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最后殘存的,是喉間燒灼的劇痛,和眼前那雙冰冷含笑的眼。他曾捧著我的臉,
在御花園的月色下,說傾慕我的颯爽英姿,說東宮唯有我一人足矣。那溫存耳語,如今想來,
字字淬毒??纱丝?,他,我的太子夫君慕容璽,親手將那杯鴆酒灌入我喉中,
動作甚至帶著一種殘忍的優(yōu)雅。他的聲音依舊溫柔似水,卻字字如刀,
剜心剔肺:“孤要的是將軍府的兵權(quán),不是你。昭寧,安心去吧,你的價值,到此為止了。
”錦帳微動,環(huán)佩輕響,一道窈窕身影轉(zhuǎn)出,帶著我熟悉的、清甜卻惡毒的香氣。
我的好堂妹蘇蓮心,像一只終于偷到腥的貓,柔若無骨地依偎進慕容璽懷里,
唇角是壓不住的得意與暢快,她俯下身,用最嬌怯的語調(diào),
說著最誅心的話:“姐姐就安心去吧。黃泉路冷,莫要怕孤單,將軍府上下三百口人,
很快就會去陪你的。伯父、伯母、還有你那幾個總護著你的哥哥……一個都跑不了。
”父親沉毅的臉,母親溫柔的眼,
吵吵嚷嚷、卻會在我要嫁入東宮時偷偷紅了眼角、塞給我私房錢讓我別委屈自己的家……恨!
滔天的恨意如地獄烈火焚遍四肢百骸,卻掙不脫那迅速蔓延的冰冷與麻木。
毒藥腐蝕著我的喉嚨,我的臟腑,我連一句詛咒都發(fā)不出。蘇昭寧!慕容璽!蘇蓮心!
若有來世!我定要飲爾等之血,啖爾等之肉,將你們挫骨揚灰!
還有我將軍府三百冤魂——“小姐?小姐?快醒醒,圣旨到了,
老爺夫人讓您快去前廳接旨呢!”誰在叫我?身體被輕輕推動,
嘈雜的人聲、熟悉的蘇合香味道強行驅(qū)散了那片死亡陰影。我猛地睜開眼,劇烈的喘息著,
喉間似乎還殘留著那可怕的灼痛。入目是繡著精致纏枝蓮紋的雨過天青色錦帳頂,
不是東宮那象征太子妃尊榮的鸞鳳和鳴圖案。我倏地坐起身,
看向旁邊一臉急色的小丫鬟:“碧玉?”碧玉不是早在三年前,
因為替我擋了一碗堂妹“失手”打翻的熱湯而毀了容貌,被母親忍痛遣送出府了嗎?
我連最后一面都未能見到,只聽說她回鄉(xiāng)后不久就郁郁而終了。“我的好小姐,您可算醒了!
宮里來宣旨的天使都快等急了,老爺夫人催了好幾遍了!”碧玉手腳麻利地拿來衣裳,
是我最喜歡的緋紅色騎射服,袖口和裙擺繡著小小的白鷹,靈動又颯爽,
“今日陛下犒賞大軍,老爺?shù)脛龠€朝,聽說賞賜豐厚得很呢!您快些,可不能讓天使久等!
”得勝還朝?賞賜?我心頭巨震,猛地扭頭看向梳妝臺上的菱花銅鏡。
鏡中映出一張尚帶稚氣、卻眉眼飛揚、唇紅齒白的臉。
這不是十九歲、嫁入東宮一年后形容憔悴、心如死灰的我,這是……十四歲的我!
父親剛剛大破北狄,凱旋歸來!我真的回來了?回到了悲劇尚未開始的時候?
回到了將軍府還鼎盛煊赫、父母兄長皆在、我還能肆意歡笑奔跑的時候?
巨大的狂喜和不敢置信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我,眼眶瞬間酸澀發(fā)熱,我死死咬住下唇,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銳的疼痛清晰地提醒我——這不是夢,不是死前的幻覺!蒼天有眼!
