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紅院的晨露還凝在窗欞上,寶玉猛地從錦被里坐起,胸口起伏得厲害,額角的冷汗浸濕了鬢邊的墨發(fā)。他茫然地望著帳頂繡著的纏枝蓮紋樣 —— 這不是監(jiān)牢里發(fā)霉的草席,也不是雪地中破敗的棉絮,是他住了十幾年的怡紅院,是那個曾被他視作 “溫柔鄉(xiāng)”,最后卻成了 “斷腸地” 的地方。
“爺,您醒了?” 門外傳來襲人的聲音,帶著幾分擔憂,“昨兒您說頭疼,太醫(yī)開的藥還溫著呢,要不要現(xiàn)在喝?”
門簾被輕輕掀起,襲人端著描金托盤走進來,托盤上的白瓷藥碗冒著裊裊熱氣。寶玉盯著她身上那件水紅綾襖,忽然想起前世最后一面 —— 那時襲人已被蔣玉菡贖走,在雪地里遠遠看了他一眼,眼里的愧疚比風雪還冷??裳矍暗囊u人,眉眼間滿是少年人的妥帖,還沒經(jīng)歷后來的離散與磋磨。
“爺?” 襲人見他只盯著自己不說話,手都有些發(fā)顫,“是不是藥太苦了?我再去兌點蜜水?”
“不用?!?寶玉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接過藥碗,仰頭一飲而盡??酀乃幹^喉嚨,卻讓他心頭的驚惶漸漸落地 —— 這不是夢,他真的回來了。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光滑細膩,沒有牢獄里的傷痕,也沒有流浪時的風霜。再看桌上的臺歷,是康熙四十九年的初秋,距離黛玉進府剛過半月,元春還在宮中做女史,榮國府的朱門還沒染上抄家的血色。
前世的畫面突然涌上來,像淬了毒的針,扎得他心口發(fā)疼。他想起黛玉躺在病榻上,手里攥著他送的玻璃繡球燈,咳著血說 “寶玉,你好……”,話沒說完就斷了氣;想起寶釵穿著素衣,在空蕩的榮國府里守著襁褓中的孩子,眼底的光一點點熄滅;想起賈母被鐵鏈鎖走時,還在喊著 “我的寶玉,我的黛玉”,最后凍餓死在破廟里。還有賈政,那個一輩子刻板的父親,在刑場上對著他磕了三個頭,說 “為父無能,護不住你,也護不住賈家……”
“爺,您怎么哭了?” 襲人慌了,趕緊拿帕子給寶玉擦臉,“是不是頭疼得厲害?要不我再去請?zhí)t(yī)來?”
“我沒事?!?寶玉攥緊帕子,把眼淚逼回去??抻惺裁从茫壳笆浪褪强迚蛄?,怨夠了,才眼睜睜看著親人們一個個離開。這一世,他不能再做那個 “混世魔王”,不能再躲在女兒堆里逃避現(xiàn)實。他要讀書,要習武,要理清府里的爛賬,要把那些藏在暗處的危機一一掐滅 —— 他要護住所有人,護住這座即將傾頹的榮國府。
“把我的青緞袍子拿來?!?寶玉掀開被子下床,“再去看看林姑娘醒了沒有,若是醒了,就說我去給老太太請安時,順路過去看她。”
襲人愣了愣,還是應了聲 “是”。以往的寶玉,晨起總要賴到日上三竿,若是頭疼,更是要歪在榻上看半天戲文,如今不僅早早起身,還主動要去見林姑娘,倒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寶玉換上青緞袍子,對著銅鏡理了理衣領。鏡中的少年,眉眼還是舊時模樣,卻少了幾分稚氣,多了幾分沉郁。他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 —— 院中的西府海棠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和前世記憶里一模一樣。只是這一次,他不會再讓這海棠,見證一場又一場的離別。
剛走到沁芳閘邊,就看見黛玉提著裙擺從石子路上走來,雪雁跟在后面,手里抱著一件藕荷色披風。黛玉穿著月白綾裙,頭發(fā)松松地挽著個隨云髻,鬢邊插著一朵新鮮的秋海棠,風一吹,裙角飄起來,像朵要飛的云。
“寶哥哥?!?黛玉看見他,腳步頓了頓,眼里閃過一絲疑惑。往日里寶玉見了她,要么是跑著過來,要么是笑著喊 “林妹妹”,今日卻站在原地,眼神沉沉的,倒讓她有些不安。
寶玉走上前,伸手替她攏了攏披風的領口,指尖碰到她微涼的肩膀,心里一緊。前世他總嫌黛玉身子弱,卻從沒真正放在心上,直到她去世,才知道那些咳嗽聲里,藏著多少委屈和無奈。
