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天氣果然如賀燼所說，“好”得出奇。深冬難得的暖陽慷慨地灑下，驅(qū)散了連日的陰霾和寒意，天空是洗過一般的湛藍，一絲云彩也無?？諝馇遒瑤еc干爽的冷意，呼吸起來格外暢快。
新開業(yè)的“星際遨游”主題樂園門口，巨大的、充滿未來感的拱形門頭在陽光下閃耀著銀白色的金屬光澤，各種造型奇特的宇宙飛船、外星生物模型點綴其間，播放著歡快激昂的太空主題音樂。人潮涌動，大多是帶著孩子的家庭，孩子們興奮的尖叫聲、嬉鬧聲匯成一片歡樂的海洋，空氣中彌漫著爆米花的甜膩和棉花糖的香氣。
蘇晚穿著一件剪裁優(yōu)雅的米白色長款羽絨服，圍著一條柔軟的淺粉色羊絨圍巾，襯得她膚色愈發(fā)白皙。她臉上洋溢著純粹的、毫無陰霾的笑容，一手緊緊牽著賀燃。
賀燃今天被打扮得像個小王子——深藍色的太空主題連體羽絨服，帽子上還帶著兩個可愛的“天線”，小臉因為興奮紅撲撲的，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亮得驚人，好奇地四處張望著這個充滿奇幻色彩的世界。
“媽媽！看！大飛船！好大好大！”賀燃指著入口處一艘巨大的、仿佛要沖天而起的飛船模型，激動地蹦跳著，小手用力搖晃著蘇晚的手。
“嗯！好大！我們?nèi)既枷氩幌胱先ィ俊碧K晚彎下腰，笑著捏了捏兒子的小臉蛋，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想！”賀燃用力點頭，奶聲奶氣地喊。
蘇晚直起身，下意識地看向身旁的男人。
賀燼就站在她身側(cè)半步的距離。他今天難得地穿了一身休閑裝，深灰色的羊絨衫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短款夾克，少了幾分平日的凌厲迫人，多了幾分隨性的英俊。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溫和笑意，目光落在興奮的兒子身上，那眼神，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是一個充滿愛意和耐心的父親。
“爸爸抱！”賀燃松開蘇晚的手，張開小胳膊就撲向賀燼。
賀燼從善如流地彎腰，輕松地將兒子抱了起來，讓他坐在自己結(jié)實的手臂上。這個高度，讓賀燃的視野瞬間開闊，小家伙發(fā)出一聲驚喜的歡呼。
“坐穩(wěn)了，小宇航員。”賀燼的聲音低沉悅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意為之的寵溺。他甚至還用另一只空著的手，輕輕扶了扶賀燃帽子上的“天線”。
蘇晚看著這一幕，心口被巨大的幸福填得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她忍不住靠近一步，伸手挽住了賀燼空閑的那只胳膊，將頭輕輕靠在他堅實的手臂上，聲音里帶著濃濃的滿足和依賴：“燼，你看燃燃多開心。謝謝你，今天真好?！?/p>
賀燼的身體在她靠上來的瞬間，幾不可察地僵硬了零點一秒。那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排斥和冰冷，幾乎要沖破他精心維持的偽裝。但他控制住了。他側(cè)過頭，目光落在蘇晚洋溢著幸福光彩的臉上，那笑容如此刺眼，像一把鈍刀在他心口反復(fù)切割。
他嘴角的弧度加深，甚至抬起那只被她挽著的手，極其自然地、帶著安撫意味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動作溫柔，眼神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審視著她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
“你喜歡就好?！彼穆曇粢琅f溫和，聽不出任何破綻，“今天，我們陪燃燃玩?zhèn)€痛快?！?/p>
這句話像一顆定心丸，讓蘇晚最后一絲因為賀燼前幾天稍顯疏離而產(chǎn)生的疑慮也煙消云散。她笑容更盛，用力點了點頭：“嗯！”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賀燼完美地扮演著一個無可挑剔的丈夫和父親。
他抱著賀燃，排隊體驗了最熱門的“銀河穿梭”過山車。當高速俯沖的失重感襲來時，賀燃嚇得小臉發(fā)白，緊緊摟住賀燼的脖子，把臉埋在他頸窩里。賀燼穩(wěn)穩(wěn)地抱著他，大手輕拍著他的背，低聲安撫：“不怕，爸爸在?！?蘇晚坐在旁邊，看著這一幕，眼眶微微發(fā)熱，只覺得此生圓滿不過如此。
