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聲雞鳴穿透晨霧時,林溪睜開了眼睛。
窗外天色才蒙蒙亮,淡青色的天幕上還掛著幾顆不肯隱去的星子。雞鳴聲此起彼伏,從寨子的這一頭傳到那一頭,仿佛在互相應答。與之相伴的是隱約的舂米聲,咚,咚,咚,節(jié)奏沉穩(wěn)而有力。
林溪躺在床上靜聽了一會。在深圳時,他總是在鬧鈴第三次響起時才掙扎著起床,睡眼惺忪地擠進早高峰的地鐵。而在這里,他被自然的聲音喚醒,竟然神清氣爽,沒有絲毫倦意。
六點十分,他走下樓,發(fā)現廳堂里空無一人,但后院傳來了動靜。
推開后門,林溪看見阿瑤正在井邊打水。她換了一身淺藍色的侗衣,頭發(fā)編成一條粗粗的辮子垂在胸前,隨著打水的動作輕輕晃動。
“起這么早?”阿瑤有些驚訝地直起身,“客人一般都會多睡會兒的。”
“被雞叫醒了。”林溪老實回答,“需要幫忙嗎?”
阿瑤笑了:“你是客人,哪有讓客人干活的道理。灶上有粥,你自己盛一碗先吃著,我阿媽去送昨天繡好的帕子了,一會兒就回來。”
林溪盛了碗白粥,配了一小碟咸菜,坐在廳堂的門檻上吃起來。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整個院子和阿瑤忙碌的身影。
她動作麻利地打水、澆花、喂雞,每一個動作都流暢而高效,顯然早已習慣了這些日常勞作。朝陽初升,金色的光芒灑在她身上,為她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今天有什么計劃嗎?”阿瑤忙完,也盛了碗粥坐在離他不遠的凳子上。
“想到處走走,熟悉一下環(huán)境。”林溪說,“你畫的地圖上標了幾個地方,我想先去鼓樓看看。”
阿瑤點點頭:“上午鼓樓那邊老人多,他們喜歡在那里聊天、唱歌。你可以去聽聽,雖然可能聽不懂歌詞,但調子很好聽。”
吃完簡單的早餐,林溪背上相機出了門。
清晨的侗寨與昨日午后又是不同的景象。炊煙從各家各戶的屋頂裊裊升起,空氣中彌漫著松木燃燒的清香。溪水邊,女人們已經開始洗菜洗衣,用侗語交談說笑,見到他這個陌生人,都會投來友善的目光和簡單的漢語問候:“吃早飯沒?”
鼓樓廣場上,果然如阿瑤所說,已經聚集了不少老人。男人們圍坐在一起抽煙聊天,女人們則在一旁整理著彩線和繡片。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群老奶奶,她們自發(fā)地圍成一圈,開始唱起歌來。
那歌聲與林溪以往聽過的任何音樂都不同。沒有樂器伴奏,沒有指揮,她們一張口就是和諧的多聲部。高音如云雀直沖云霄,低音似深潭回蕩山谷。雖然聽不懂歌詞,但旋律中蘊含的情感卻能直抵人心——有對自然的贊美,對祖先的懷念,對生活的熱愛。
林溪舉起相機,卻又放下。他覺得自己無法通過鏡頭捕捉這種聲音的美,于是干脆閉上眼睛,專心聆聽。
歌聲持續(xù)了約莫一刻鐘,然后自然地停了下來,仿佛溪流匯入深潭,余韻卻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后生仔,從哪里來?”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奶奶注意到他,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問道。
“深圳?!绷窒卮?。
老奶奶點點頭:“大城市啊。來我們小寨子做什么?”
“休息一段時間?!绷窒f,“奶奶,你們剛才唱的是什么歌?”