我蘇昭寧,回來了!滔天的恨意在那片失而復(fù)得的狂喜下洶涌沸騰,幾乎要沖破胸膛,
又被我強行壓下,沉淀為眼底最深的寒冰。慕容璽,蘇蓮心……你們等著。這一世,
我定要將你們一一拖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前廳香案早已備好,全家恭敬跪迎圣旨。
我跪在父母身后,能感受到父親如山岳般沉穩(wěn)的氣息和母親身上淡淡的馨香。
眼角余光能看見站在稍后位置的二叔一家,蘇蓮心穿著她最愛的水粉色軟煙羅衣裙,
梳著乖巧的垂掛髻,一副柔弱堪憐、不諳世事的模樣,
只有我知道那副皮囊下藏著怎樣蛇蝎的心腸。太監(jiān)尖細(xì)的聲音拖著長調(diào),宣讀著冗長的封賞,
金銀絹帛,田莊宅邸,一一唱喏。父親叩首謝恩,神色平靜,并無驕色。最后,
那宣旨太監(jiān)聲音微提,帶著一絲特別的意味:“……大將軍蘇擎有功于社稷,朕心甚慰。
特賜其女蘇昭寧,鳳翎劍一柄,允其宮中行走,見劍如朕親臨!”鳳翎劍!前世也有這一出,
只因皇帝一句“虎父無犬女”,但我那時滿心都是少女懷春的羞澀與即將與太子定親的歡喜,
只覺舞刀弄劍太過剛硬,恐惹未來夫君不喜,便以“女兒家不敢攜利刃,
恐損陛下仁德”為由,謙卑婉拒了?,F(xiàn)在想來,皇帝那時賜劍,便有試探和施恩之意。
我的拒絕,雖看似謙卑得體,卻或許讓皇帝覺得將軍府子女缺乏魄力,不堪大用,
也讓皇帝這份突如其來的賞識與近乎“特權(quán)”的恩賜,輕輕落回了地上。
后來慕容璽也曾似笑非笑地提起,說我當(dāng)時懂事,知道分寸。這一世,去他娘的分寸!
去他娘的懂事!
侍捧著那柄裝飾華麗、劍鞘上以金絲鑲嵌鳳凰翎羽圖案、劍刃雖未出鞘卻已隱現(xiàn)寒光的短劍,
來到我面前。所有目光都落在我身上。父親微微側(cè)目,眼神里有一絲提醒我謹(jǐn)慎的意味。
母親則有些擔(dān)憂。蘇蓮心的目光死死黏在那柄象征無上榮寵和特權(quán)的劍上,
嫉妒幾乎要溢出她那精心維持的柔弱眼眶。我沒有絲毫猶豫,上前一步,
穩(wěn)穩(wěn)地接過那柄沉甸甸的鳳翎劍,觸手冰涼,卻讓我血液沸騰。她朗聲,聲音清晰堅定,
響徹整個前廳:“臣女蘇昭寧,謝陛下隆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宣旨太監(jiān)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我卻并未如眾人預(yù)料般退回原位,反而握緊鳳翎劍,
再次躬身,聲音比之前更加清亮,擲地有聲:“陛下厚賜,臣女感激涕零,五內(nèi)俱焚!然,
陛下天恩,臣女受之有愧!除鳳翎劍外,臣女別無所求,唯有一愿,莽撞之處,望陛下恕罪,
望公公代為轉(zhuǎn)達(dá)!”廳內(nèi)頓時一片死寂。逾矩求賞,乃是大忌。父親眉頭微蹙。
二叔一家則露出看好戲的神情。那太監(jiān)顯然也愣了一下,隨即挑眉,帶著幾分審視:“哦?
蘇小姐有何心愿?竟比陛下這些賞賜還要重要?”我抬起頭,目光灼灼,
毫無懼色地迎上他的視線,一字一句,如同金玉擲地:“臣女不敢妄求賞賜!臣女所求,
乃是為陛下分憂!鳳翎劍乃陛下信物,見劍如朕親臨!臣女每每思及此,常感惶恐,
唯恐有負(fù)圣恩!近日京城多有議論,言及朝中或有蠹蟲潛伏,損害陛下圣明。臣女雖不才,
愿以此身,以此劍,為陛下執(zhí)掌監(jiān)察司,肅清朝綱,鋤奸鏟惡,以報陛下天恩!
雖百死猶未悔!”“嘶——”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清晰可聞。監(jiān)察司!那是直屬皇帝,
監(jiān)察百官,風(fēng)聞奏事,有緝捕、審訊、乃至先斬后奏之權(quán)的可怕衙門!
