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盆擱在窗臺上,里頭那株半死不活的植物耷拉著幾片黃葉子。
我拿起旁邊一塊邊緣磨得光滑的石頭,小心地把盆里板結(jié)的土塊敲松。冷宮的風,
一年四季都帶著股陳舊的霉味兒,吹得人骨頭縫里發(fā)涼。我叫楚玥,曾是這大胤朝的皇后。
現(xiàn)在?是這冷宮里最不值錢的廢人。沒人記得我的名字,連送飯的老太監(jiān)都只叫我“喂”。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老太監(jiān)提著個破籃子進來,動作粗魯?shù)赝厣弦欢铡?/p>
一股餿味立刻彌漫開?!摆s緊吃,別磨蹭。”他眼皮都懶得抬。
我走過去掀開籃子上蓋著的破布。兩個硬得能砸死狗的窩窩頭,幾根沒洗干凈的爛菜葉子,
一碗照得見人影的稀粥。這就是一天的嚼谷?!皬埞?,”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
“這粥,稀得連米粒都數(shù)得清了吧?”張公公嗤笑一聲,露出幾顆黃牙:“有的吃就不錯了,
還挑三揀四?你以為你還是金尊玉貴的娘娘?”他眼神掃過我空蕩蕩的屋子,“有本事,
自己弄去啊!”門“哐當”一聲又關(guān)上了。冷風灌進來,我打了個哆嗦。我撿起一個窩窩頭,
掰了一小塊放進嘴里,用力地嚼。喉嚨被刮得生疼。剩下的,我用一塊還算干凈的舊布包好,
藏進墻角一個半塌的磚洞里。這點東西,得算計著吃,不然撐不到明天。冬天最難熬。
冷宮里的炭份例少得可憐,全是些黑煤渣子,煙大火小。
我把所有能裹在身上的東西都裹上了,還是凍得整夜睡不著。窗戶紙破了好幾個洞,
嗚嗚的風聲像鬼哭。這天下午,我縮在墻角避風,目光無意中掃過窗臺那只破陶盆。
盆里那株蔫頭耷腦的東西,根部似乎冒出了一點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綠意。
我心頭猛地一跳。湊近了仔細看,真的!是芽!很小很小的一點點嫩綠,頂著干硬的土,
頑強地鉆了出來。這玩意兒是當初我搬進來時,角落里一株快死的野草,
我隨手把它塞進了這個破盆里,壓根沒指望它能活。這點綠意,像黑暗中劃過的一絲微光。
我盯著它看了很久?!暗迷囋嚒!蔽覍ψ约赫f。聲音在空曠的屋里顯得很突兀。
冷宮地方不小,破敗的院子有好幾進。我像個幽靈一樣,
在那些坍塌的宮室和荒蕪的院子里轉(zhuǎn)悠。到處都是碎磚爛瓦,野草倒是長得格外茂盛。
我在一處最偏僻的墻角根兒,發(fā)現(xiàn)了一小片相對濕潤的泥土。
周圍長著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矮小植物。我蹲下來,用那根磨得光滑的石頭,
一點點把土塊砸得更碎。手被凍得通紅,石頭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我沒停。土松軟了些。
我小心地把那點嫩綠的小苗,連帶著根下的一小撮土,從破陶盆里挖出來,
移栽到這塊墻角下。又用石頭在周圍壘了一圈矮矮的“圍墻”,算是給它擋點風。
做完這一切,天都快黑了。手指凍得麻木,肚子餓得咕咕叫。但我心里,好像有了一點著落。
光靠那點可憐的吃食不行。我盯上了院子里瘋長的野草。有些葉子看起來像能吃的樣子。
我拔了幾種不同的草葉子,回到屋里。用那點省下來的涼水仔細洗干凈。
揪了一小片葉子放進嘴里嚼。又苦又澀,還帶著股怪味。我皺著眉咽下去。等了一會兒,
肚子沒有絞痛。也許……能吃?第二天,我的“菜譜”里多了一小把煮過的野草葉子。
味道依然糟糕,像嚼干樹皮,但至少肚子沒那么空了。我撿起之前藏好的一個窩窩頭,
走到墻角我的“小苗”邊蹲下。窩窩頭硬邦邦的。我掰下一小塊,用手一點點捻碎,
像撒鹽一樣,把那些細小的碎屑均勻地撒在幼苗周圍的土里?!俺园??!蔽业吐曊f,
像是在跟它商量。過了幾天,那點綠芽似乎精神了些,抽出了兩片小小的、完整的葉子。
我的心也跟著雀躍了一下??蛇@點喜悅很快被澆滅。張公公送來的飯食越來越敷衍。
窩窩頭更硬,稀粥更稀。我?guī)缀跄苈犚娮约憾亲永镛A轆的回響。藏起來的口糧,也快見底了。
這天,我餓得實在受不住,厚著臉皮開口:“張公公,這分量……實在不夠果腹。
”張公公斜睨著我,皮笑肉不笑:“喲,娘娘胃口還不?。吭奂沂前捶堇o的,
一點沒克扣您?!彼炅舜晔种福斑@宮里宮外,哪樣東西不得打點?您說是吧?
