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早晨，我照著備忘錄給自己做了一頓認(rèn)認(rèn)真真的早餐：一只半熟的溏心蛋、兩片全麥吐司、一杯黑咖啡。吐司烤好后我把邊修齊，蛋切開，金色的蛋黃慢慢淌出來，像把昨天還懸著的心安穩(wěn)地放回了肚子里。儀式感讓一天和別的日子不一樣，我把這句話寫在了冰箱的便利貼上——既是提醒，也是和新生活的握手。
開車去售樓處時，城市剛醒，路邊的梧桐葉子亮得像新洗過。開放日的橫幅在風(fēng)里鼓起來又落下，售樓部大門敞著，禮儀小姐笑得標(biāo)準(zhǔn)。簽到處給了我一張胸卡，印著“業(yè)主開放日—軟裝與生活方式分享”。我把胸卡夾在胸前，跟著人群進(jìn)場。
大堂正中搭了個小舞臺，投影幕布上寫著講座主題：家的秩序感與安全感。人還沒坐滿，我挑了靠后的位置，習(xí)慣性地把手機(jī)調(diào)成靜音。旁邊有人竊竊私語：“聽說今天來的那位設(shè)計師挺有名，在圈里口碑很硬，拒絕過好幾個百萬預(yù)算的甲方?！绷硪蝗苏f：“真還是裝？”我沒插話，只是笑笑。
開場音樂停下，一個清亮的女聲在麥克里響起：“大家好，我是林知予。今天不談風(fēng)格，只談兩個字：住得安心。”我抬頭，看見她。
她穿一件淺灰色襯衫，干凈利落，衣角收在高腰長裙里，頭發(fā)扎成馬尾，沒有多余的裝飾，整個人像一條被陽光晾干的線，筆直而溫暖。她沒有設(shè)計師常見的那種“強(qiáng)行風(fēng)格”，說話不快不慢，第一張PPT就不是效果圖，而是一張施工現(xiàn)場的圖：水電線路標(biāo)注得清清楚楚，像給家的一張“血管圖”。
她講“隱蔽工程”的意義，講甲醛指標(biāo)、講排水噪音、講廚房的動線和兒童房的護(hù)角。每一個詞都落在實處。她舉了個例子：“有位業(yè)主想把客廳做成書房，預(yù)算足夠，但家里有一位老人。我們做了三次模擬動線，最后建議保留通透的走道、收窄書柜深度、加扶手。業(yè)主后來跟我說，他以為買的是設(shè)計，最后買到的是一家人互不打擾又能夠看見彼此的可能性?！?/p>
臺下有人笑，也有人點頭。我不自覺坐直了些。她說到“可能性”時看了眼臺下，目光不偏不倚地掠過我。我忽然想起昨晚寫的清單，心里那股繃緊的弦在這句“可能性”上松了一下。
講座提問環(huán)節(jié)，我舉手：“林老師，想問兩個實際問題。第一，衛(wèi)生間的排水和隔音，您有推薦的標(biāo)準(zhǔn)做法嗎？第二，如果不走豪華路線，‘住得安心’的預(yù)算范圍大概多少合適？”
她看向我，目光很干凈：“排水建議同層排水+雙層隔音棉，防水做滿墻1米8，陰陽角圓弧處理，蓄水試驗48小時以上；預(yù)算方面要看面積與居住結(jié)構(gòu)，但我一貫的原則是：把錢花在看不見的地方，軟裝節(jié)制化?！残摹皇前嘿F，是可持續(xù)。”
我點頭。旁邊有人小聲嘀咕“這說法不拿人當(dāng)冤大頭”，我心里笑：她不推銷風(fēng)格，也不堆砌名詞，像在替我把心里那團(tuán)霧一層一層撥開。
講座散場，人潮往外涌。我正準(zhǔn)備繞去樣板區(qū)看看，一個穿西裝的中介攔到我面前，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江先生吧？我們這里有套‘全屋定制一口價’的方案，今天開放日特惠，再不下單就沒啦！”
他遞過來一份厚厚的宣傳冊，話術(shù)如連珠。還沒等我回，身側(cè)突然伸出一只手，輕輕擋住了那冊子，是她。
“這位先生您好，推介可以，但不要擋住他的視線?！绷种璧恼Z氣不重，卻莫名有種讓人安靜下來的力量。她轉(zhuǎn)向我：“抱歉，打擾一下。您剛才的問題問得很專業(yè)，我這邊正好要去樣板房做材料巡檢，如果方便，可以一起看看實物，這樣比聽推介靠譜。”