是懸在所有官員頭頂?shù)囊话牙校v來由皇帝絕對信任的宦官或心腹重臣擔(dān)任,
從未有過女子,更遑論我這般年紀(jì)的勛貴嫡女!這簡直是駭人聽聞!父親驚愕地看著我,
仿佛第一次認(rèn)識自己的女兒。母親臉色發(fā)白,擔(dān)憂幾乎化為實質(zhì)。
二叔和蘇蓮心則是徹底愣住了,蘇蓮心那雙總是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置信,
仿佛在看一個瘋子。那宣旨太監(jiān)也明顯怔住了,半晌才咂摸了一下嘴,
眼神變得深邃起來:“蘇小姐……此志不小,巾幗不讓須眉。但此事非同小可,
雜家定會一字不差,如實稟報陛下,由陛下圣裁?!薄坝袆诠!蔽覐娜菪卸Y,
姿態(tài)無可挑剔。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角落,蘇蓮心正下意識地狠狠絞著手中的帕子,
臉上那副慣有的柔弱面具徹底碎裂,只剩下錯愕、不甘,還有一絲隱藏極深的恐慌。
而一旁前來代表皇室道賀的太子慕容璽,臉上那溫潤如玉、令人如沐春風(fēng)的笑容驟然僵硬,
眼底飛快掠過一絲驚疑與陰沉,雖然他很快掩飾過去,但我捕捉到了。我心中冷笑。慕容璽,
你沒想到吧?你這顆一心只想攀附將軍府權(quán)勢、方便你日后卸磨殺驢的棋子,
不僅不肯安分待在棋盤上,還要掀了你的棋盤!這就驚到了?別急,好戲,才剛剛開始。
接下來的日子,我成了整個京城茶余飯后最熱門的談資。有笑我癡心妄想、異想天開的,
有罵我牝雞司晨、不守婦道的,但更多的,是各方勢力的觀望和揣測。出乎所有人意料,
皇帝在沉思三日后,竟真的準(zhǔn)了我的請求,任命我為監(jiān)察司副指揮使,暫代指揮使一職!
圣旨上言明,予我三月之期,若無所作為,便自行去職。我知道,皇帝這是在多方權(quán)衡后,
決定下一招險棋。將軍府功高震主,他既想施恩安撫,
也想試探將軍府尤其是我的忠心與能力,更想用我這把看似年輕沖動、好控制的“刀”,
去攪動朝堂那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替他砍掉一些他不好親自出手的荊棘,
順便看看能撈出多少魚。正合我意。我需要這個位置,這把刀。我沒有絲毫猶豫,
甚至拒絕了母親讓我從家中挑選得力仆從的好意,
只帶了碧玉和幾個父親安排的絕對可靠的護衛(wèi),搬出了將軍府,
住進了監(jiān)察司那座陰森恐怖、人人畏懼、門前石獅子都被染上一層血色暗沉的衙署。
前世記憶,便是我最強大的武器。哪些人是慕容璽的黨羽,哪些人是墻頭草,
哪些人看似清廉實則巨貪,哪些案子是構(gòu)陷忠良……我都一清二楚。第一個開刀的,
我選擇了禮部侍郎,周昀。他是慕容璽的錢袋子之一,
也是前世構(gòu)陷我將軍府“貪墨軍餉”的急先鋒。他表面上兩袖清風(fēng),官聲頗佳,
實則早在老家江西埋下了巨萬贓銀,手段極為隱秘。我沒有走正常的稽查程序,
那樣只會打草驚蛇。我直接以“巡查地方吏治”為由,親自帶著一隊緹騎,
快馬加鞭直撲江西。當(dāng)?shù)毓賳T試圖阻攔打探,我直接亮出鳳翎劍,
以“陛下密旨”堵住所有人的嘴。在當(dāng)?shù)毓賳T驚疑不定的目光中,
我精準(zhǔn)地帶人闖入周昀老家那座看似樸素的宅院,無視他族人的哭嚎阻攔,徑直走到祠堂,
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下令挪開祖宗牌位,撬開下面一塊毫不起眼的青磚,露出了黑黢黢的洞口。
“下去,起贓!”緹魚下去,很快,一箱箱沉甸甸、貼著封條的東西被抬了上來。當(dāng)眾打開,
里面不是金銀就是珠寶古玩,琳瑯滿目,耀眼欲盲。足足十大箱!
