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手術臺下的裂痕無影燈的光,像冰冷的刀片,割在每一個人的臉上。
監(jiān)護儀發(fā)出單調而平穩(wěn)的“滴滴”聲,是這間手術室里唯一聽上去還算正常的聲音。
不正常的是,那顆剛剛被我修復好的心臟,在眾目睽睽之下,停止了跳動。心電監(jiān)護儀上,
那條代表生命的曲線,變成了一條毫無起伏的直線,伴隨著刺耳的長鳴,像一聲絕望的尖叫,
撕裂了手術室里死一樣的寂靜?!俺?!”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聲音因為用力而有些沙啞?/p>
護士迅速將除顫儀推了過來。我接過電極板,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滴進眼睛里,一片澀然。
“充電到三百焦,離開!”“砰!”病人的身體猛地彈起,又重重落下。心電圖上,
毫無反應?!澳I上腺素一支,靜推!”我死死盯著監(jiān)護儀,大腦飛速運轉,
下達著一個個指令。胸外按壓,人工呼吸,能用上的急救措施都用上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把鈍刀,在我緊繃的神經上反復切割。最終,
副手輕輕拉住了我的胳膊,聲音艱澀:“沈主任,已經……四十分鐘了?!蔽姨痤^,
環(huán)視一周。手術室里的每個人都低著頭,神情悲傷而疲憊。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我,
沈聽瀾,三十五歲,江城第一醫(yī)院最年輕的心胸外科主任,從業(yè)十年,主刀上千臺手術,
從未有過死亡記錄。這個被譽為“神話”的記錄,在今天,碎了。我摘下被汗水浸透的口罩,
緩緩走出手術室。門外,病人家屬焦急地等候著。看到我出來,一位中年婦女立刻撲了上來。
“沈醫(yī)生,我丈夫怎么樣了?”我張了張嘴,那句準備了無數次,
卻從未說出口的“我們盡力了”,此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當我艱難地說出那個結果時,
女人先是愣住,隨即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她的拳頭雨點般落在我的白大褂上,不算疼,
卻像重錘,一下下砸在我的心上?!澳悴皇巧襻t(yī)嗎?你不是號稱從無敗績嗎?你還我丈夫!
你還我丈夫的命!”我沒有躲,也沒有辯解。在死亡面前,任何解釋都蒼白無力。
接下來的四十八小時,我的人生急轉直下。家屬拒絕調解,
直接以“醫(yī)療事故”將我和醫(yī)院告上法庭。媒體聞風而動,
將我這個昔日的“醫(yī)學天才”描繪成一個沽名釣譽、草菅人命的劊子手。醫(yī)院為了平息輿論,
第一時間宣布我停職接受調查。我從云端跌落泥沼,只用了一臺手術的時間。
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家,已經是午夜。打開門,
客廳里沒有像往常一樣為我留一盞溫暖的夜燈。一片漆黑,像我此刻的人生。
我和蘇晚照結婚五年了。她是我的大學學妹,曾經是市美術館前途無量的策展人。
為了支持我的事業(yè),她辭去了工作,用我們所有的積蓄,
在一條安靜的街角開了一家小小的畫廊,過著看似與世無爭的日子。這幾年,
我忙于手術、會議、學術報告,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陪伴她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們的交流,
也從無話不談,變成了簡單的“我回來了”、“早點睡”。臥室的門虛掩著,
里面透出手機屏幕的微光。我走過去,聽到蘇晚照刻意壓低的聲音?!熬靶校?/p>
這次真的……太謝謝你了?!彼穆曇衾飵е唤z我從未聽過的依賴和疲憊。景行?陸景行?
那個我只在他們同學聚會照片上見過的男人?一個在金融界混得風生水起的投資精英。
我的心臟猛地一沉,比手術失敗那一刻還要冰冷?!板X的事情你別擔心,
畫廊那邊我已經……”她似乎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匆匆說了句“我先不說了”,
便掛斷了電話。我推開門,她正坐在床邊,手機屏幕還亮著,上面是通話記錄,
清晰地顯示著“陸景行”三個字?!盎貋砹恕!彼ь^看我,眼神有些閃躲?!班?。
”我脫下外套,扔在沙發(fā)上,巨大的壓力和剛剛聽到的對話,讓我心里燃起一團無名火。
“這么晚了,跟誰打電話呢?”“一個朋友?!彼咽謾C扣在床上,站起身想為我倒水。
“朋友?陸景行?”我步步緊逼,聲音冷得像冰。蘇晚照的身體僵了一下,隨即轉過身,
平靜地看著我:“聽瀾,你今天很累,我們……別吵架,好嗎?”她越是平靜,
我心里的火就燒得越旺。我累?我快要被全世界拋棄了,我的妻子,
卻在深夜里和別的男人談錢,談感謝?!拔依郏刻K晚照,你知不知道我今天經歷了什么?