”我明白了。要東西,就得給好處??晌疑砩线€有什么值錢的?我沉默地走回屋子,關(guān)上門。
四下環(huán)顧??帐幨?,家徒四壁。唯一還算完整的,是我頭上那根磨得發(fā)亮的素銀簪子。
這曾是入冷宮時,唯一沒被扒走的東西,大概因為太不起眼。我把它拔下來,握在手里。
冰涼的觸感。猶豫了很久。這是我僅剩的、還能證明一點過去的東西。第二天送飯時,
張公公照例把籃子一墩。我走過去,沒看那籃子,把攥在手心里的銀簪子遞了過去。
張公公眼睛瞇了一下,飛快地接過,掂了掂,迅速塞進袖子里,動作熟練得驚人。
“娘娘想通了就好?!彼樕隙哑鹨稽c假笑,“想要點什么?”“種子?!蔽铱粗?,
“隨便什么菜種都行。再給我一把小鏟子,舊的、破的都行。”張公公顯然有些意外,
他大概以為我會要點吃的或者炭。他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種子……宮里倒是有。鏟子……行吧,
我想想辦法?!比旌?,張公公再來時,除了籃子,還帶了個破布包。他左右看看,
鬼鬼祟祟地塞給我。“喏,幾樣菜籽,還有把舊花鏟,豁口了,湊合用吧。娘娘,
這玩意兒可不好弄,您……”他又搓了搓手指?!跋略??!蔽液喍痰卣f,
緊緊攥住那個破布包。布包里是幾小包紙裹著的種子,
紙包上寫著歪歪扭扭的字:蘿卜、青菜、小蔥。還有一把銹跡斑斑、刃口都卷了邊的舊鏟子。
對我來說,這是寶貝。我如獲至寶。立刻行動起來。
選定了離我住的那間破屋不遠、一處背風向陽的墻角。這里的土似乎比別處松軟一點,
野草也沒那么瘋。我用那把豁口的銹鏟子開始挖。土很硬,鏟下去震得虎口發(fā)麻。
卷邊的鏟刃碰到碎石塊,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我一點點地挖,
把大的石頭和糾纏的草根都清理出來。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淌,流進眼睛里,又澀又疼。
挖出的土塊,我用石頭耐心地砸碎。幾天下來,
總算整理出了一小片簸箕大的、相對平整松軟的土地。我小心地把紙包打開,
按著上面模糊的字跡辨認。青菜籽最小,像細沙;蘿卜籽稍大點,
深褐色;小蔥籽是扁扁的黑色小片。我把它們分別撒在劃分好的小區(qū)域里,
再薄薄地蓋上一層細土。最后,忍著心疼,把自己水碗里省下的半碗水,均勻地灑了上去。
“爭點氣,好好長?!蔽覍χ舛d禿的土面說。等待發(fā)芽的日子,既期待又煎熬。
我每天都要去看無數(shù)遍。終于,在一個灰蒙蒙的清晨,我看到那片撒了青菜籽的地面上,
冒出了一層極其細密的、近乎透明的綠色絨毛。活了!我的心狂跳起來。
小蔥的尖尖芽也拱出了土,蘿卜的葉子也舒展開了兩片小瓣。我那點可憐的伙食里省下的水,
幾乎都給了它們。窩窩頭碎屑捻得更細,成了它們的肥料。
看著那一點點鮮活的綠意在這死氣沉沉的冷宮里蔓延,我第一次覺得,或許真能活下去。
一天下午,我正在給菜苗拔草,聽見院墻另一邊傳來幾聲低低的“咯咯”聲。像是……雞叫?