中介明顯不樂意，“林老師，您這是搶客嗎？”
她看了他一眼，很平靜：“我不搶客，我只保護(hù)選擇權(quán)?！豢趦r’的合同里，如果附帶‘后期變更另計且單價不超過某某’這樣的條款，請?zhí)嵝褬I(yè)主，它叫‘陰陽合同’。”
中介的笑僵了一下。我忍不住低頭笑，把宣傳冊還給他：“謝謝，我先看看?！?/p>
她帶我穿過人群，走到另一側(cè)的通道。樣板房里人沒那么擠，導(dǎo)覽小姐輕聲講解，燈打在木地板上泛著暖色。她沒看效果圖，直接掀開地板邊角，示意我看龍骨與踢腳線的收口：“這個縫如果超過兩毫米，入住半年就開始進(jìn)灰。再比如這個吊頂，只有一個檢修口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彼焓智昧饲?，聲音清脆。
我也蹲下去看，忍不住問：“你們做項目，會拒絕客戶嗎？”
“會?！彼α诵?，“亂改承重、強(qiáng)行砸通燃?xì)饩?、把二十平擠出一個‘書房’——這些我都不會做。有人覺得我不‘好說話’，但我看到的房子，是要住人的，不是為了朋友圈照片?！?/p>
答案很簡單，卻擊中了我。沒有“哄”，沒有“捧”，只有一條干凈的線：邊界。邊界意味著不被隨便推進(jìn)泥里。我忽然明白自己為什么被她吸引——我剛學(xué)會給人生畫邊界，她已經(jīng)畫了很久。
巡檢到廚房，她彎腰去看水槽下的管路，馬尾在空氣里輕輕晃，襯衫從腰線處微微起伏。她往里探時沒站穩(wěn)，踢到一個紙盒，身子一晃。我本能地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她的皮膚很涼，不是冰冷的涼，而是像晨間瓷杯的觸感。她抬頭看我，眼睛很黑，帶一點認(rèn)真被打斷的愕然，然后彎起一個笑：“謝謝。剛剛差點讓自己成為安全隱患?！?/p>
我也笑，松開手，往旁邊挪半步，盡量讓這個動作看起來像個禮貌的意外，而不是多余的靠近。
巡檢完，她拿出平板給我看了一份簡明的“施工節(jié)點表”，每一項后面都有一個“驗收人”欄?！叭绻?，建議在合同里把‘節(jié)點驗收’和‘支付比例’綁定。驗收合格再付款，不著急。”她說完，像突然想起什么，視線在我左手無名指停了一瞬。我這才意識到指根有一道幾乎消退的戒痕。
我不躲，直直看向她：“昨天下午離的?！?/p>
她沒問“為什么”，也沒露出驚訝，只輕輕點頭：“那恭喜你。”
“恭喜？”我有些意外。
“恭喜你從不適合的地方出來了?！彼f話的時候眼神很穩(wěn)，像在一條清澈的河邊看著我，“搬家、裝修這類事，最好在心定的時候做。”
“心定？”我重復(fù)了一遍。
“嗯?！彼种噶酥复巴?，“你看那邊的江，風(fēng)大的時候浪會花，可水的方向不會亂?！?/p>
我順著她的指望過去，玻璃外的江面被陽光切成一條條亮線。我不知不覺地笑了，“我叫江川?！?/p>
她眨了下眼，笑意在唇角淺淺地開，“那更要順著自己的水路走。你好，我是林知予，‘知道’，也‘給予’的‘予’。”
名字在空氣里撞了一下，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咔”。有些巧合不需要渲染，就是剛剛好。
我們從樣板房出來，走廊盡頭有個臨時咖啡臺，我端了兩杯美式。她接過時用杯套擋著手，動作很輕。我問：“能請你喝杯咖啡嗎？不談單子，只當(dāng)今天這半小時的感謝。”
“可以?！彼龥]推辭，也沒有做出把事撇得干干凈凈的疏離。我們站在落地窗前的高臺邊，腳下就是沙盤里那片小小的“未來”。她問我：“你平時做什么？”
