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駒隙。
清晨露珠還掛在草葉尖兒上打顫，后山的林子被一夜細雨洗得透亮，空氣里彌漫著腐葉的微腥和菌子破土而出的清甜氣息。
“囡囡！這邊！快來！”林月娘挎著竹籃，蹲在一叢茂密的蕨類植物旁，聲音里帶著發(fā)現(xiàn)寶貝的雀躍。她撥開濕漉漉的葉子，露出底下幾朵頂著褐色小帽、傘蓋肥厚的香菇，“瞧見沒？這種胖嘟嘟的，燉湯最香！”
云棲月小跑過來，褲腳被露水打濕了也不在意，蹲在母親身邊，好奇地看著：“阿娘，這個呢？黃黃的，像小喇叭。”
“這叫雞油菌，小饞貓！”林月娘笑著刮了下女兒的鼻尖，又指著旁邊一朵灰撲撲、其貌不揚的菌子，“那個是牛肝菌，得跟大蒜頭一塊兒炒才出味！記住了啊，月牙兒，炒的時候要是大蒜變了色，黑了或者藍了，那這菌子可碰不得，有毒！”
“嗯！記住了！”云棲月用力點頭，小臉滿是認真。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一朵嫩黃的雞油菌，菌褶上凝結(jié)的水珠滾落在她手背上，涼絲絲的。
就在這時，她眼尖地瞥見幾步開外，一截老樹根旁邊，臥著一朵菌子。傘蓋足有她小巴掌大，菌柄又白又直，像上好的凝脂玉。
“阿娘！阿娘！快看！”云棲月屏住呼吸，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發(fā)現(xiàn)寶藏的興奮，小手急切地指向那個方向，“這兒！有個大家伙！”
林月娘順著女兒指的方向望去，眼睛頓時亮了：“哎喲！是雞樅菌！這么大個兒的可少見！月牙兒真是個小福星！”她臉上笑開了花。
云棲月得了夸獎，小臉微紅，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像怕驚擾了林中的精靈。她蹲下身，用小手一點點撥開覆蓋在雞樅菌上的腐葉，動作輕柔又專注。終于，那朵肥碩的“林中精靈”完整地露了出來。
“真好看！”云棲月贊嘆著，小心翼翼地將它采下，捧在手心里，像捧著塊稀世的寶玉，愛不釋手。
回家的路上，她堅持要把雞樅菌揣在懷里護著，生怕磕碰了。林月娘看她那小模樣，故意逗她：“月牙兒，這雞樅菌這么大，要不分一半給隔壁阿婆家？她牙口不好，燉湯喝正好?！?/p>
云棲月立刻把懷里的菌子摟得更緊，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鼻尖都皺成了小包子：“不行不行！要給爹和哥哥們補身子！爹跑船累，大哥二哥三哥都要長力氣！”
林月娘被女兒護食又懂事的樣子逗得直樂，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好，好，都給咱家的男子漢吃！”
當(dāng)晚，土灶上的砂鍋咕嘟咕嘟地歡唱著，雞樅菌特有的濃郁鮮香混著土雞肉的醇厚，霸道地飄出灶房，漫了小半條巷子。
云青山盤腿坐在小桌旁，咂了一口自家釀的米酒，古銅色的臉上滿是愜意。他夾起一塊燉得軟爛的雞樅菌，吹了吹，直接塞進眼巴巴望著他的云棲月嘴里：“嘗嘗！咱家月牙兒親手撿的寶貝，就是香！”
鮮美的滋味在舌尖炸開，云棲月滿足地瞇起眼，小嘴塞得鼓鼓囊囊，還不忘含糊地笑，眼睛彎成了兩枚小月牙?；椟S的油燈光下，她后頸那塊淡淡的月牙形胎記，似乎也泛著柔和的粉光。