圍觀的當(dāng)?shù)毓賳T和百姓一片嘩然。周昀的一個族老當(dāng)場暈厥。我面無表情:“登記造冊,
押送回京。相關(guān)人等,全部鎖拿!”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傳回京城,舉朝嘩然。
慕容璽一黨試圖反撲,四處活動,制造輿論,說我濫用職權(quán)、構(gòu)陷大臣,
甚至暗示這是我父親的意思。然而,我動作更快。在他們還在奔走之時,
暗中與地方官勾結(jié)、買賣官職、甚至插手科舉的詳盡罪證(其中一些是前世后來才暴露的),
通過特殊渠道,直接呈送到了皇帝的御案頭。鐵證如山,脈絡(luò)清晰,直指其貪腐集團的核心。
皇帝震怒,當(dāng)即下令徹查,并將周昀打入天牢,嚴(yán)加審訊。此案一出,
太子黨羽折損一員大將,元氣微傷。慕容璽坐不住了。他試圖以東宮之名,召我前去問話,
姿態(tài)擺得極高。我直接以“公務(wù)繁忙,恐褻瀆殿下”為由,
將東宮來的內(nèi)官擋在了監(jiān)察司門外。他又想打感情牌,
托人送來一支昔日詩會上我多看了兩眼的羊脂白玉簪,附信言辭懇切,回憶往昔,
暗示我莫要被權(quán)勢迷了眼,忘了女兒家的本分和……與他的情誼。我當(dāng)著來人的面,
打開錦盒,拿起那支溫潤剔透的玉簪,看了片刻,然后隨手一拋,
精準(zhǔn)地投入了監(jiān)察司門前那口專門用來清洗刑具、血污常年不散、散發(fā)著陰森寒氣的古井里。
“噗通”一聲輕響,水面蕩開漣漪,很快復(fù)歸死寂。“回去告訴太子殿下,
”我對著那面色慘白的來人,語氣沒有一絲波瀾,“蘇昭寧眼中,只有陛下交辦的公務(wù),
無私情可言。殿下厚愛,臣女承受不起,唯有以此明志。”想必,慕容璽聽到回稟時,
那張總是溫文爾雅的臉,顏色會精彩得很。至于我的好堂妹蘇蓮心,她也沒閑著。
自我入主監(jiān)察司,她先是驚疑不定,隨后便開始頻繁出入各種詩會茶宴,
言語間總是不經(jīng)意地透出對我這個“冷酷無情”、“拋頭露面”的姐姐的擔(dān)憂和痛心。
她慣會做戲,常常說著說著便眼圈微紅,淚光點點,用繡帕輕輕按壓眼角,
對著一眾圍著她安慰的貴女和公子們哀嘆:“姐姐她……從前不是這樣的。
許是……許是權(quán)力太過惑人,她如今眼里只有查案、抓人,
連伯父伯母的話都聽不進去了……我真怕她行事太過酷烈,有損陰德,
將來可如何是好……”她不忘時時展現(xiàn)自己的“善良”與“柔弱”,
比如“不小心”打翻茶水燙到手背,
卻強忍淚水說“無妨”;比如“偶遇”被監(jiān)察司查抄家產(chǎn)、流落街頭的犯官家眷,
會“不忍心地”留下自己的點心錢,
引得那些本就對監(jiān)察司敢怒不敢言的世家子弟們對她更是唏噓不已,憐愛有加,
看向監(jiān)察司的目光也愈發(fā)不滿。我任由她表演,甚至暗中推波助瀾,
讓她這些“美名”傳得更廣。只是,在她又一次“偶遇”了某位權(quán)勢煊赫的親王世子,
并“不小心”落下一方繡著并蒂蓮的香帕后,
我派人將她與幾位皇子、世子“偶遇”、“論詩”的詳細(xì)時間、地點、對話內(nèi)容,
巧妙而精準(zhǔn)地透露給了那位世子早已定親、并且以善妒潑辣聞名的未婚妻——襄陽郡主。
很快,一場由襄陽郡主發(fā)起的賞花宴上,眾目睽睽之下,
郡主“失手”將一整杯剛沏好的、滾燙的碧螺春,
結(jié)結(jié)實實地潑在了蘇蓮心那張我見猶憐、正對著某位皇子淺笑吟吟的臉上。雖經(jīng)太醫(yī)搶救,
額角至臉頰處仍留下了一片明顯的紅腫和水泡,即便將來愈合,恐怕也會留下淺淡的疤痕,
足以讓她數(shù)月無法見人,更別提參加任何選秀或者攀附皇親了。
我聽著屬下憋著笑的詳細(xì)回稟,只淡淡批了四個字:“知道了,退下?!眻髲?fù)她的皮肉,
太低端。我要的,是徹底撕碎她最看重、賴以生存的虛偽面具和攀龍附鳳的美夢,
在她最志得意滿、以為即將得手之時。時機很快到來。皇家秋獵。前世,便是在這場秋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