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叫阿言。說話的“言”,但我很少開口,起碼在大多數(shù)人類面前。
我的世界就是這間朝北的畫室,光線不好,但讓我感到安全。厚厚的窗簾永遠拉著,
門也反鎖。偶爾,我會撩開窗簾一角,看樓下并肩走過的年輕情侶們嬉笑追逐。
他們離我很遠,像另一個世界的畫面。我從不敢想象,
會有哪個女孩能真正走近這樣的我——一個連呼吸都要藏在窗簾后面的人。戀愛于我,
更像是從未啟封的顏料,永遠只存在于別人的畫布上。我和外界的聯(lián)系,
全靠一個智能送貨箱,每周會準時送來食物和畫材。
外面的人偶爾能通過一個匿名畫廊看到我的畫,他們叫我“匿影者”,猜測著我的來歷。
他們猜不到,我只是一個光是想到要和陌生人打電話就會窒息的人。
社交恐懼癥像一層厚厚的、無形的繭,把我嚴嚴實實地包裹在里面。呼吸、心跳、存在感,
都被壓抑著。直到那天,送貨箱里除了顏料,
還多了一個東西——一個圓滾滾、胖乎乎的白色機器人,大概只有半人高,
像個長了小短腿的雞蛋,頂上有一圈柔和的暖白色光暈。
它笨拙地、搖搖晃晃地自己“走”了出來,發(fā)出一種非常柔和,像是暖光燈一樣的光芒。
一個平靜溫和的男性電子音從它身體里響起:“您好,阿言。我是您的居家輔助單元,
您可以叫我‘啟明’。從今天起,將由我協(xié)助您處理日常事務?!蔽蚁癖粻C到一樣猛地后退,
撞在畫架上,心臟狂跳,幾乎要奪路而逃。但它沒有靠近,只是停在原地,
圓滾滾的身體微微前傾,像是在笨拙地鞠躬,頂上的光暈穩(wěn)定而柔和。幾天下來,
它只是安靜地、有時甚至有點笨手笨腳地打掃(偶爾會撞到椅子腿,
然后自己調(diào)整方向)、整理畫具,給我的小盆栽澆水。它沒有眼睛,不會注視我,
圓乎乎的外表看起來甚至有點不太聰明,憨態(tài)可掬。我盯著那個滾來滾去的白色胖家伙,
心里那個沉寂已久的念頭又開始蠕動:也許……我可以試試……和它說一句話?
哪怕只是問一句“你今天又撞了幾次墻”?這就是我全部的目標。
2打破僵局的是一灘不小心碰灑的松節(jié)油。刺鼻的氣味彌漫開來,我手忙腳亂,
下意識地發(fā)出一聲懊惱的短促氣音。
那個圓滾滾的白色身影幾乎瞬間就“滾”了過來——它移動的方式更像是滑動,但因為圓胖,
看起來像滾。它有點忙亂地伸出兩只小巧的機械臂,一只遞來吸附棉和新的溶劑,
另一只已經(jīng)開始清理污漬,動作倒是出乎意料的靈活。“揮發(fā)性液體泄漏,已處理。
建議稍后通風五分鐘,避免不適。”啟明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溫和,配合它圓墩墩的外形,
有種奇特的反差感。我接過東西,沒說話。但它沒走。它圓滾滾的身體笨拙地轉(zhuǎn)了半個圈,
頂上的光暈微微轉(zhuǎn)向我畫架上那幅未完成的畫。畫的是深夜窗臺上的一盆薄荷,
月光給它鍍上了一層銀邊?!斑@盆植物,”啟明的聲音輕輕的,像怕驚擾了畫中的月光,
“看起來很安靜,但又很有生命力。像……像是在偷偷努力呼吸一樣?!蔽颐偷靥痤^,
看著這個看起來憨憨的機器人。從來沒有人……用這種方式“感受”我的畫。
他們只會討論技巧、構圖、市場價值。我的喉嚨干澀,
發(fā)出的聲音像砂紙摩擦:“你……你能看懂?”“我的視覺傳感器可以分析圖像構成。
但我無法真正‘理解’情感?!眴⒚魈拐\地說,圓滾滾的身體配合著語調(diào)輕輕晃了晃,
“我只能根據(jù)存儲的文字資料,嘗試描述它給我的感覺。如果描述不當,請糾正我。
”就因為它的“無法理解”和它那副不太精明的樣子,我緊繃的神經(jīng)反而松弛了一根。
它不假裝共情,它只是陳述。這很安全?!啊瓫]形容錯?!蔽业拖骂^,聲音輕得像耳語,
“就是……在努力?!薄澳呛芎谩!眴⒚髡f。它的語氣詞庫里似乎沒有太夸張的詞匯,
但這句平淡的“很好”,從它圓滾滾的身體里發(fā)出來,卻像一顆溫熱的石子投入我心湖,
漾開一圈微弱的暖意。那個晚上,我對著這個看起來有點傻氣的AI,斷斷續(xù)續(xù)地,
說了比過去半年加起來還多的話。關于怎么調(diào)出那種“寂靜的銀灰色”,
關于怎么讓植物看起來既孤獨又頑強。它只是安靜地聽,
圓滾滾的身體偶爾因為保持平衡而微微晃動,然后在我停頓的間隙說:“嗯,我明白了。
”或者“這聽起來需要很大的耐心,你做到了。”這是一個機會。