“是唱給山的歌,唱給水的歌?!崩夏棠萄劬Σ[成兩條縫,“我們侗人啊,有什么就唱什么。高興也唱,傷心也唱。山聽得懂,水也聽得懂?!?/p>
又聊了幾句,林溪告別老人們,沿著溪流漫步。他按照阿瑤地圖上的標注,找到了五座風雨橋。每座橋都有自己的名字和特色,最古老的一座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橋內的梁柱上刻滿了歲月的痕跡。
在第三座風雨橋邊,他意外地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阿瑤正蹲在溪邊的石頭上,手里拿著一個小網兜,專注地盯著水面。她的褲腳挽得更高了,露出一截光滑的小腿,腳踝纖細而結實。
林溪悄悄走近,才發(fā)現她在撈溪里的小魚。網兜猛地一舀,幾條銀色的小魚在網中撲騰,陽光下鱗片閃閃發(fā)光。
“收獲如何?”林溪出聲問道。
阿瑤嚇了一跳,差點沒站穩(wěn)。林溪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觸感溫暖而結實,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嚇死我了?!卑帗嶂乜?,臉上因受驚而泛起紅暈,“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隨便走走?!绷窒砷_手,指尖還殘留著她手臂的溫度,“你在撈魚?”
“嗯,中午想做酸湯魚?!卑幹噶酥阜旁谝慌缘男⊥埃锩嬉呀浻惺畮讞l小魚在游動,“溪魚雖然小,但肉質鮮嫩,做酸湯最好吃了?!?/p>
林溪看著她熟練的動作,不禁問道:“你們每天都這樣勞作嗎?打水、撈魚、自己種菜......”
阿瑤歪頭想了想:“不然呢?日子就是這樣過的呀。你們在城市里不也一樣要工作、做飯嗎?只是方式不同而已?!?/p>
這話讓林溪一時語塞。確實,都市生活中的超市采購、外賣點餐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勞作”,只是與土地和自然隔了一層又一層。
“要我?guī)兔幔俊彼麊枴?/p>
阿瑤笑了:“你會這個?”
“可以學?!?/p>
于是那天上午,林溪學會了如何識別溪魚常藏匿的石縫,如何悄無聲息地靠近,如何迅捷地出手。起初他笨手笨腳,不是嚇跑了魚就是撈空了網,但阿瑤耐心地示范指點,漸漸地他也撈上了幾條小魚。
陽光透過風雨橋的欄桿,在水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阿瑤的辮梢偶爾掃過水面,激起細微的漣漪。有一次,兩人同時向同一條魚出手,網兜相碰,手指不經意間相觸,又迅速分開。
“差不多了?!卑幙粗袄锏氖斋@,滿意地說,“夠做一鍋酸湯魚了?!?/p>
回客棧的路上,他們遇到幾位寨里的老人,都用探究的目光看著并肩走在一起的兩人,有人還用侗語對阿瑤說了句什么,引得她連連搖頭,耳根卻微微泛紅。
“她剛才說什么?”林溪好奇地問。
“沒什么,老人愛開玩笑?!卑幖涌炷_步,“快走吧,還得準備午飯呢?!?/p>
午餐時分,林溪嘗到了自己參與捕撈的溪魚做的酸湯魚。魚肉鮮嫩,酸湯開胃,是他從未體驗過的美味。
“聽說你今天幫阿瑤撈魚了?”阿媽一邊給他盛飯一邊問,眼里帶著笑意。
“幫倒忙還差不多?!绷窒缓靡馑嫉卣f,“大部分都是阿瑤撈的?!?/p>
阿媽搖搖頭:“現在寨里的年輕人,愿意學這些的越來越少了。都想著出去打工,賺快錢。阿瑤這樣的姑娘不多見了。”
“阿媽!”阿瑤嗔怪地看了母親一眼,臉上又泛起紅暈。
午后,林溪在房間整理照片,聽到樓下傳來織布機的聲音。他下樓一看,阿媽正坐在一臺古老的織布機前,手腳并用地操作著,梭子在經線間飛快地穿梭。
阿瑤在一旁整理彩線,見林溪感興趣,便解釋道:“這是侗布,從紡線、染布到織布,都是手工完成的。染料的原料是藍草,就是我們后山種的那種?!?/p>
林溪看著阿媽熟練的動作,不禁感嘆:“這需要很嫻熟的技巧吧?”
