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年輕時最會省力,省掉道歉,省掉解釋。我那會兒就省——少一句軟話,多一分輕松。
后來我才知道,省掉的力氣,會成賬,遲早找上門。我叫秦念,三十,活動策劃。
我年少時渣過一個人。全市都認識他,百米冠軍,校隊旗子立在哪里,人群就往那邊偏。
我那時自以為清醒,心里裝著“前途”,嘴上不肯承認喜歡。我渣得不費力,
分手時發(fā)一條短消息,字數少,語氣硬,像讓我自己過關。那天夜里他要去省賽集訓,
我把他留在操場,自己打車走了。第二天,他拿了第二,我在電視里看他沖線,
耳邊是解說喊他的名字。我關掉電視,給自己煮面,面條升起一股熱,我沒吃,面坨了。
多年后,他飛黃騰達。他叫李礪,出國拿了牌,回國簽了代言。
他出現在我負責的一場品牌發(fā)布會上。我提前一天踩點,確認燈位、音軌、嘉賓坐席。
后臺有礦泉水,藍色瓶蓋,擺成一行。我把手伸過去,覺得瓶子擺得歪,逐個把標簽朝正。
我的手機膜裂了一道斜線,我一直沒時間換。他比我晚來幾分鐘,穿一件灰色運動外套,
袖口有一道暗紋。他從側門進,跟我擦肩。我沒抬頭,他先開口,“秦念?!彼f得平,
我的手指還是抖了一下。我嗯了聲,像在回一個普通名字?,F場人多,
空氣里有廣告布的味道,混著人的熱。我指著候場區(qū)域,“這邊請?!彼c頭,跟著我進。
我們站在后臺,他的助理遞水,他沒接好,瓶子從手里滑到地上,滾兩圈,停在我的鞋尖。
我彎腰撿,遞回去。他笑,像在自嘲,“謝謝。我現在撿東西的速度比短跑還慢?!蔽也换?。
我的目光落到他手腕,舊傷帶在那兒,顏色沉。他察覺我的視線,把袖口往下一拉。
我把節(jié)目單遞給他,“四分鐘致辭,不用太長?!彼f好。發(fā)布會中段,
一個穿白裙的女人挽住他的手,從側臺繞過來。她叫梅清,時下很紅的健身博主,
跟品牌有合作,也是他的常見同框。她看我,笑得輕,“我在網上見過你,
你們學校那段舊事很多人講呢。”她湊近一點,帶香,“看他現在混得這么好,
你一定懊悔死了吧?”我看她的手,手腕上掛著一只細鏈子,鏈墜撞我的鞋面,她也不避。
我抬頭,笑得客氣,“我早就放下了?!边@句話剛落,背后有人停住。我回頭,是他。
我們靠得不遠不近,我看見他喉結滾了一下。他把水瓶蓋擰上,聲音低,“你放下了?
”我點頭。他笑一下,像沒學會這個表情怎么收,“那教教我,怎么放下的?
為什么我始終放不下?”現場有人喊他準備。他把那句“放不下”壓進嗓子底,走上臺。
我站在側幕看他。他的步子穩(wěn),一句一句把稿子講完。人群鼓掌。燈光追著他走,
他在臺上簽名,簽名筆在他指間轉。他看向后臺一次,略一頓,然后把筆帽按回去,
往臺下拋一個笑。收場時我去場地巡查,他在門口等我,那樣子像一個被點名留堂的學生。
他把帽檐往下壓一點,“你便宜了我一次夜晚,至少把方法還我?!彼_玩笑,我接不住。
我繞開他去樓梯,他跟上,腳步有點急,鞋底摩擦地面發(fā)出短促的響。
他伸手攔了一下我的去路,沒碰我,只是擋。他手里那張停車票露了一截,邊角折了小皺。
他看我,像在求一句有用的話。我把停車票從他手里抽出來,遞回,“先把車開出來,
罰單會漲?!彼f,“我不走?!蔽艺f,“你遲到,車場要關?!彼f,
“那就跟我一起去取車?!彼捯袈湎?,自己先露怯,摸口袋,摸了左摸右,停車票不見,
我把票在他眼前晃,“在這?!彼磻^來,有點窘。我把票塞回他手里,繞開。他沒拉我,
他把票抓得有點緊。晚上回到家,我把包丟沙發(fā)上,背帶的線頭躥出來。我坐在地上,
用指甲去掐,掐不斷。我那時翻出一個小紙盒,里面裝著幾樣東西:大學學生證,
幾張電影票根,還有一張舊號碼布,那年校運會,他的號碼,是“0718”,
我在場邊撿到,洗干凈夾在書里,后來沒丟。我把號碼布放在燈下看,布邊起毛,
一角被別針扎過的洞還在。我把它翻過來,又翻回去,舌頭頂著門牙想吐氣,沒出聲。
我那時十八,校運會那天,風大,操場土飛。我站在看臺最上,手里捏著一張白紙,
寫著我的志愿填報。他跑前幾步就拉開距離,最后沖線的時候,嘴角向上抬,
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線條。我那時不想承認喜歡的人會耽誤我。我把白紙塞進包,
把他發(fā)來的信息按滅。他站在操場邊等我,我看著他,捏緊包帶,說,“分手吧。
以后別來找我?!彼f,“為什么?”我說,“累?!彼亮税朊?,點頭,說,“好。
”他轉身的時候,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回頭笑了笑,像往常一樣。我站在那里,心很硬。