冷宮里哪來的雞?我放下手里的活,循著聲音找過去。聲音是從一堵高墻后面?zhèn)鱽淼模?/p>
墻根下堆滿了亂石和倒塌的房梁木頭,幾乎堵死。我費力地搬開幾塊松動的大石頭。
一個黑黢黢的洞口露了出來,大小僅容一人彎腰爬過。狗洞?以前沒發(fā)現(xiàn)。我猶豫了一下,
好奇心占了上風。我趴下身,小心地鉆了過去。洞口彌漫著一股濃重的塵土和腐葉的味道。
眼前豁然開朗。墻后面竟然是一個廢棄的小園子!面積不大,但顯然荒廢得更久。
幾棵歪脖子樹頑強地生長著,地上鋪著厚厚的落葉,中間還有一小塊干涸的洼地,
像個廢棄的小池塘。幾只羽毛灰撲撲、瘦骨嶙峋的野雞,正在落葉堆里扒拉著找食吃。野雞!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肉!蛋!我不敢驚動它們,悄悄縮回腦袋。這個廢園子,簡直是個寶地!
比冷宮那邊更隱蔽,地方也大,陽光更充足。
那洼地要是能蓄上水……一個念頭在我心里瘋狂滋長:搬過來!把“菜地”搬過來!
說干就干。我開始螞蟻搬家。白天趁沒人的時候,
一趟趟從冷宮那邊的破屋子往廢園子搬東西。
最要緊的是我那點寶貝家當:藏起來的半塊窩窩頭,省下的水,磨得光滑的石頭,破陶盆。
還有那把豁口鏟子。我在廢園子最隱蔽的角落,一棵老槐樹后面,
找到了一間塌了半邊頂?shù)钠莆葑?。雖然四面漏風,但好歹有半堵墻和屋頂能勉強遮點雨。
我把“家”安在了這里。接下來,我盯上了那幾只野雞。肉暫時不敢想,但蛋可以試試。
我在它們經(jīng)常出沒的落葉堆旁,用石頭圍了個小小的圈。每天,
忍痛從我那少得可憐的口糧里,摳出一點窩窩頭碎屑撒在圈里。起初,野雞很警惕,
只在遠處探頭探腦。我躲得遠遠的。漸漸地,它們習慣了這些“天降之食”。
開始小心翼翼地靠近,啄食地上的碎屑。我很有耐心。一點點增加投喂的量,
也一點點縮短我和圈的距離。一個月后,我撒食的時候,那幾只野雞已經(jīng)不怎么怕我了,
圍在圈旁邊等著吃。其中一只羽毛稍微鮮亮點的小母雞,膽子最大,
有時甚至會走到離我很近的地方。一天清晨,我去撒食,發(fā)現(xiàn)石頭圈里,
靜靜地躺著一枚小小的、淺褐色的蛋!我?guī)缀跏菗溥^去撿起來。蛋殼還帶著溫熱。
我把它緊緊捂在胸口,感覺心臟都要跳出來了。蛋!新鮮的雞蛋!我沒舍得吃。
小心地把它藏在一個鋪滿干草的破瓦罐里。或許……可以孵小雞?
種菜和馴雞占據(jù)了我所有的時間。青菜和小蔥長得很快,蘿卜也拱出了胖胖的身子。
廢園子角落的洼地,被我清理出來。幾場秋雨過后,居然真的積了淺淺一層水,
成了我的“池塘”。我在邊上移栽了幾棵水芹。
靠著那點口糧、省下的野菜和偶爾撿到的野雞蛋(后來那只母雞又下了幾個),
我勉強能填飽肚子了。雖然依舊清苦,但不再是隨時會餓死的狀態(tài)。冬天又來了。寒風凜冽。
我的菜地里,蘿卜已經(jīng)長成,可以拔了。青菜和小蔥雖然長得慢,但還頑強地活著。
最讓我驚喜的是那只小母雞,竟然開始隔三差五地下蛋!我攢了三個蛋在瓦罐里。這天,
張公公提著籃子,照例鉆過那個被我偽裝好的狗洞(現(xiàn)在是我和他約定交接的地方),
進了廢園子。他比以前客氣了不少。“娘娘,您這地方收拾得……有點意思啊。
”他打量著我的小菜地和那只在落葉堆里溜達的母雞,眼神里帶著點驚訝和探究。
我把準備好的東西遞給他:五個水靈靈的大蘿卜,一小把鮮嫩的小蔥,
還有兩個攢下來的野雞蛋。張公公眼睛一亮,接過東西掂量著:“喲,娘娘真能耐!