“我從小學的,練了十幾年才這個水平。”阿媽笑著說,“阿瑤也會,但她更擅長繡花。”
阿瑤拿起一塊完整繡片向林溪展示。深藍色的侗布上,用彩線繡出了精美的圖案,有花鳥魚蟲,也有幾何圖形,針腳細密均勻,堪稱藝術品。
“這是怎么做出來的?”林溪驚嘆地問。
“先畫樣,再選線,然后一針一針繡唄?!卑庉p描淡寫地說,但眼中透著自豪,“一塊帕子要繡兩三天,大一點的繡片要半個月?!?/p>
林溪忽然想到什么:“你們有沒有想過通過網絡把這些工藝品賣出去?可以增加不少收入。”
阿瑤和阿媽對視一眼,笑了。
“寨子里也有人試過,但快遞不方便,而且要的量也不大。”阿瑤說,“再說,我們做這些不全是為了賣錢。侗族人常說‘飯養(yǎng)身,歌養(yǎng)心,繡養(yǎng)魂’,有些東西是金錢衡量不了的。”
林溪感到一陣慚愧。在都市生活中,他早已習慣了用金錢和價值來衡量一切,而這里的人們卻秉持著另一種生活哲學。
傍晚時分,林溪再次出門散步。夕陽下的侗寨被鍍上一層金紅色,鼓樓里又傳來歌聲,這次是男女混聲合唱,比早上的更加歡快活潑。
他在風雨橋邊駐足,看著夕陽沉入山后,最后一抹余暉將溪水染成橙紅色。忽然,他看見阿瑤從對面走來,手里提著一個小竹籃。
“正好遇到你?!卑幷f,“我阿媽讓我給吳奶奶送點藥膏,她腿腳不好,用的是我們自制的草藥。你要不要一起去?吳奶奶家就在寨子邊上,路不遠?!?/p>
林溪點點頭。兩人并肩走在漸暗的暮色中,阿瑤的竹籃隨著步伐輕輕晃動。
吳奶奶家果然不遠,是一棟小巧的吊腳樓,院子里種滿了草藥。老人接過藥膏,緊緊握住阿瑤的手說了許多侗話,然后又看向林溪,似乎也在對他說話。
“吳奶奶說什么?”離開后,林溪問道。
阿瑤低頭看著腳下的路:“她說你是好心的后生,讓我多帶你看看侗寨的好。”
林溪覺得她似乎省略了什么,但沒有追問。
回客棧的路上,天色已完全暗下來,但星空格外明亮。銀河橫跨天際,無數星星如鉆石般閃爍,是城市中永遠看不到的景象。
“這里的星空真美?!绷窒袊@道。
阿瑤抬頭望去,星光灑在她臉上:“小時候阿媽告訴我,侗家人死后會變成星星,守護著還在人間的親人。所以每顆星星都有一個名字,一個故事?!?/p>
她指著一顆特別亮的星星:“那顆是我阿爸。他在我十歲時就走了,但每天晚上都會準時出現,看我過得好不好?!?/p>
林溪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都市中的人們早已忘記了如何與自然對話,如何從星空中讀取故事和情感。
快到客棧時,阿瑤輕輕哼起歌來。旋律很熟悉,是白天老人們唱的那首。
“這是什么歌?”林溪問。
“叫《蟬之歌》,”阿瑤說,“唱的是夏天蟬鳴,溪水潺潺,日子慢慢流逝?!?/p>
“很好聽。你能教我一句嗎?”
阿瑤猶豫了一下,然后輕聲唱道:“呀——咯——嘿——”
林溪笨拙地模仿,音調完全不對,惹得阿瑤忍俊不禁。
“不對不對,要這樣——”她又唱了一遍,聲音清亮如山泉。
這次林溪稍微抓住了一點調子,雖然還是不太準,但阿瑤鼓勵地點點頭:“多練練就會了。侗歌就是要多聽多唱,不急在一時?!?/p>
客棧的燈光已經在前方亮起,溫暖而誘人。林溪忽然希望這段路能再長一些,能再多聽一些阿瑤的歌聲,多了解一些這個侗寨姑娘的故事。
但他不知道的是,走在他身旁的阿瑤,也有著同樣的念頭。
星空下的侗寨靜謐如畫,只有溪水潺潺流動,和兩個年輕人輕輕的腳步聲,應和著那首古老的《蟬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