“早上風大,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寶玉的聲音很輕,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若是凍著了,姑父在揚州該擔心了。”
黛玉的臉頰微微泛紅,往后退了半步,避開他的手:“我不冷,寶哥哥怎么今日……” 她沒說下去,卻把 “不一樣了” 三個字藏在了眼里。眼前的寶玉,不再像以前那樣咋咋呼呼,說話時眼神很認真,倒像是個懂事的兄長。
“我昨日頭疼,想了些事情,倒覺得以前太胡鬧了。” 寶玉沒有解釋太多,他知道現(xiàn)在說 “重生”,只會被當成瘋話,“你在府里住得還習慣嗎?若是缺什么,就跟我說,別不好意思?!?/p>
雪雁在旁邊偷偷抿嘴笑 —— 以往都是林姑娘勸寶二爺,如今倒反過來了。黛玉瞪了她一眼,雪雁趕緊低下頭。
“我住得很好,老太太和二舅母都很照顧我?!?黛玉輕聲說,目光落在沁芳閘的流水上,“就是…… 有時候會想爹爹?!?/p>
寶玉心里一動。他想起大綱里林如海想接黛玉回揚州的情節(jié),如今正好是個契機。但他不能急,榮國府現(xiàn)在還沒站穩(wěn),他自己也沒能力護住黛玉,若是貿(mào)然提讓她走,不僅賈母不會同意,黛玉也會多想。
“姑父是想你了?!?寶玉順著她的話說,“等過些日子,我請老太太允了,咱們給姑父寫封信,讓他放心。”
黛玉點點頭,剛想說什么,就聽見遠處傳來丫鬟的聲音:“寶二爺,林姑娘,老太太請你們?nèi)s慶堂用早膳呢。”
“走吧。” 寶玉率先邁步,走在黛玉旁邊,刻意放慢了腳步。陽光透過樹葉灑在他們身上,留下斑駁的影子,黛玉偶爾會說兩句府里的趣事,比如昨兒紫鵑給她折了枝桂花,比如探春教她下圍棋,寶玉都認真聽著,偶爾應一聲,氣氛倒比往日更融洽。
到了榮慶堂,賈母正坐在上首的紫檀椅上,手里拿著個翡翠把件,見他們進來,笑著招手:“我的心肝兒,可算來了,快坐下,剛燉好的燕窩粥,給你們留著呢?!?/p>
寶玉扶著黛玉坐下,自己則坐在賈母旁邊的椅子上。丫鬟們端上粥碗,賈母給黛玉舀了一勺燕窩,又給寶玉夾了塊松仁糕:“寶玉,昨兒太醫(yī)說你頭疼,今日好些了嗎?若是還不舒服,就別去私塾了,在家歇著?!?/p>
“謝老太太關心,孫兒已經(jīng)好了。” 寶玉放下筷子,抬頭看著賈母,眼神堅定,“孫兒想跟老太太說件事 —— 從今日起,我想去跟著代儒先生讀書,也想學些打理家事的道理?!?/p>
這話一出,滿屋子的人都愣住了。賈母手里的勺子停在半空,黛玉也抬起頭,眼里滿是驚訝。賈政正好從外面走進來,聽見這話,腳步頓住,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寶玉,你說什么?” 賈母以為自己聽錯了,“你不是最不喜讀書嗎?怎么突然想通了?”
“孫兒以前不懂事,總覺得讀書沒意思,只知道玩鬧?!?寶玉站起身,對著賈母作了個揖,“可昨日頭疼時,孫兒想明白了,若是我不讀書,將來怎么替父親分憂?怎么護住咱們榮國府?怎么……” 他頓了頓,看向黛玉,“怎么護住身邊的人?”
賈政走過來,盯著寶玉看了半天,眉頭皺得緊緊的:“你這話可是真心的?不是一時興起,想哄老太太開心?” 他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寶玉不務正業(yè),如今寶玉突然說要讀書,他第一反應就是不信。
“父親,兒子是真心的。” 寶玉轉向賈政,語氣誠懇,“以前兒子總覺得科舉仕途是‘祿蠹’,可如今才知道,若是沒有能力,連自己想護的人都護不住。兒子想跟著代儒先生讀四書五經(jīng),也想請父親教兒子看賬目,學管家用度。”
賈政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他看著寶玉的眼睛,里面沒有往日的嬉皮笑臉,只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認真。他心里忽然一動 —— 或許,這孩子真的長大了?