這蘿卜水頭足,小蔥也香!”他頓了頓,壓低聲音,“老規(guī)矩?”“老規(guī)矩?!蔽尹c頭。
這是我們的交易:我給他新鮮的蔬菜和偶爾的雞蛋,
他幫我從外面換我需要的東西——主要是鹽,還有少量糧食和布頭針線之類的必需品。當然,
他從中抽成。張公公滿意地把東西收好,又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遞給我:“給,您要的鹽。
還有半斤小米。”他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對了,娘娘,
您這腌蘿卜……上次帶出去那點,有人嘗了,說味道特別好,想問問還有沒有?”腌蘿卜?
我心里一動。是啊,蘿卜豐收,吃不完容易壞。入冬前,我用換來的粗鹽,
試著腌了一小壇蘿卜條,密封在破瓦罐里埋在土里。一是為了儲存,二是想試試味道?!坝?。
”我說,“不多?!薄靶?!下次我?guī)c出去問問價!”張公公很積極。
他知道這能換來更多好處。交易完成,張公公告辭,熟練地鉆過狗洞離開了。
我的廢園子又恢復(fù)了寂靜。看著手里的小米和鹽,再看看我的菜地和小母雞,
一個更大膽的想法冒了出來:或許,不止是活下去?我開始嘗試更多。用省下的小米粒,
加上切碎的野菜葉子,試著熬點稠粥。把蘿卜纓子(以前都是扔掉的)洗干凈,
用鹽揉搓去澀,再切碎和小米一起煮。味道竟然不錯。腌蘿卜的銷路比我想的好。
張公公反饋說,外面一些小太監(jiān)小宮女,都愿意花點小錢買點嘗嘗鮮。我看到了希望。
我擴大了腌制規(guī)模,除了蘿卜,還把一些長老了的青菜葉子也焯水后腌起來。
我甚至用張公公換來的舊布頭和針線,笨拙地給自己縫補破舊的衣服,
還用干草編了雙粗糙的草鞋。腳上磨出的凍瘡,終于不用直接踩在冰冷的泥地里了。
廢園子里的幾只野雞,在我的持續(xù)投喂下,基本算半馴化了。尤其是那只小母雞,
完全不怕我,成了下蛋的主力。我又在落葉堆和倒塌的房梁縫隙里,發(fā)現(xiàn)了一窩野雞蛋!
我小心地把它們收集起來,放在干草窩里,學著母雞的樣子用體溫去焐。
竟然真被我孵出了三只毛茸茸的小雞崽!看著那三只搖搖晃晃跟著母雞的小黃球,
我心里漲得滿滿的。希望,越來越多。我盤算著。腌菜能換糧和鹽。雞蛋是稀罕物,
可以留著補充營養(yǎng),或者關(guān)鍵時候換更好的東西。小米和雜糧可以熬粥。
菜地里源源不斷提供新鮮蔬菜。小雞養(yǎng)大了可以下更多蛋……日子好像真的有了奔頭。
這冷宮廢園,儼然成了我一個人的小王國。春末夏初,廢園子里的菜長得格外水靈。
我甚至開辟了一小塊新地,種上了張公公想辦法弄來的茄子苗和幾棵辣椒秧。
母雞帶著一群半大的小雞在園子里溜達,刨食蟲子。一切都向著好的方向發(fā)展。這天,
我正在給茄子苗搭架子,院墻那邊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是冷宮那邊的方向!有人在大聲呵斥,
還有哭聲。我的心猛地一沉。冷宮那邊雖然也關(guān)著幾個不得寵的妃嬪或犯了錯的宮女,
但大家各自茍活,很少往來。怎么鬧出這么大動靜?我趕緊放下手里的活,跑到狗洞邊,
把偽裝用的碎石和樹枝堵得更嚴實些,然后屏住呼吸,耳朵貼著冰冷的墻磚聽著?!百v婢!
手腳不干凈!說!藏哪了?!”一個尖利刻薄的女人聲音,非常陌生。
接著是幾聲悶響和壓抑的痛呼,像是棍子打在皮肉上的聲音。
珍主子……奴婢真的沒偷……是張公公……張公公他……”一個虛弱的女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哭訴。
張公公?!我心里咯噔一下?!斑€敢攀扯!”那尖利的聲音更怒了,“給我打!
