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見林逍,是在我們常去的那個咖啡館。他坐在靠窗的位置,
陽光斜斜地打在他臉上,將他的輪廓勾勒得有些模糊。他說:“阿阮,我要走了。
”語氣平靜得像在說今天的咖啡不錯。我攪拌著杯中的拿鐵,奶沫慢慢消散?!叭ツ睦??
”我問,其實知道問也是徒勞?!安恢?,就是得走了?!彼α诵Γ?/p>
那笑容曾讓我覺得整個世界的花都開了,此刻卻像針一樣扎在心里。我們相識七年,
相愛五年。所有人都以為我們會結(jié)婚,包括我自己。我們養(yǎng)了一只叫“拿鐵”的貓,
租了一套帶小陽臺的房子,陽臺上種滿了薄荷和羅勒。他寫代碼的時候,
我喜歡窩在旁邊看書。周末我們會去爬山,他總走在前面,卻不忘回頭伸手拉我。
那些細(xì)碎的日常,像針腳一樣密密縫滿了我的青春。我以為這就是永遠(yuǎn)的模樣。
“是因為上次吵架嗎?”我問,聲音有些發(fā)抖。他搖頭,“不是。只是我需要不一樣的生活。
”不一樣的生活。多輕巧的理由,輕巧得讓我五年的付出像個笑話。他起身告別時,
我還是忍不住抓住了他的手腕。“林逍,你真的愛過我嗎?”他沉默片刻,
最后只說:“保重?!焙髞砦覐呐笥涯抢锫犝f,他去了西北,在一個小鎮(zhèn)上開了家客棧。
朋友圈里偶爾會看到他發(fā)的照片:沙漠、星空、陌生的笑臉。他看起來自由而快樂,
那種快樂是和我在一起時從未有過的。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他不是突然變了,
而是終于做了真實的自己。而那個真實的自己,不需要我。一年后的深夜,
我突然接到他的電話。背景很安靜,他的聲音更安靜?!鞍⑷睿掖_診了。胃癌,晚期。
”世界在那一刻靜止了。我想起他總是不按時吃飯,想起我嘮叨時他笑嘻嘻的樣子,
想起他說“有你在,我死也無憾”的玩笑話。我買了最早的航班飛去西北??蜅:芷粒?/p>
種滿了耐旱的植物。他瘦了很多,但眼睛還是亮的?!皼]想到你會來?!彼f。
“我也沒想到。”我說實話。最后的日子,我留下來照顧他。我們像回到了從前,
但又完全不同。他不再談?wù)撐磥?,我不再追問過去。我們只是活在每一個當(dāng)下,看日出日落,
聽風(fēng)過沙丘。他走的那天清晨,握緊我的手說:“對不起,還有謝謝你?!薄皩Σ黄鹗裁矗?/p>
”“對不起當(dāng)初的懦弱。謝謝你教會我怎么生活。”他頓了頓,“我走后,
你替我好好愛這人間?!毖蹨I終于落下來。原來他一直知道,知道我看穿了他的謊言,
知道我的到來不是出于憐憫,而是未滅的愛。我留在客棧三個月,
整理他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一本日記。最后一頁寫著:“不是不愛你,是不敢讓你愛一個將死之人。
但最后,還是自私地想再見你一面?!蔽?guī)ё吡四潜救沼浐鸵稽c沙漠的沙子?;氐匠鞘泻?,
我繼續(xù)生活,只是活得更加認(rèn)真。我按時吃飯,定期體檢,周末去爬山,
走到山頂時會伸手仿佛要拉住誰。春天來了,陽臺上的薄荷又發(fā)了新芽。我泡了杯薄荷茶,
對著空氣舉杯。林逍,我替你愛著這人間。每一口呼吸,都有你的份。回到城市已經(jīng)一年。
生活像被重新校準(zhǔn)過,規(guī)律得近乎刻板。我按時吃飯,認(rèn)真體檢,周末去爬山。
陽臺上的薄荷長勢兇猛,我泡茶時總會多掐幾片,仿佛這樣就能填補某種空缺。
拿鐵貓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變得比以前更黏人,總在我看書時蜷在我膝上,
那是林逍以前常坐的位置。某個周末的午后,我正在整理書架,
一本厚重的編程書籍里突然滑落一張照片。是我們第一次去爬山時拍的,
背景是層林盡染的秋色,他摟著我的肩,笑得毫無陰霾,我靠在他懷里,眼角眉梢都是幸福。
照片背后,是他潦草的字跡:“吾愛阿阮,愿歲并謝,與長友兮。”那一刻,
積攢了許久的堤壩轟然決堤。我蹲在地上,淚水模糊了視線。原來他并非不曾想過永遠(yuǎn),
只是命運提前收走了他的答卷??捱^之后,心里某個擰緊的結(jié)似乎松動了。我擦干眼淚,
將照片仔細(xì)地夾回日記本里。又到了去體檢的日子。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依舊讓我心悸,
總會恍惚想起他最后瘦削的樣子。但這次,我拿著一切正常的報告單走出醫(yī)院時,陽光正好,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里有初夏草木的清甜。我替他愛著這人間,這人間,
似乎也開始回饋我以溫柔。公司新來了一個項目組,需要常去郊區(qū)的合作園區(qū)。
通勤時間很長,我便習(xí)慣帶一本書在路上看。那天,
我正埋頭讀著林逍日記里提過的一本小說,突然一個急剎車,我手里的書脫手飛了出去,
正好掉在旁邊座位一個人的鞋子上?!氨??!蔽覀兺瑫r開口。我抬起頭,
撞上一雙溫和的眼睛。他撿起我的書,瞥了一眼封面,微微挑眉:“你也喜歡這本?