我的手術失敗了,病人死了!我要被告上法庭,我的醫(yī)生生涯可能就此結束了!而你呢?
你在關心什么?關心你的畫廊,關心你的老同學?”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她看著我?/p>
嘴唇動了動,最終卻什么也沒說。那種沉默,像一盆冷水,從頭到腳澆滅了我的憤怒,
只剩下冰冷的絕望。我一定是瘋了,才會因為壓力口不擇言。我看著她蒼白的臉,想道歉,
可驕傲和自尊堵住了我的喉嚨?!耙苍S……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
”我聽到自己用一種陌生的、疲憊至極的聲音說,“分開一段時間吧,或者……離婚也行。
”說完這兩個字,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塊。我以為她會哭,會質問,
會像以前無數次爭吵那樣和我理論。但她沒有。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看了很久,
然后輕輕地點了點頭:“好。”一個“好”字,徹底擊潰了我所有的防線。那一晚,
我摔門而出,開著車在空無一人的街上游蕩。
城市的霓虹在我眼前模糊成一片光怪陸離的色塊。酒精也無法麻痹我腦海里的混亂。
鬼使神差地,我把車開到了她畫廊附近。我想,或許她會在這里,一個人待著。然而,
畫廊一片漆黑。當我漫無目的地調轉車頭,準備離開時,一輛熟悉的車從我身旁駛過。
是蘇晚照的白色甲殼蟲。我下意識地跟了上去。車子沒有開回家,
而是停在了市中心最豪華的君悅酒店門口。我看到蘇晚照從車上下來,
她穿了一件米色的風衣,身形在夜風中顯得格外單薄。緊接著,
一輛黑色的保時捷停在她身邊。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走下車,他身姿挺拔,氣質不凡。
是陸景行。我看到陸景行很自然地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披在了蘇晚照的肩上。她沒有拒絕。
兩人并肩走進了燈火輝煌的酒店大堂。那一刻,我坐在冰冷的車里,
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提出的離婚,對她來說,原來是一種解脫。
2 空蕩蕩的房子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車開回父母家的。
腦子里反復回放著蘇晚照和陸景行走進酒店的畫面,像一部劣質的黑白電影,
充滿了刺耳的噪音和晃動的鏡頭。第二天,我一覺睡到中午,是被母親的敲門聲驚醒的。
“聽瀾,起來吃點東西吧。別把自己憋壞了?!蹦赣H的聲音里滿是擔憂。
我頂著宿醉的頭痛坐起來,房間里陌生的陳設提醒我,這里不是我和蘇晚照的家。那個家里,
現在可能已經空了,也可能,從來就不止我一個男主人。這個想法像毒蛇一樣,
噬咬著我的理智。手機上有十幾通未接來電,都是醫(yī)院辦公室打來的。我回撥過去,
主任的秘書語氣公事公辦:“沈主任,院里決定,在事故調查結果出來前,
您的所有職務和手術安排都暫停。另外,請您盡快來醫(yī)院辦理一下交接手續(xù)?!薄爸懒?。
”我掛斷電話,自嘲地笑了笑。樹倒猢猻散,人情冷暖,我今天算是徹底體會到了。
手機屏幕上,還有一條蘇晚照發(fā)來的信息,時間是清晨六點?!拔蚁热ギ嬂攘?,
早餐在冰箱里。你的西裝送去干洗了,周五能取?!比绱似匠5恼Z氣,
仿佛昨夜那個歇斯底里的男人不是我,仿佛我們之間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我捏著手機,
指節(jié)發(fā)白。她在演戲,她在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她過得很好,沒有我,她和陸景行,
過得很好。一股怒火頂著我的胸口,我立刻撥通了她的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那頭傳來嘈雜的聲音,像是在搬東西?!拔梗俊彼穆曇粲行┐??!澳阍谀??”我冷冷地問。
“在畫廊,處理點事情?!薄疤幚硎虑??是處理我們的婚姻,還是處理你的新感情?
”我的話像淬了毒的刀子。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她說:“沈聽瀾,
你一定要用這種方式說話嗎?”“我哪種方式?我親眼看到你和陸景行走進酒店,蘇晚照,
我才是你的丈夫!”我終于還是沒忍住,吼了出來。她似乎嘆了口氣,
聲音里充滿了疲憊:“聽瀾,信我一次,好嗎?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等我忙完這陣子,
我會跟你解釋?!薄懊ν??等你和我辦完離婚手續(xù),和人家雙宿雙飛嗎?不必了!