打到她說實話為止!搜!給我仔細搜這賤婢的屋子!
”一陣翻箱倒柜的嘈雜聲和哭喊聲持續(xù)了很久才漸漸平息。
墻那邊只剩下壓抑的啜泣和那個女人得意的冷哼?!昂?,晦氣!走!”腳步聲漸漸遠去。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手心全是冷汗。珍主子?難道是最近新得寵的那個珍嬪?
她怎么會跑到冷宮來?張公公……出事了?接下來的幾天,冷宮那邊異常安靜,死氣沉沉。
張公公沒有如約來送飯、取腌菜。我藏在冷宮舊屋墻角洞里的最后一點口糧也吃光了。
廢園子里的存糧不多,新種的茄子辣椒還沒結(jié)果,雞也才開始下蛋。我的心一點點往下沉。
第三天傍晚,我正焦慮地數(shù)著米缸里所剩無幾的小米粒,狗洞那邊傳來響動。
我警惕地握緊了手里的鏟子。洞口堵著的碎石被扒開,一個人影狼狽地鉆了進來。是張公公!
但他半邊臉腫得老高,嘴角還有淤血,走路一瘸一拐?!澳锬铩彼粏〉睾傲艘宦暎?/p>
看到我,像是終于松了口氣,癱坐在地上?!霸趺椿厥拢俊蔽曳畔络P子,倒了半碗水遞給他。
張公公猛灌了幾口水,喘著粗氣:“是珍嬪……那個新得寵的毒婦!
不知怎么查到她宮里丟了支金簪子,硬是栽贓給冷宮一個姓李的老宮女!那老李頭,
您是知道的,最老實不過……珍嬪帶人來,把老李頭打了個半死,
還……”他臉上露出恐懼和憤怒,“還把我叫去,說我私通冷宮廢人,倒賣宮里的東西!
那些腌菜……她查到了!”我的血瞬間涼了半截?!八龥]找到您這兒吧?
”張公公緊張地問。“暫時沒有。”我搖頭,“你怎么脫身的?
”“老奴……老奴在宮里幾十年,也認識幾個人?!睆埞卣f,眼神閃爍,
“花了……花了所有積蓄,才買通她身邊的一個小太監(jiān),說老奴只是可憐那廢人,
送點餿飯……倒賣的事純屬誣陷。那小太監(jiān)收了錢,才在珍嬪面前說了幾句好話。
珍嬪急著去赴宮宴,沒空深究,就命人打了老奴一頓,還罰了半年俸祿,
算是……饒了老奴一命?!彼嘈?,“可老奴這差事……怕是到頭了。珍嬪放了話,
以后冷宮的飯食換人送,讓老奴滾去刷馬桶……”我沉默了。張公公這個“渠道”,斷了。
他自顧不暇,以后恐怕也幫不了我了?!澳锬?,您要小心!”張公公掙扎著站起來,
臉上帶著后怕,“那珍嬪,心狠手辣!她既然知道了腌菜的事,難保不會查到您頭上!
她……她恨您!當初您還是皇后時,她只是個小小才人,聽說您……您責罰過她?
她一直懷恨在心!”我皺眉回想。當皇后時,責罰過的妃嬪宮女不少,一個姓林的才人?
模模糊糊有點印象,似乎是因為在御花園里故意沖撞了懷有身孕的妃嬪?
當時我是按宮規(guī)罰她禁足抄經(jīng),后來好像沒多久就病死了?“珍嬪……姓林?”我遲疑地問。
“對!就是她!林氏!”張公公急道,“聽說她當初是裝死,買通了太醫(yī)和內(nèi)務(wù)府的人,
改名換姓又混進宮了!如今得了勢,要報復(fù)呢!她不敢明著動您,因為廢后身份特殊,
但暗地里……老奴怕她使陰招對付您!娘娘,您千萬藏好!這地方……怕是也不安全了!
