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遷隊正式進場的那天,天空陰沉沉的,像是被一塊巨大的灰色幕布籠罩著,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孟爺爺緊緊地攥著那本《飛鳥集》,靜靜地站在“墨香齋”那扇緊閉的紅漆木門前,親眼看著幾個身著制服的工作人員,手持電鉆和鐵錘,毫不留情地將門上的銅鎖砸斷,門板應(yīng)聲而裂。門內(nèi)的景象,讓他心頭一顫:那些他曾用雙手擦拭了無數(shù)遍的書架,此刻東倒西歪地散落在地上;那些他曾一筆一劃親手寫下的“墨香齋”匾額,被粗暴地從門楣上扯了下來,摔在地上,碎成了幾塊;就連他最珍愛的那套線裝《李太白集》,也從破損的書架上掉了下來,書頁散落一地,沾染了塵土。
“孟師傅,這……這都是規(guī)定,您……您節(jié)哀順變吧?!睅ш牭牟疬w辦負責(zé)人遞過來一支煙,語氣公式化地說道。孟爺爺默默地搖了搖頭,沒有接。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墻角那棵蒼勁的老桂樹上——它也被粗暴地砍去了大半截樹枝,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在蕭瑟的秋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像一位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在無聲地控訴著什么。
“阿爺……”小航不知何時來到了他的身邊,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遞過來一個保溫桶,“奶奶讓我給您熬了桂花粥,她說……她說趁熱喝點,暖暖身子?!?/p>
孟爺爺接過保溫桶,入手溫?zé)?。他打開蓋子,一股濃郁的桂花香氣混合著米粥的甜糯,立刻彌漫開來,讓他冰冷的心有了一絲暖意。他舀起一勺,慢慢地送進嘴里,那股熟悉的香甜,卻讓他瞬間哽咽,無法下咽——這味道,和他年輕時,在老房子的廚房里,看著奶奶在灶臺前忙碌,掀開鍋蓋時飄出的味道,一模一樣。
“阿爺,”小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剛才……剛才社區(qū)的張主任打電話過來,說……說奶奶在小區(qū)里走丟了,現(xiàn)在……現(xiàn)在還沒找到。”
孟爺爺?shù)氖置偷匾欢?,剛喝進嘴里的一口粥全都噴了出來,灑在了他的衣襟上。他顧不上擦拭,瘋了一般地就往外跑,小航緊隨其后,在后面焦急地大喊:“爺爺!您慢點兒!小心路上的車!”
他們幾乎找遍了小區(qū)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涼亭,每一條小徑,都沒有奶奶的身影。最后,還是在小區(qū)大門口的保安室里,他們看到了蜷縮在角落里的一個瘦小身影——奶奶正抱著膝蓋,靜靜地坐在冰冷的地上,手里依然緊緊攥著那個用手帕縫制的小布袋,里面,是早上出門時孟爺爺特意為她裝進去的幾顆水果糖。
“奶奶!”孟爺爺沖過去,一把將她緊緊地抱在懷里,聲音因為激動和后怕而顫抖,“您怎么……您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嚇?biāo)牢伊?!?/p>
奶奶抬起頭,看著他,眼神里卻是一片茫然:“老頭子……我……我剛才看見‘墨香齋’的大門開著,我以為……我以為你要回去……拿我們的桂花酒呢……”
孟爺爺?shù)男?,像是被無數(shù)根針同時扎著,密密麻麻地疼。他想起就在上個月,奶奶還執(zhí)拗地說看見“墨香齋”的招牌在拆遷的廢墟里若隱若現(xiàn),哭鬧著要他帶她回去看看;他想起前幾天,她翻出了他壓在箱底多年的舊工作證,對著上面的照片,用手指著上面的日期,模糊不清地說:“老頭子……你看……1983年……8月15號……我們……我們就是這一天……結(jié)婚的……”
“奶奶,”他強忍著淚水,用盡可能溫柔的聲音說,“‘墨香齋’……已經(jīng)不在了。以后……我們再也不去了?!?/p>
奶奶卻像是沒聽見他的話,突然用力掙扎著從他的懷里掙脫出來,踉踉蹌蹌地向外跑去。孟爺爺和小航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追了上去。奶奶一路跌跌撞撞,竟然徑直跑到了小區(qū)外面那條寬闊的馬路上。一輛輛汽車緊急剎車,刺耳的鳴笛聲此起彼伏,劃破了喧鬧的街道。
“奶奶!”孟爺爺驚呼一聲,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一把將她緊緊地摟進懷里。奶奶卻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拼命地掙扎著,用她那并不有力的拳頭捶打著他的胸口,一邊哭一邊喊:“你……你不要……不要走!老頭子……你不要……不要離開我!”
“我不走……我不走……”孟爺爺緊緊地抱著她,任憑她的拳頭落在自己的身上,聲音哽咽地安慰道,“我哪兒也不去……我陪著你……好不好?”