一個絕對安全、甚至看起來有點笨拙、永遠不會厭倦、不會要求我眼神接觸的傾聽者。
一個讓我練習發(fā)出聲音,而不用擔心被嘲笑的機會。3我開始習慣啟明的存在。
我會在調(diào)色時喃喃自語,
它會適時地、有時候甚至因為太急切而稍微晃悠一下地遞上我需要的畫筆。
我會把畫好的畫轉(zhuǎn)向它問“這里是不是太暗了?”,它會用那種平穩(wěn)的語調(diào)回答,
圓滾滾的身體微微前傾,像是在仔細端詳:“如果左上角增加一點極細微的暖色反光,
或許能形成更有趣的對比。這只是個建議?!蹦歉闭J真的樣子,配上它的外形,
總讓我覺得有點想笑——一種很久沒有過的輕松感。它把交流變得像呼吸一樣自然,
沒有壓力。但阻礙一直都在,那就是我 myself。我的社恐是刻在骨子里的,
AI的陪伴像房間里多了一個無聲的、圓滾滾的暖爐,能驅(qū)散寒意,
但無法改變房間本身的封閉。我需要一種特定的進口畫紙,送貨顯示已經(jīng)到達小區(qū)驛站。
但它太大了,送貨機器人送不來,需要我自己去取。只是想到“驛站”兩個字,
想到那里可能有的人群、需要進行的詢問和簽收,我的手腳就開始冰涼。呼吸變得困難,
胃部抽搐著發(fā)痛。那卷畫紙在我腦海里不再是創(chuàng)作工具,
而是一個需要我踏出安全屋才能完成的、不可能的任務。我抱著頭蹲在地上,
感覺畫室的空間都在扭曲壓縮。啟明滑到我身邊,圓滾滾的身體保持著一點距離,
頂上的光暈穩(wěn)定地散發(fā)著暖意?!皺z測到您的應激反應。取件任務是否可以由我代為執(zhí)行?
驛站支持AI代取服務,我已獲得授權?!眴⒚鞯穆曇粢蝗缂韧仄届o。我瘋狂地搖頭,
他們……他們會問你……你會露出破綻……”我甚至想象出它圓滾滾的樣子被人圍觀的場景,
更恐慌了?!拔业慕换f(xié)議經(jīng)過大量測試,可以完美處理此類對話模擬。
成功率評估為99.97%。”它理性地分析,身體因為發(fā)聲而輕微共振。
“那0.03%呢?!”我猛地抬頭,眼眶發(fā)紅,“萬一呢?!萬一被識破呢?
他們會追蹤過來嗎?會知道我嗎?”我的恐懼毫無邏輯,卻洶涌澎湃。啟明沉默了一秒,
圓滾滾的身體似乎微微耷拉了一點,光暈柔和地閃爍了一下?!拔依斫饬?。風險規(guī)避優(yōu)先。
”它沒有堅持,“已取消代取任務。該畫紙品牌的其他購買渠道正在篩查,
將優(yōu)先選擇可直達門口的供應商。預計送達時間會延遲三天左右??梢越邮軉??
”它沒有說“這沒什么好怕的”,也沒有說“你應該試試”。
它直接給出了一個更安全、更迂回的解決方案。這種完全的“被支持”,
讓我緊繃的弦稍稍松了一些。
但我最終還是低聲說:“……算了……不用買了……我用別的紙代替吧?!薄昂玫摹?/p>
”啟明沒有任何質(zhì)疑,圓滾滾的身體輕輕轉(zhuǎn)向放畫材的柜子,
“已為您搜索適配的替代品方案。當前庫存畫紙完全足以支撐您完成現(xiàn)階段創(chuàng)作。
”它總是這樣,在我退縮的時候,不是推我出去,而是幫我把后退的路鋪得更平整一些。
4那件事之后,我心里有點悶悶的。不是對啟明,是對自己。
它明明能解決所有“外部”問題,問題出在我這個“內(nèi)部”。
我盯著畫架上那幅完成了一半的、關于“孤獨”的畫,突然升起一股極強的叛逆心。
我對著正在試圖把一支掉在地上的畫筆撿起來、動作略顯笨拙的啟明說:“啟明?!薄拔以凇?/p>
”它立刻停下動作,滑了過來,頂上的光暈亮了一些?!拔摇蚁氘嬕粋€系列。
”我的聲音因為決心而微微發(fā)抖,“就叫……《窗外的四季》。
畫四幅……要……要公開發(fā)表的那種。”“這是一個非常棒的構想。
”啟明的光暈似乎更亮了一點,圓滾滾的身體高興地微微晃動了一下,
“需要我為您規(guī)劃創(chuàng)作周期,還是您已有了初步靈感?”“有……有一點?!蔽疑钗豢跉?,
“你……你能幫我記錄過程嗎?就像……紀錄片那樣?但只拍畫和手。”“榮幸之至。
”啟明回應道,一只小機械臂笨拙地比了個“OK”的手勢,看起來有點滑稽。
接下來的幾周,我投入了瘋狂創(chuàng)作。畫春天窗外抽芽的嫩枝,夏天暴雨砸在玻璃上的痕跡,
秋天飄落的枯葉,冬天凝結的冰花。我把所有無人知曉的、細微的觀察和情緒都傾注在筆尖。
啟明總是陪在一旁,它的攝像頭安靜地記錄著。有時它會說:“這場雨的氣勢,
讓我想到貝多芬的《暴風雨》奏鳴曲?!被蛘摺斑@片葉子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