***
開春的沙灘，寒意未消，冰碴剛化。五歲的云棲月已經(jīng)像個小野馬駒，赤著腳丫在濕涼的沙灘上瘋跑，褲腳卷到膝蓋，露出圓潤的小腿肚。腳心那顆鮮紅的朱砂痣，被咸澀的海鹽浸潤得愈發(fā)嬌艷，像顆不小心落在雪白細沙里的紅豆。
“小妹！慢點兒！別摔著！”十二歲的云海拎著個竹簍在后面追，簍子里剛在淺灘摸到的花蛤被顛得“咔啦咔啦”響。他喘著氣喊：“等等哥！摸夠了花蛤，晚上給你熬蛤蜊豆腐湯！你不是最愛喝嗎？”
云棲月卻像沒聽見，突然在齊腳踝深的海水里定住，小手指著海天相接的遠方，聲音帶著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驚奇：“大哥！快看！有鮫人！鮫人！”
云海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只有翻涌的白色浪花和幾只盤旋的海鷗。“哪有什么鮫人？”他笑著搖頭，大步走到妹妹身邊，蹲下身，用帶著海鹽咸味的手指輕輕戳了戳她鼓起的腮幫子，“準是聽老槐樹那邊的大爺爺講的故事聽入迷了！走，跟哥挖月亮貝去！晚上讓阿娘給你做貝肉蒸蛋，比城里罐頭鮮一百倍！”
“月亮貝？”云棲月的注意力瞬間被轉(zhuǎn)移，大眼睛亮晶晶的，“就是殼亮亮的、像小月亮那個？”
“對！藏得可深了，得順著潮水退下去的印子找?！痹坪＠妹玫男∈?，沿著濕潤的沙灘線慢慢走。
這時，挽著褲腿踩在更淺水域的云川聽到了，立刻顯擺起來：“看我的！”他腳腕在水里靈巧地一轉(zhuǎn)，沙地上就旋出個深坑，接著猛地伸手一掏，竟真抓出一只巴掌大的月亮貝！貝殼在陽光下泛著珍珠般溫潤的光澤，里面的貝肉也透著誘人的瑩白。
“哇！二哥好厲害！”云棲月拍著小手跳起來，一臉崇拜。
云川得意地揚了揚眉毛，剛想再吹噓幾句，手一滑，那月亮貝“噗通”一聲掉回了水里?！鞍パ剑 彼脨赖亟辛艘宦?，彎下腰就要去撈。
“二哥別動！”云棲月卻一把拽住他的衣角，小手指著一處的地方，“快看！魚群！它們在跳舞！”
果然，就在那片水域，成百上千條銀色的小魚仿佛聽到了無聲的號令，齊刷刷地躍出水面！在明媚的陽光下，它們細小的身體織成了一條流動的、閃爍著銀光的光帶，驚得附近的海鷗“撲棱棱”拍打著翅膀飛起。
“嗬！真是奇了！”云川也看呆了，忘了撈貝，兄妹倆就站在淺水里，看著這大自然神奇的一幕。
他們清脆的嬉鬧聲在空曠的海灘上傳開，驚起更多海鳥。云棲月不知道，她剛才驚鴻一瞥看到的，確實是深海鮫人。（霧棲島是上古遺留的仙島，只是藍星靈氣日漸稀薄，上古大能為保護鮫人一族，而開辟島嶼地下深處設(shè)置了秘境。她看到的鮫人，正是耐不住寂寞，偷溜出秘境縫隙，窺探外面世界的“好奇寶寶”）。
***
老槐灣的槐花開得正盛，空氣里都是甜絲絲的香氣。七歲的云棲月像只靈活的小猴兒，幾下就爬上了村口那棵虬枝盤結(jié)的老槐樹。她找了個舒服的樹杈窩著，晃悠著小腿，手里捏著根狗尾巴草，正聚精會神地逗弄樹洞里一只探頭探腦的寄居蟹。
“喂！小丫頭片子！”
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從樹下傳來。云棲月低頭一看，是屠戶家那個胖墩墩的兒子，帶著兩個跟班，正鬼鬼祟祟地往粗壯的樹干上抹黑乎乎的、油膩膩的東西，聞著像魚油。
胖小子仰著油光光的臉，一臉兇相地指著樹上的云棲月：“昨天就是你跑去告我狀，害我被爹揍了一頓！今天非給你點顏色看看！”他說著，掏出一個火折子，作勢就要吹，“把你那新花裙子燒個洞！看你再得意！”