挺冷門的?!薄八闶且晃慌笥淹扑]的?!蔽逸p聲說。就這樣,我認(rèn)識了周醫(yī)生。
他在園區(qū)附近的一家醫(yī)療研究所工作,巧合的是,他竟然也曾去過西北那個小鎮(zhèn),
對沙漠星空贊不絕口。我們偶爾會在通勤班車上遇到,聊幾句書,或者窗外稍縱即逝的風(fēng)景。
他知識淵博,待人接物有種醫(yī)生特有的冷靜和體貼,但從不逾矩。
他知道我有一個“朋友”留在了西北,我也知道他離異多年,獨自帶著一個女兒。
我們像兩條平行的溪流,保持著禮貌的距離,靜靜流淌。直到有一次,班車因暴雨拋錨。
車廂里悶熱潮濕,乘客們焦躁不安。我靠著車窗,看著外面模糊的世界,
忽然想起林逍走的那天,窗外也是這樣的滂沱大雨,仿佛天地同悲。
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遞過來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把a充點水分。
”周醫(yī)生不知何時坐到了我對面的空位上,“看你的臉色不太好。”我道謝接過。
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說:“有時候,記憶像這窗上的雨,模糊了視線,但雨總會停,
路也總要繼續(xù)往前走?!蔽艺乜粗?。他沒有看我,只是望著窗外,
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自然現(xiàn)象。那一刻,我心里有什么東西,輕輕“咔噠”一聲響。
班車重新啟動時,雨勢漸小。臨下車前,我打開背包,想找筆留個聯(lián)系方式,
卻先摸到了那個裝著沙漠沙子的小小玻璃瓶。冰涼的觸感讓我動作頓了一下。周醫(yī)生看到了,
他溫和地笑了笑:“下次班車再見?”我握緊了玻璃瓶,也笑了笑:“好?!焙髞?,
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多了一些。有時是在班車上,有時是在園區(qū)里的咖啡館。
聊的話題漸漸從書和風(fēng)景,擴(kuò)展到日常的瑣碎。他會說起女兒有趣的童言童語,
我會抱怨一下難搞的客戶。我們誰都沒有刻意提起過去,也沒有急切地展望未來。
只是一個平淡的黃昏,我們一起走下班車。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走到分岔路口,
他停下腳步,很自然地說:“聽說附近新開了一家不錯的浙菜館,他家的桂花糖藕味道很正。
要不要……一起去試試?”我看著他被夕陽柔化的側(cè)臉,心里異常平靜。
沒有驚天動地的悸動,也沒有背叛過去的惶惑。我點了點頭:“好啊?!背燥埖臅r候,
他細(xì)心地將桂花糖藕轉(zhuǎn)到我面前?!皣L嘗看,甜食能讓人心情變好?!蔽見A起一塊,
甜糯的口感在舌尖化開。我忽然想起林逍日記的最后一頁,那句“自私地想再見你一面”。
他拼盡最后力氣推開我,又用盡最后勇氣找回我,大概不是為了讓我永遠(yuǎn)活在潮濕的回憶里。
他希望我好好活著,鮮活地、飽滿地、連同他的那一份,去愛這個他來不及看完的人間。
這人間,有失去,有痛苦,有無法彌補的遺憾。 但這人間,也有雨后的清新,
有偶然的邂逅,有恰到好處的桂花糖藕的甜。我抬起頭,對周醫(yī)生笑了笑:“味道很好。
”窗外華燈初上,人間的煙火氣正濃。我知道,我還在替他愛著這人間。但或許,我也開始,
為自己愛一愛了。日子像溪水一樣平緩地向前流淌。我和周醫(yī)生的交往,
也如同溪底圓潤的卵石,自然而不硌人。我們依舊常在班車上遇見,偶爾一起吃飯,
話題漸漸從書本風(fēng)景,蔓延到更多生活的細(xì)枝末節(jié)。他會說起女兒小念的鋼琴考級,
我會分享陽臺薄荷的長勢,甚至抱怨樓下新開燒烤店的油煙。平淡,卻有種腳踏實地的暖意。
一個周五,周醫(yī)生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我:“明天小念學(xué)校有個親子活動,
需要兩人三足……她媽媽臨時有事,你……方便嗎?”我愣了一下。這意味著,
我要正式進(jìn)入他女兒的世界了。見我遲疑,他立刻說:“不方便也沒關(guān)系,
我再想辦法……”“我去?!蔽掖驍嗨?。心里有個聲音在說:林逍,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