“以前做銷售?，F(xiàn)在——在給自己放一個長假?！蔽翌D了頓，“然后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挺好的?！彼蛄艘豢诳Х龋肓讼?，“我的客戶里‘重新開始’的人，反而最清楚自己要什么。”
“那你呢？”我換個話題，“你做設(shè)計，是你想要的嗎？”
“是。”她回答得很快，“畢業(yè)時我也做過一段甲方，朝九晚九，年薪看上去不錯。后來朋友問我：‘你最愿意把十年給什么？’我想了兩天，遞了辭職信。”
“十年給什么……”我輕輕重復(fù)，像把這句話放進(jìn)了心里某個空格?！拔乙郧鞍讶杲o了一段不合適的關(guān)系。還好，后面的七年還在?！?/p>
她沒安慰，也沒評判，只是“嗯”了一聲，像替我把那句“還好”穩(wěn)穩(wěn)落地。
咖啡喝到一半，手機(jī)震了一下。我瞄了一眼，是一個加粗的名字跳上來，我把屏幕扣在桌面上，震動很快停了。她看見了我的動作，沒問。她的職業(yè)習(xí)慣大概不僅是畫線條，也尊重別人的線條。
“方便的話，我可以周一去現(xiàn)場測量?！彼龔拿瑠A里抽出一張卡，遞給我，“不要急著定方案。你先寫下你日常的十個動作，比如早上的動線、回家后第一件事、鞋柜要多少層、睡前是否需要閱讀燈……方案是為人服務(wù)的。”
我接過名片，名片上只有她的名字、電話和一句小字：設(shè)計是關(guān)于生活的方法論。我也拿出手機(jī)，打開我的清單，新增一條“動線習(xí)慣清單”，開始寫：1.回家先洗手；2.鞋柜需要放跑鞋與皮鞋；3.廚房需要靠窗；4.陽臺要能晾曬被子；5.臥室不要主燈；6.書房需要一把舒服的椅子；7.玄關(guān)放鏡子但不要正對門；8.夜里起床不刺眼的地腳燈……
她看著我寫，笑意很輕：“你是我見過最認(rèn)真記‘家’的甲方。”
“我在學(xué)著把日子搭起來。”我把手機(jī)扣下，“從各個小釘子開始?！?/p>
她點點頭，把杯子放回托盤上：“那我先去后臺把巡檢表交了，下午還有一個客戶的碰面?！?/p>
“我送你到電梯。”我把杯子一并放下，和她并肩走到通道口。電梯門打開，她進(jìn)去的時候回身看我：“江先生，周一見。”
“周一見，林設(shè)計師。”我笑，忽然想加一句，“謝謝你剛才擋住那份‘一口價’?！?/p>
她抬了抬眉，“不客氣。安靜地做選擇，是每個人的權(quán)利?！?/p>
電梯門合上，她的身影在鏡面里隱下去。我在門前站了兩秒，莫名地不想立刻轉(zhuǎn)身。那種感覺像趕了很久的夜路突然看見一盞燈——它不替你走，但它讓你看見了腳下的路。
我回到展區(qū)，繞著沙盤多看了幾圈，確認(rèn)交付時間、物業(yè)條款，再次敲定了鑰匙交接流程。走出售樓部的時候，天空正好晴透，云像被風(fēng)吹開一道縫。風(fēng)把胸卡吹得拍了拍我的胸口，我低頭取下來，扔進(jìn)回收箱。背后有人喊：“江先生，下午我們有一個投資顧問的講座，您要不要——”我擺擺手，“謝謝，不了?！?/p>
車子發(fā)動，我沒有立刻走，靜靜坐了半分鐘。日光把車內(nèi)一切細(xì)節(jié)照得分明：方向盤的縫線、儀表盤的刻度、后視鏡里我平靜的臉。我看著鏡里的自己，突然有一點想笑——不是因為遇見誰，而是因為我看見了一個正在往前走的我。
下午我順便去了新小區(qū)?？拷肟诘目Х瑞^在試營業(yè)，門口擺著一排香草盆栽，羅勒和迷迭香的味道漂出來。點單時，店員問我：“需要會員卡嗎？”我搖頭。剛轉(zhuǎn)身，就看見門口有個小男孩哭著蹲在地上，手里抓著一輛斷了輪子的玩具車。他的奶奶站在一旁焦急地哄。我蹲下，從口袋里翻出小折刀，把輪軸扣回去，順手用口袋里的橡皮筋固定。小男孩抬起頭，眼淚還掛在睫毛上，“謝謝叔叔。”
“別跑太快?！蔽颐念^。他奶奶連聲道謝，我笑笑，說沒事。