”巨大的危機感籠罩下來。我沒想到,當初無心的一次秉公處置,竟埋下了今日的禍根。
“我知道了?!蔽覐娖茸约豪潇o,“你先養(yǎng)傷,保住自己。這里……我會想辦法。
”張公公憂心忡忡地走了,鉆過狗洞,身影消失在冷宮的陰影里。
廢園子里的寧靜被徹底打破。我意識到,安穩(wěn)的日子結(jié)束了。珍嬪就像懸在頭頂?shù)囊话训叮?/p>
隨時可能落下。我藏匿的這點生機,成了最大的靶子。我把所有的腌菜壇子深埋在地下。
把雞趕進塌了半邊的破屋深處,用雜物遮擋好。菜地里的菜,能摘的都摘下來藏好,
尤其是那些剛結(jié)出來的小茄子和青辣椒。我甚至開始有意識地囤積落葉和干草,
萬一需要生火取暖或做飯,能頂一陣。我像一個驚弓之鳥,
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讓我神經(jīng)緊繃。狗洞那邊稍有響動,我就立刻躲進最深的角落。
怕什么來什么。僅僅平靜了五天。那天中午,天氣悶熱。我正在破屋里整理干草,
突然聽到廢園子入口處——也就是狗洞所在的那面高墻外,傳來幾個陌生的聲音,
帶著命令的口吻。“就是這兒?你確定?”“錯不了,張老頭那老東西挨打的時候,
迷迷糊糊提過一句‘廢園子’‘墻后面’……”我的心跳驟停!他們找來了!“給我砸開!
”一個尖利的聲音命令道,正是那天聽到的珍嬪的聲音!緊接著,“砰砰砰!
”沉重的撞擊聲砸在堵住狗洞的石塊和爛木頭上!塵土簌簌落下。完了!暴露了!
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撲向雞舍的方向,想至少把母雞和小雞趕進更深的角落藏起來。
它們是我重要的食物來源!“轟?。 币宦暰揄?!狗洞那邊被硬生生砸開了一個更大的豁口!
刺眼的陽光和飛揚的塵土中,幾個穿著太監(jiān)服飾的壯碩身影鉆了進來。為首一人,衣著華麗,
妝容精致,正是珍嬪!她臉上帶著殘忍而得意的笑,目光像毒蛇一樣掃視著整個廢園子。
“喲,這不是我們尊貴的廢后娘娘嗎?”珍嬪的聲音甜得發(fā)膩,卻讓人遍體生寒,“嘖嘖嘖,
這地方,讓您收拾得……可真像個豬圈啊!”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僵硬地擋在雞舍前。
珍嬪的目光掠過我的菜地,看到那片綠油油的青菜、結(jié)著小果的茄子和辣椒,
眼神瞬間變得怨毒無比?!昂牵∪兆舆^得不錯嘛!還有閑心種菜養(yǎng)雞?
”她踩著高高的花盆底,一步步走近,尖利的鞋跟踩在松軟的菜地里,
瞬間碾倒了一片剛開花的青菜?!罢l給你的膽子?!在這冷宮里私設(shè)田地,蓄養(yǎng)牲畜?
這可是大罪!”她的目光轉(zhuǎn)向我身后的破屋,看到了隱約的雞毛和干草?!敖o我砸!
”她厲聲下令,“把這豬圈一樣的臟地方,給我砸爛!菜地鏟平!那些畜生,一只不留!
”“不——!”我失聲尖叫,想沖過去阻止。兩個太監(jiān)粗暴地架住了我的胳膊,
像鐵鉗一樣把我死死摁住。我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另外幾個太監(jiān)獰笑著,
舉起手中的棍棒和鐵鍬。“噼里啪啦!”我的破屋被砸得千瘡百孔,屋頂塌下更大一塊!
里面?zhèn)鱽砟鸽u驚恐的叫聲和小雞凄厲的哀鳴!緊接著,
棍棒砸進雞舍的聲音、雞毛亂飛……“我的雞!”我撕心裂肺地喊。他們沖向菜地。
鐵鍬狠狠鏟下!
綠油油的青菜、剛掛果的茄子辣椒苗、長勢正好的小蔥……被無情地連根鏟起,踩進泥里!
我的蘿卜地也被翻了個底朝天!辛辛苦苦開墾的土地,瞬間變成一片狼藉的泥濘!“不!
不要!”我拼命掙扎,眼淚模糊了視線,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我。完了,全完了!
我的心血,我的希望,頃刻間化為烏有!珍嬪站在廢墟中央,欣賞著我的絕望,
笑得花枝亂顫:“哈哈哈!楚玥!你也有今天!當初罰我禁足抄經(jīng)的威風呢?嗯?皇后娘娘?
如今連只雞都護不??!滋味如何?”她走到我面前,尖利的護甲幾乎戳到我臉上,壓低聲音,
充滿惡毒:“這才剛開始呢。放心,我不會讓你死得太痛快。這冷宮,就是你的活棺材!