云棲月抿緊了嘴，小手抓緊了樹干。阿娘剛給她縫的藍布裙子上，還繡著她自己挑的花樣——幾個歪歪扭扭卻可愛的小海螺。她看著胖小子手里的火折子，想起阿娘說過，這棵老槐樹是海神娘娘的睫毛變的，世世代代護著全島的孩子平安。
她深吸一口氣，不再看樹下那幾個搗蛋鬼，而是仰起小臉，對著習(xí)習(xí)的海風(fēng)，用盡力氣唱起了阿娘常哼的漁歌。調(diào)子被她唱得又清又亮，像山澗里叮咚流淌的泉水，帶著孩童特有的純凈，在林間飄蕩開去。
“你唱啥唱！難聽死了！”胖小子不耐煩地吼著，使勁吹亮了火折子。
就在這時——
“簌簌簌……”
老槐樹巨大的樹冠突然無風(fēng)自動，劇烈地搖晃起來！枝葉間一個碩大的鳥巢猛地傾斜，“嘩啦”一聲，白花花的、熱乎乎的鳥糞像雨點般精準無比地落下！
“啊——！” “我的頭！” “嘔！臭死了！”
樹下頓時響起殺豬般的慘叫和干嘔聲。三個搗蛋鬼被淋了個滿頭滿臉，鳥糞順著胖小子的胖臉蛋往下滴，糊住了他的眼睛。他手里的火折子也掉在沾滿鳥糞的地上，嗤一聲滅了。
“噗嗤……”樹上的云棲月看著他們狼狽逃竄、一邊跑一邊抹臉的滑稽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來，笑得直拍腿。發(fā)間別著的那朵野茉莉被震得掉下來，滾進了她的領(lǐng)口，冰涼的觸感激得她縮了縮脖子，笑聲卻更歡快了。
當(dāng)晚，林月娘給女兒洗衣服時，從她衣領(lǐng)里抖出幾片閃著微光的、像揉碎了星子般的粉末。她看著炕上熟睡的云棲月恬靜的小臉，想起白日里屠戶媳婦拎著兩條五花肉上門賠罪時，支支吾吾、帶著敬畏說的那句“老槐樹精顯靈護著月牙兒呢”，眉頭輕輕蹙了起來。
***
十歲那年的臺風(fēng)，來得毫無預(yù)兆，又急又猛。暴雨像老天爺打翻了巨大的水盆，豆大的雨點砸在屋頂瓦片上，“噼啪”作響，聲勢駭人。風(fēng)在屋外鬼哭狼嚎，仿佛要把整個小島撕碎。
云棲月卻惦記著退大潮后礁石灘上可能露出的“好貨”。她央著二哥云川：“二哥，帶我去嘛！就一會兒！潮退得快，肯定有寶貝！”
云川看著窗外黑沉沉的天和瓢潑大雨，眉頭擰成了疙瘩：“不行！風(fēng)太大了！太危險！爹和阿娘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
“二哥——！好二哥！”云棲月拉著他的胳膊晃，使出撒嬌大法，“就去看一眼！我保證不亂跑！你看，雨好像小點了！”她指著窗外，其實雨勢絲毫未減。
云川架不住妹妹軟磨硬泡，又想著臺風(fēng)天確實有時能撿到被巨浪打上岸的稀罕物，一咬牙：“說好了！看一眼就回！跟緊我！掉海里我可撈不動你！”
兄妹倆披上厚厚的蓑衣斗笠，深一腳淺一腳地沖進狂風(fēng)暴雨里。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臉上，幾乎睜不開眼。潮水退得極快，果然露出了平日里深藏在水下的嶙峋礁石和巖縫。
“快走！月牙兒！浪要打回來了！”云川拽著妹妹的手，感覺腳下的水在迅速上漲，冰涼的浪頭已經(jīng)沒過了他的膝蓋，沖擊力大得讓人站不穩(wěn)。
可云棲月卻像被什么定住了，目光死死盯著不遠處一道幽深的巖縫?？p隙深處，似乎有微弱的、青幽幽的光透出來。
“二哥你看！里面有東西！會發(fā)光！”她指著巖縫，聲音在風(fēng)雨中顯得格外尖細。