轉(zhuǎn)出咖啡館時，手機(jī)又震動，這回是短信，一行字冷不丁地跳進(jìn)眼里：**“江川，我懷孕了。”**備注是：孟雪。
我盯著那五個字，指尖不自覺收緊。下一秒，我笑了一下——不是輕蔑的那種笑，而是某種更深的冷靜。懷孕？從時間線算起，從她和王景“加班”的頻率算起……我把手機(jī)屏幕熄滅，重新點亮，停在她的名字上。消息又來一條：“我們談?wù)?，好嗎？你真的要這樣決絕嗎？”
風(fēng)從樹縫里鉆過，帶起路邊落葉輕響。我深吸一口氣，把她的對話框往下滑直到消失在屏幕邊緣。我的手指卻沒有點“拉黑”，而是打開了備忘錄——資金規(guī)劃—風(fēng)險，在下面新增一條：對方可能以懷孕、借款、輿論等施壓；統(tǒng)一律師回復(fù)。
做完這件事，我把手機(jī)揣回兜里，端起咖啡，吹了口氣，喝了一小口。熱意從喉嚨一路沉進(jìn)胃里，把那陣突如其來的陰影暈開。我抬頭看向小區(qū)的中庭，陽光從樹冠碎碎地落下來。幾米外的玻璃門開啟又合上，一道熟悉的身影從里面走出來——灰色襯衫、馬尾，手里拿著文件夾。她也看見了我，驚訝地朝這邊微微抬手。
“巧嗎？”她走近，笑得溫溫，“客戶臨時改期，我就提前過來勘了一下你這棟的樓距和光線。你怎么還在這兒？”
“在等一杯咖啡冷一點。”我舉了舉手里的紙杯，又指了指對面的長椅，“一起坐會兒？”
她看了眼表，點頭。我們坐到樹蔭里，談的不多，都是些和家有關(guān)的小事：陽臺的晾衣桿該裝多高、廚房打不打吊柜、兒童房要不要地臺。她偶爾問我“你小時候的家是什么樣的？”我想了想，笑著回答：“夏天蚊帳掛得像小帳篷，風(fēng)扇吱呀響。冬天圍在火爐邊烤紅薯?！?/p>
“聽起來很甜?！彼f。她講她的小時候：在老房子的窗臺上種蔥，看它一天一天長高，像一個小小的、肉眼可見的奇跡。我們不急著把彼此變成熟人，只是小心地把話題鋪成一條不滑的路。
她起身的時候，我看見她的資料夾側(cè)邊別著一支鉛筆，上面刻著一行小字：“留白”。我指了指那支筆，“你喜歡這兩個字？”
“喜歡。”她把資料夾按在臂彎里，“留白是給未來留空間?！?/p>
“那周一見?！蔽艺f。
“周一見。”她揮了揮手，轉(zhuǎn)身走向物業(yè)辦公室。背影被陽光拉得很細(xì)，細(xì)得像一條筆直的線。
我靠在椅背上，又喝了一口咖啡。風(fēng)里有羅勒和陽光的味道?？诖锏氖謾C(jī)安靜了很久，我知道它終會再次響起，但也知道，我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一響就慌的人。
回到車上，我把導(dǎo)航設(shè)成“家”。屏幕上那個小藍(lán)點往前挪的時候，我突然有一種奇異的確定感：我已經(jīng)開始走在自己的水路上了。
車子駛?cè)胄滦^(qū)，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自己的那棟樓在落日里亮起第一盞燈。我把車停好，站在樓下仰頭看了幾秒，然后轉(zhuǎn)身往外走。門口的風(fēng)比下午更溫柔。我正要跨出門，手機(jī)又響，是一個陌生號。對方聲音尖利，帶著刻意壓低的怒意：“江川，你以為有點錢就能甩掉一切？你等著?！?/p>
我沒說“喂”，也沒問“你誰”，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律師會聯(lián)系你?！比缓髵鞌唷?/p>
手指在屏幕上滑過，停在了一個名字上——林知予。我沒有發(fā)消息，只把她的名片拍了一張，存進(jìn)“信任”這個相冊。收起手機(jī)，我對著夜色輕輕吐出一口氣，像把過去的灰吹散。
我抬腳向前走去。風(fēng)在身后輕輕推我一下，像在說：往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