第二天,有人說他在訓練中拉傷,我沒問。現在他問我怎么放下。我想,我沒有,
或者我把它放在了別的地方,放在工作里,放在每一次不回頭里。
我替自己找了一個能說的答案,給別人,我說“放下”;給自己,
我把這三個字變成一張小票,把它夾在冰箱門上,每次開門就看見。過兩天,我們又見。
他來簽另一場活動。我在后臺核對麥克,音響師比平時慢一拍,我催,他說線亂。
我蹲下去幫他排線,起身的時候撞到一只水杯,杯倒了,水撒到地上。我習慣性拿紙,
他也拿,手忙,他抽紙抽不出,抽到最后抽出一大團,他按在地上,紙軟了。我看他,
笑了一下。他自嘲,“我在這方面沒天賦?!彼次遥又撠煹卣f,
“那天我聽見你說放下,像有人拍我一下。我問自己,我怎么都放不下?”他把帽子按了按,
像怕帽子掉。我說,“你問的是方法,不是理由?!蔽依@過去去拿拖把。他在我后頭跟著,
像跟著一節(jié)課。他說,“你給我打個草稿?!蔽彝O拢仡^,“打草稿?”他點點頭,“是,
我總練計劃,你給我一個能練的。”我笑了一下,“你離開我練,先練不找我。
”他嗯了一聲,我聽出來,他不想遵守這條。他往前走了一步,停住,又退半步,像收腿。
他小聲,“那我先學一個容易的?!彼盐业氖謾C拿起來,手機膜的裂紋照到燈下,他說,
“先換膜?!蔽夷托α?,我把手機放回包里,拉鏈一拉到底,第一次沒卡住。
梅清的事沒那么輕。她是會把“關系”當資源的人。我不否認她聰明。那天活動后,
她發(fā)了條動態(tài),配圖是一張后臺的模糊照,角落里兩個人影靠得近,文案寫,“舊情難忘”。
評論底下有人@我,有人罵我炒冷飯,有人問他態(tài)度。我沒回。我把手機調成靜音,去開會,
客戶還是看數據,問ROI,問流量的去向。我把表拉出來,講得老實。會議結束,
我看到他發(fā)來一句,“別看?!蔽一?,“我看不看不影響別人寫?!彼蛄艘淮?,刪了,
最后只發(fā)了個“嗯”。那周五我去一個體育館勘場。出來時下小雨。我站在門口等車,
風吹過來,雨點往臉上貼。我把帽沿往下壓。他從側面拐出來,撐著傘,傘杠撞到門框,
“當”的一聲。他尷尬地看我,我看見他手背上一道淺淺的劃。他把傘往我這邊傾,“上車?
我送你。”我說,“不用。”他說,“你又別逞強?!蔽姨а郏澳悴灰芪??!彼R幌?,
像在咽什么,然后把傘放低一點。他說,“那我送傘給你用?!彼f著要把傘塞我手里,
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接了。他要走,走了兩步,回頭,“傘你下次……算了,
你慢點走?!彼@句“算了”,用得別扭,我聽得出他不是這么說話的人。他轉身的時候,
腳下踩到一片樹葉,差點滑,他穩(wěn)了一下,沒摔。他露怯,又安穩(wěn)。第二天,
我的辦公室起風浪。我同事周申給我看群里有人轉一段音頻,聽上去是我跟他在后臺的對話,
有一句是他問我“教教我,怎么放下”。這句被人反復標注,說我故意引誘。我看了一遍。
音頻里還有一串腳步聲和物件摩擦聲。我覺得不對,我回想起那天后臺地上有一條淺水痕,
腳步聲應當有水聲。我把抽屜拉開,一張舊票據掉出來,是那天場館的后臺通行條,
印著時間。我用手機掃了時間,和音頻中的時間戳對不上。我去前臺問記錄,
前臺給了后臺通道的打印單,上面顯示那段時間有清潔推車進出。我拍照發(fā)給他,
他打字停了一會兒,只回了“在開會”。我把票據塞進錢包里最外層。日記齒輪鏈嚙合,
我開始做事。傍晚,我找到活動場館的安保,調取了那天那一段的監(jiān)控。
他們找了我熟悉的負責人員給我看。畫面里,清潔阿姨推著車從我們身邊經過,
推車的滾輪壓過水,發(fā)出連貫的“嘶嘶”,不是音頻里的斷續(xù)聲。音頻被剪過。
我拿到這一段的截圖,告訴法務,該走的流程走。我給梅清發(fā)消息,“請撤音頻。
否則我走法律?!彼亓藘蓚€字,“有趣?!蔽倚Α5诙?,她刪了。我沒發(fā)公告。
我把證據夾進文件夾,像把一粒小石頭塞進鞋底的縫里,踩著穩(wěn)。他給我發(fā)了條短消息,
“謝謝你不鬧?!蔽一?,“我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我自己?!彼?,“我知道。
”他用了“知道”這個詞,不裝聾。我那會兒正好在地鐵上,列車進站,門口風大。
我握著吊環(huán),想起那年我把他一個人丟在操場,把自己從一個名字里抽出來。
我那時以為我贏了自由。現在看,贏的那點自由,不值那么多年的賬。
他開始認真學“放下”。他學的方法很笨。他說,“第一,把照片刪了?!彼麆h掉。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