我要你眼睜睜看著,什么叫生不如死!”她直起身,聲音恢復(fù)尖利,“我們走!晦氣!
”珍嬪帶著人揚長而去,鉆過那個被砸開的、更大的豁口。留下滿地狼藉和心如死灰的我。
太監(jiān)們松開了我。我癱軟在地,看著被砸得稀巴爛的破屋,看著被鏟平、踩爛的菜地,
聽著破屋深處偶爾傳來的一兩聲微弱的雞的哀鳴……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我掙扎著爬起來,
踉踉蹌蹌沖向破屋深處。撥開壓塌的雜物和塵土,眼前的景象讓我眼前發(fā)黑。
雞舍被砸得稀爛。母雞被一棍子打死在角落里,身體還是溫的。三只半大的小雞,
兩只頭被打扁了,另一只翅膀斷了,倒在血泊里抽搐著,發(fā)出微弱的“嘰嘰”聲。
只有一只最瘦小的黃毛小雞,不知怎么鉆到了最深的墻縫里,瑟瑟發(fā)抖地縮成一團,
僥幸活了下來。我的三只小雞……我的母雞……全沒了。我跪在冰冷的泥地上,
抱起那只還在抽搐、翅膀扭曲的小雞,它的體溫一點點流逝。眼淚終于洶涌而出,
無聲地滴落在它沾血的絨毛上。我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巨大的悲痛和絕望扼住了我的喉嚨。
為什么?為什么連這點活下去的希望都要奪走?我抱著那只漸漸冰冷的小雞,
在廢墟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夜幕降臨。那只幸存的小黃雞,不知何時爬到了我腳邊,
依偎著我,發(fā)出細弱的叫聲。冷風呼嘯著穿過破屋的窟窿,像刀子一樣刮在身上。
比風更冷的,是心里那徹骨的寒意和恨意。珍嬪!林氏!這兩個名字,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心上。恨意從未如此清晰、如此強烈地燃燒起來!
不只是恨她毀了我的園子、殺了我的雞。更恨她如此輕易地踐踏我僅存的一切,
恨她那種掌控我生死的囂張!我不能死。更不能這樣無聲無息、窩囊地死在這冷宮里!
我要活下去!我要讓那個女人付出代價!這念頭像黑暗中唯一的光,
支撐著我搖搖欲墜的身體。我擦掉臉上的淚水和塵土。輕輕放下懷里冰冷的小雞。
把那只瑟瑟發(fā)抖的小黃雞捧起來,揣進懷里,用體溫溫暖它。然后,我站起身,
開始在廢墟中摸索。我需要工具。那把豁口的銹鏟子還在!它被砸在雜物下,鏟柄都裂了,
但鏟頭還能用。我的磨刀石也找到了。肚子餓得咕咕叫。我扒開被踩爛的菜地泥土,
在泥里摸索。被鏟斷的蘿卜根、踩爛的青菜葉子……只要能吃的,我都撿起來。
甚至那些被踩進泥里的、半生不熟的茄子和辣椒,我也摳了出來。沒有水。
廢園子角落那個小水洼,因為珍嬪的人踐踏,也變成了渾濁的泥坑。我拖著疲憊的身體,
走到水洼邊。用豁口鏟子,一點一點清理里面的爛泥和落葉,試圖挖深一點,
看能不能滲出清水。土很黏,鏟起來非常費力。挖了許久,只挖出一個更深的泥坑,
渾濁的水慢慢滲出來,帶著濃重的土腥味。我累得幾乎虛脫。坐在地上喘氣。手撐著地面,
指尖無意中碰到坑底的泥土……咦?怎么感覺……有點溫熱?我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把手掌整個按在剛挖出的、濕漉漉的泥地上。真的!坑底深處的泥土,
比旁邊的溫度明顯要高一些!我心頭猛地一跳!難道……?我瞬間忘記了饑餓和疲憊,
抓起鏟子,發(fā)瘋一樣朝著那溫熱的地方挖下去!泥土越來越濕,越來越熱!
挖到大約半人深的時候,一股冒著白氣的熱水,汩汩地涌了出來!帶著淡淡的硫磺味!溫泉!
這廢園子干涸的洼地下,竟然藏著溫泉眼!巨大的狂喜瞬間沖垮了我!天無絕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