”我直接掛斷了電話,將手機狠狠地摔在床上。我決定不再逃避。我要回去,回到那個家,
和她當面把一切都說清楚。我要看看,這個我愛了快十年的女人,到底還能裝到什么時候。
然而,當我用鑰匙打開家門時,迎接我的是一室的空曠。玄關處,
蘇晚照常穿的那幾雙鞋不見了??蛷d的茶幾上,她養(yǎng)的那盆小蒼蘭不見了。墻上,
我們結婚時掛上去的,她親手畫的油畫,也不見了,
只留下一個孤獨的釘子和一圈淺色的印記。我沖進臥室,衣柜里,屬于她的那一半,
空空如也。梳妝臺上,她的瓶瓶罐罐,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走了。
在我提出離婚后的第二天,她就搬走了。如此迅速,如此決絕,沒有一絲留戀。
我像個瘋子一樣在房子里亂轉,試圖尋找她留下的痕跡。最后,我在床頭柜上,
看到了一份文件。是離婚協(xié)議書。她已經簽好了字,“蘇晚照”三個字,寫得清秀,
卻又像是在我心上劃了一刀。協(xié)議內容簡單得可笑。房子、車子、存款,她什么都不要,
全部留給我。她唯一的要求,是她畫廊的所有權。我癱坐在地上,手里捏著那幾張薄薄的紙,
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原來,她早就準備好了。她等我開口,已經等了很久了。
她凈身出戶,不是因為愧疚,而是因為迫不及待地,想要奔向她的新生活。那個畫廊,
大概就是她和陸景行未來的愛巢吧。心中的悲傷被巨大的羞辱感取代。我沈聽瀾,
江城醫(yī)學界的青年才俊,竟然淪落到被一個女人如此干脆地拋棄。我拿出手機,顫抖著手指,
找到一個號碼撥了過去?!拔?,是張律師嗎?我是沈聽瀾。我要離婚,馬上。
”3 法庭上的陌生人接下來的日子,我過得渾渾噩噩。白天,
我去醫(yī)院辦理各種繁瑣的交接手續(xù),忍受著昔日同事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目光。晚上,
我回到那個空蕩蕩的家里,用酒精麻痹自己。我一遍遍地回想我們過去的五年。
我想起她在我熬夜寫論文時,默默為我泡好的熱茶。想起我第一次主刀成功,她抱著我,
比我還激動。想起她放棄自己的事業(yè),笑著對我說,“聽瀾,你的夢想更重要。
”可這些溫暖的回憶,最終都會被她和陸景行走進酒店的那個畫面擊得粉碎。
我的律師張律師效率很高,很快就安排了第一次離婚調解。在法院的調解室里,
我再次見到了蘇晚照。不過短短幾天,她好像瘦了一圈,臉色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她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襯衫和牛仔褲,沒有化妝,看上去有些憔悴??杉幢闳绱?,
她依然坐得筆直,神情平靜,像一株風中的蘆葦,看似柔弱,卻不彎折。
我們隔著一張長桌對坐,像兩個即將進行商業(yè)談判的陌生人。調解員是個和藹的中年女人,
她看了看我們,溫和地開口:“沈先生,蘇女士,兩位既然曾經是夫妻,
有什么矛盾不能好好溝通呢?走到這一步,想必也不是你們愿意看到的?!蔽依湫σ宦?,
沒有說話。蘇晚照低著頭,輕聲說:“我們是自愿離婚的?!蔽业穆蓭熐辶饲迳ぷ樱?/p>
將一份文件推到桌子中央:“蘇女士,這是我們草擬的離婚協(xié)議。
考慮到沈先生是婚姻中的過錯方,我們……”“等等,”蘇晚照打斷了他,“我才是過錯方。
”我猛地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她沒有看我,
而是對調解員和我的律師說:“是我沒有盡到妻子的責任,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時候,
沒能給他安慰。所以,他提出的財產分割方案,我完全同意。我自愿放棄所有夫妻共同財產。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炸雷,在我耳邊轟然炸響。承認了。她終于承認了。
我的律師顯然也愣住了,他大概從未見過這么“配合”的離婚案。他推了推眼鏡,
說:“既然蘇女士沒有異議,那事情就好辦了。我們希望……”“我有一個條件。
”蘇晚照再次開口?!澳阏f?!薄拔蚁Mx婚手續(xù)能盡快辦完?!彼f,“最好,
今天就能辦?!逼炔患按?。她真的是迫不及待。我感覺血液沖上大腦,
所有的理智都被燒毀了。我“霍”地站起來,椅子和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音。“蘇晚照,
你就這么急著和我撇清關系嗎?急著去找陸景行嗎?”她終于抬起頭,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