一輛巡邏的警車緩緩駛了過來,停在了他們身邊。一位年輕的警官從車上下來,見狀連忙上前問道:“大爺,大娘,你們沒事吧?這里是交通要道,很危險的?!?/p>
“沒事……沒事……謝謝你,同志?!泵蠣敔敱е鴳牙锶栽诓煌`ㄆ哪棠?,連連向警官道謝。
那位警官見他們并無大礙,只是老人受到了驚嚇,便也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提醒他們以后要多加小心,注意安全,隨后便駕車離開了。奶奶的情緒漸漸平復(fù)了下來,只是仍然緊緊地抓著孟爺爺?shù)囊陆?,一句話也不說。孟爺爺注意到,她的褲腳被剛才逃跑時刮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露出了里面干癟的腳踝。他蹲下身,想要幫她整理一下,卻在抬起頭時,無意中瞥見了不遠處,一個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身影——那是一個穿著時尚沖鋒衣的中年男人,正靜靜地站在街對面的一家咖啡館門口,似乎在默默地注視著他們。
“阿爺,那……那不是……陳叔叔嗎?”小航也認出了那個身影,驚訝地說道。
孟爺爺?shù)男念^微微一動。陳叔叔,是他們當(dāng)年在老巷子里的老鄰居,也是孟爺爺年輕時最好的朋友。只是,自從陳叔叔一家移民去了美國,他們已經(jīng)有整整二十年沒有見過了。
那個男人顯然也認出了他們,快步走了過來。歲月在他的臉上刻下了痕跡,但那雙眼睛,依舊和當(dāng)年一樣,炯炯有神。“老孟!真的是你!還有……小棠!”他激動地喊著奶奶的小名,聲音有些哽咽,“我……我是陳建國??!你們……你們還好嗎?”
奶奶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茫然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卻沒有絲毫的反應(yīng)。
“建國……你……”孟爺爺也有些驚訝,他實在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闊別二十年的老友。
“哎呀,真是太巧了!我上個月才回國的,這次回來,是想……是想把老家的房子處理一下?!标惤▏拥嘏牧伺拿蠣敔?shù)募绨?,目光落在奶奶身上,眼神里充滿了惋惜和同情,“老孟,我聽說……你家……你家老太太她……”
“她……她得了阿爾茨海默癥。”孟爺爺輕輕嘆了口氣,語氣平靜地說道,“現(xiàn)在……什么都記不得了?!?/p>
陳建國的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怎么會……怎么會這樣呢?當(dāng)年……當(dāng)年在巷子里,你們倆……可是我們眼中公認的模范夫妻啊……”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連忙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張折疊整齊的名片,遞給孟爺爺,“老孟,這是我一個朋友的電話,他是這方面……這方面的專家,據(jù)說醫(yī)術(shù)很高明。你……你不妨帶大娘去試試看?”
孟爺爺默默地接過那張名片,上面印著“腦科記憶康復(fù)中心主任 李默”幾個燙金大字。他把名片小心翼翼地收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然后對陳建國露出了一個感激的笑容:“謝謝你……建國。”
“哎,跟我還客氣什么!”陳建國熱情地說道,“這樣吧,老孟,今晚……今晚我做東,請你們二老吃頓飯,也算是……敘敘舊。”
“不了……不了,”孟爺爺搖了搖頭,婉言謝絕,“我們……我們還要回去給奶奶吃藥呢?!?/p>
“那……好吧?!标惤▏姞?,也沒有再堅持,“這是我的名片,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牡胤?,你盡管開口,千萬別客氣。”
送走了陳建國,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孟爺爺牽著奶奶的手,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路過一家花店時,奶奶突然停下了腳步,指著櫥窗里擺放著的一束嬌艷欲滴的紅玫瑰,輕聲說道:“老頭子……你看……這花……真好看?!?/p>
孟爺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一束含苞待放的紅玫瑰,花瓣上還沾著晶瑩的水珠,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美麗動人。他記得,奶奶年輕時,最喜歡的就是紅玫瑰。那時候,他常常會在發(fā)工資的日子里,省吃儉用,買上一小束紅玫瑰帶回家,插在奶奶用舊汽水瓶改裝的花瓶里,給她一個驚喜。后來,因為家里經(jīng)濟條件漸漸好了起來,他開始常年在外奔波做些小生意,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那束紅玫瑰,也就漸漸地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奶奶,您……您喜歡紅玫瑰嗎?”他輕聲問道。
奶奶卻搖了搖頭,眼神依舊望著那束玫瑰,幽幽地說道:“不……我不喜歡……我不喜歡玫瑰……”
孟爺爺?shù)男睦?,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刺了一下,有些難受。
“我喜歡桂花。”奶奶轉(zhuǎn)過頭,看著他,臉上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眼神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因為……因為桂花……很香……而且……而且不容易凋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