“別管了！快走！”云川急得大吼，遠處的海浪已經(jīng)堆成了墨色的高墻，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壓過來。
“是個罐子！好像！”云棲月卻異常執(zhí)拗，她半個身子不顧一切地探進冰冷的巖縫里，小手在黑暗中急切地摸索著，指尖終于觸到一片冰涼堅硬的瓷面！“我摸到了！”她興奮地喊，咬著牙使勁往外拽，指甲摳在粗糙的巖壁上生疼。
風(fēng)更狂了，卷著雨點砸得人生疼，墨色的浪墻近在咫尺！
“給我！”云川心急如焚，也顧不上危險，擠過去幫忙。兄妹倆合力，終于把個沉甸甸的青花瓷罐從巖縫深處拖了出來！罐口用某種黃泥封得嚴嚴實實，罐底刻著兩個彎彎曲曲、像蜷縮小鳥的古字。
“跑！”云川一把背起妹妹，抱著那個冰冷的罐子，用盡全身力氣往家的方向沖！狂風(fēng)暴雨中，云棲月伏在二哥汗?jié)竦谋成?，小臉緊貼著他濕透的衣裳。風(fēng)雨聲、心跳聲、海浪的咆哮聲混雜在一起。就在這時，她懷里的瓷罐突然傳來一陣極其細微、卻清晰可聞的“叮咚”聲，仿佛里面有人在輕輕搖晃著銀鈴，清脆又神秘。
她不知道，這并非普通的罐子。這是古時候的沉船里的寶藏，在幽暗的巖縫深處沉寂了千年，終于快要等到發(fā)現(xiàn)他們秘密的人了...
***
十三歲的云棲月，已經(jīng)能駕著家里那艘小小的舢板，在近海熟練地撒網(wǎng)收網(wǎng)了。
暮春的清晨，海面上飄著薄紗般的霧氣。她蹲在微微搖晃的船頭，指尖靈活地穿梭在漁網(wǎng)的破洞間，動作嫻熟。
頸間那是父母在小時候就給她一直戴著的月牙玉墜，說是家族的守護符，在初升的朝陽下泛著溫潤的蜜色光澤。
這枚玉墜，六歲時曾在她落水瞬間發(fā)燙，將她托出海面；八歲時她偷喝米酒醉倒在蘆葦蕩，也是玉墜發(fā)出清越的鳴響，引著家里的大黃狗金元寶找到了她。
“小妹妹，你這玉墜……賣不賣？”一個穿著沖鋒衣、脖子上掛著單反相機的男人突然湊到船邊，鏡頭幾乎要戳到云棲月臉上。島上難得散霧，來了群說要“考察生態(tài)”的游客。
男人眼神熱切，“五萬塊！夠你家買艘新漁船了！考慮考慮？”
云棲月想也沒想，立刻把玉墜塞進衣領(lǐng)里，緊緊貼著心口。海風(fēng)掀起她草帽下的碎發(fā)，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沉靜的眼睛。
“不賣?！彼穆曇羟宕喽鴪远?，帶著不容商量的意味。
她利落地甩開纜繩，小舢板像條靈巧的魚，輕快地滑出小小的港灣，“這我的護身符。多少錢都不換?！?/p>
那男人似乎還不死心，還想說些什么。就在這時——
“嗡——！”
整片近海海域，突然響起一陣奇異的、低沉的嗡鳴！仿佛有什么龐然大物在水底蘇醒。
緊接著，在游客們驚愕的目光中，平靜的海面像沸騰一般了！成千上萬條銀色的小魚毫無預(yù)兆地躍出水面！它們在空中劃出閃亮的弧線，密密麻麻，交織成一張巨大無比的、流動著銀光的光網(wǎng)！陽光穿過魚群，在水面上投下跳躍的光斑，景象壯觀得令人窒息！
“天??！”
“快拍！快拍！”
“原來是鯨魚在換氣！”
游客們的驚呼聲、相機快門的咔嚓聲瞬間響成一片，驚得原本盤旋的海鷗也忘了覓食，只是茫然地拍打著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