰了一小塊桂花糕放進嘴里，清甜不膩的味道和淡淡的桂花香氣在舌尖化開。
“這里的訓(xùn)練強度確實比我想象的大?！标愞群闼坪鯖]注意到他的不自在，很自然地把話題接了下去，語氣里帶著適當(dāng)?shù)母锌?，卻并不抱怨，“早上看到你練的那個動作，我試了一下，好像總做不到位，腰腹的核心力量是不是要再強一點？”
他提及的是陳浚銘練了整整一上午的那個高難度銜接動作。
陳浚銘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以為這個新來的、看起來溫和甚至有些柔軟的少年，會更關(guān)注如何融入集體，而不是直接探討具體動作的難點。
“那個…主要靠側(cè)腰發(fā)力，不是單純靠腹肌?！标惪ｃ?yīng)q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解釋了，聲音依舊有些干巴巴的，但內(nèi)容卻很具體，“起步的時候重心要壓得更低一點。”
他說著，下意識地用手在自己腰側(cè)比劃了一下發(fā)力點。
陳奕恒看得很認真，聽完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謝謝師弟。”他笑起來，那聲“師弟”叫得更加順口自然。
就在這時，練習(xí)室的門被推開，舞蹈導(dǎo)師和張涵瑞一起走了進來，似乎要宣布下午的課程安排。
幾乎所有練習(xí)生的目光都瞬間被吸引過去，帶著敬畏和期待。
陳浚銘的心跳下意識地漏跳了一拍，視線不受控制地飄向張涵瑞。張涵瑞今天穿了件黑色的衛(wèi)衣，帽子松松地扣在頭上，臉上沒什么表情，目光隨意地掃過整個練習(xí)室。
當(dāng)他的目光掠過陳浚銘這個角落時，似乎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下，落在了并排坐在一起的陳浚銘和陳奕恒身上，以及陳浚銘手里那咬了一小口的桂花糕上。
那目光停留的時間不足半秒，快得仿佛是陳浚銘的錯覺，隨即自然移開，沒有任何波瀾。
陳浚銘卻像是被那一眼燙到，猛地低下頭，將手里剩下的桂花糕整個塞進嘴里，甜味瞬間變得有些發(fā)膩，堵在喉嚨口。
陳奕恒似乎毫無所覺，他已經(jīng)站起身，朝著導(dǎo)師和張涵瑞的方向禮貌地微微躬身示意。
“下午分組考核，”導(dǎo)師拍了拍手，聲音洪亮，“老規(guī)矩，抽簽決定搭檔?！?/p>
練習(xí)室里頓時響起一陣小小的騷動，有期待也有哀嚎。
陳浚銘默默咽下嘴里的糕點，拍了拍手站起來，垂著眼，準備去抽簽。他心里亂糟糟的，那一眼帶來的心悸還未完全平復(fù)。
一只溫?zé)岬氖州p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抬起頭，看見陳奕恒對他笑了笑，聲音溫和：“師弟，加油?！?/p>
那笑容依舊干凈友好，眼神清澈見底。
陳浚銘看著他的眼睛，又飛快地瞥了一眼已經(jīng)走到練習(xí)室另一端的張涵瑞的背影，心里那種莫名的、難以言喻的滯澀感，更加沉重了。
他點了點頭，沒說話，轉(zhuǎn)身走向抽簽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