賈母見賈政不說話,心里先軟了。她拉過寶玉的手,摸了摸他的頭:“我的乖孫兒,能想明白就好。讀書是好事,打理家事也是好事,老太太都依你。只是你要記住,別太累了,身子要緊?!?/p>
“謝老太太!” 寶玉心里一暖,對著賈母又作了個揖,“孫兒不會讓您失望的?!?/p>
早膳過后,賈政叫住寶玉,帶著他去了書房。書房里擺滿了書架,上面放著四書五經(jīng)、資治通鑒,還有一些賈政自己寫的文稿。賈政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論語》,遞給寶玉:“你先從這本書讀起,每日背一篇,晚上我來考你。至于賬目,我讓賴大先給你拿些田莊的舊賬,你先看看,有不懂的就來問我?!?/p>
“謝謝父親?!?寶玉接過《論語》,指尖碰到書頁,心里一陣感慨。前世他從未踏過賈政的書房,如今卻在這里,開始了改變命運的第一步。
賈政看著他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他不知道寶玉能不能堅持下去,但至少,這孩子有了想變好的心思,總比以前渾渾噩噩的好。
寶玉在書房里待了一下午,先是背了《論語》的第一篇《學而》,又看了賴大送來的田莊賬目。越看,他的眉頭皺得越緊 —— 這些賬目里漏洞百出,有的田莊報上來的收成比去年少了三成,有的管事借口 “天災” 挪用公款,還有的甚至把田產(chǎn)偷偷轉到自己名下。這些虧空,就像蛀蟲一樣,一點點啃噬著榮國府的根基。
他想起前世榮國府被抄時,查出來的虧空高達上百萬兩,那時他才知道,這些看似不起眼的田莊賬目,竟是壓垮榮國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必須盡快把這些蛀蟲清出去?!?寶玉握緊拳頭,心里有了計劃。第一步,先跟著代儒先生讀書,打好科舉的基礎;第二步,查清田莊的虧空,撤換貪污的管事;第三步,想辦法讓黛玉回揚州,遠離榮國府的是非。
夕陽西下時,寶玉才從書房出來。他沿著抄手游廊往怡紅院走,路過王熙鳳的院子時,聽見里面?zhèn)鱽頎幊陈暋?/p>
“那些田莊的管事都是跟著老爺?shù)睦先?,你說撤就撤,不怕他們鬧起來?” 是王夫人的聲音,帶著幾分不滿。
“姐姐,不是我要撤他們,是寶玉說那些管事貪污,要查賬目!” 王熙鳳的聲音很尖,“一個毛頭小子,剛想讀書就想管閑事,我看他是三天熱度!”
“寶玉也是為了府里好。” 王夫人的聲音低了些,“老太太和賈政都同意了,咱們也別攔著,看看再說?!?/p>
“看什么看?” 王熙鳳冷笑一聲,“我看他查不出什么來,反而會把府里攪得雞犬不寧!”
寶玉站在門外,心里一沉。他知道王熙鳳挪用公款放貸,這些田莊管事里,有不少是她的人。他要查賬目,必然會觸動王熙鳳的利益,這場斗爭,從一開始就不會輕松。
他沒有進去爭辯,只是悄悄轉身,往怡紅院走去。暮色漸濃,榮國府的燈籠一盞盞亮起來,映著朱紅的柱子,顯得格外熱鬧??蓪氂裰?,這熱鬧背后,藏著多少暗流涌動。
回到怡紅院,襲人已經(jīng)把書房收拾好了,桌上放著一盞油燈。寶玉坐在書桌前,拿起筆,在紙上寫下 “護黛玉,振榮府” 五個字。字跡還帶著少年人的稚嫩,卻透著一股堅定。
他抬頭看向窗外,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掛在海棠樹梢上,清冷的月光灑在地上。忽然,他看見一個黑影從院墻外閃過,手里似乎還拿著什么東西。
寶玉心里一緊 —— 是府里的人?還是外面的探子?榮國府的危機,似乎比他想象的還要近。他握緊了手里的筆,眼神變得銳利起來。這一世,無論遇到什么困難,他都不會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