在充滿童趣的“外星人互動區(qū)”，賀燼甚至蹲下身，耐心地陪著賀燃和一個穿著毛茸茸外星人玩偶服的工作人員玩了很久的“星際石頭剪刀布”，笨拙地模仿著賀燃的動作，逗得小家伙咯咯直笑。蘇晚拿著手機，不停地抓拍著父子倆互動的溫馨瞬間，每一幀畫面都洋溢著幸福。
午餐是在樂園里最高檔的星際主題餐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模擬的浩瀚星海，如夢似幻。賀燼細心地為賀燃切好牛排，擦掉他嘴角的醬汁。當蘇晚說起賀燃在幼兒園的趣事時，他專注地聽著，偶爾點頭，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還會適時地給蘇晚的杯子里續(xù)上她喜歡的果汁。
一切都完美得如同童話。
“爸爸，冰淇淋！”從餐廳出來，路過一個裝飾成月球表面的冰淇淋車時，賀燃指著車身上五彩繽紛的廣告畫，眼睛放光。
“剛吃完飯，不能馬上吃涼的?！碧K晚柔聲勸阻。
賀燃小嘴一癟，大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水汽，可憐巴巴地看向賀燼：“爸爸……”
賀燼看著兒子那張酷似蘇晚、此刻寫滿委屈的小臉，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上，惡意如同毒藤般瘋狂滋長。他臉上卻露出無奈又縱容的笑容，對蘇晚說：“偶爾一次，沒關(guān)系。今天開心?！?/p>
他抱著賀燃走到冰淇淋車前，聲音溫和地詢問：“小宇航員，想吃什么口味的？”
“彩虹的！要最大的！”賀燃立刻破涕為笑，小手指著最花哨的那一款。
“好，最大的彩虹星球杯?！辟R燼爽快地付錢。
當那個堆滿了五顏六色冰淇淋球、插著巧克力火箭筒、撒滿彩色糖粒的“巨無霸”冰淇淋杯遞到賀燃手里時，小家伙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歡呼，迫不及待地挖了一大勺塞進嘴里，冰涼甜膩的口感讓他幸福地瞇起了眼睛。
蘇晚看著兒子滿足的樣子，又看看身邊“縱容”兒子的丈夫，只覺得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連空氣都是甜的。她拿出手機，對著正小心翼翼舔著冰淇淋的賀燃和旁邊含笑看著的賀燼，柔聲說：“燃燃，看媽媽！爸爸，笑一個！”
賀燼配合地低下頭，靠近賀燃，對著鏡頭露出了一個堪稱完美的、充滿父愛的笑容。蘇晚按下快門，定格了這“幸?！钡乃查g。
只有賀燼自己知道，當鏡頭對準他的那一刻，他心底翻涌的，是比萬年寒冰更刺骨的冷意。他看著賀燃因為貪吃冰淇淋而微微發(fā)紅的小臉，看著蘇晚毫無防備的、沉浸在虛假幸福中的笑容，一種近乎殘忍的快感，如同冰冷的毒液，緩慢而堅定地流遍他的四肢百骸。
這虛假的甜蜜，這精心編織的幻夢，越美好，摧毀起來，才越痛快。
他嘴角的笑意，在鏡頭移開的瞬間，變得幽深而冰冷。
“星際遨游”的歡樂喧囂被徹底隔絕在厚重的隔音門外。賀家老宅的書房，再次恢復(fù)了它固有的、令人窒息的沉靜。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殘陽的余暉掙扎著染紅天際，很快便被更深的藍黑色吞噬。
賀燼獨自坐在寬大的書桌后，沒有開主燈。只有桌上一盞復(fù)古的綠色玻璃臺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他面前攤開的幾份文件。他指間夾著一支燃燒過半的雪茄，青白色的煙霧裊裊升起，在他冷峻的面容前繚繞，模糊了表情，卻讓那雙在陰影中顯得格外幽深的眼眸，透出刀鋒般的銳利。
手機屏幕亮著，顯示著周銘發(fā)來的最新信息，只有簡潔的兩個字和一個附件圖標：
【賀先生，樣本已送達，加急處理?！?/p>
附件是兩份電子版的親子鑒定委托書掃描件，委托方赫然寫著“賀燼”，被鑒定人一欄，一份是“賀燼”與“賀燃”，另一份是“陳銳”與“賀燃”。冰冷的表格，冰冷的文字，即將揭開一個冰冷而殘酷的真相。
賀燼的目光在“陳銳”和“賀燃”那兩個并列的名字上停留了數(shù)秒，指間的雪茄被無意識地捻動，細碎的煙灰簌簌落下。他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滾入肺腑，卻壓不住心底那片瘋狂滋長的、帶著毀滅氣息的冰寒。
“叮咚——”
門鈴的輕響打破了書房的死寂。
賀燼抬眸，視線投向門口。幾秒鐘后，書房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管家林伯那張刻板而恭謹?shù)哪槼霈F(xiàn)在門縫后。
“先生，太太帶小少爺回來了?！绷植穆曇魤旱煤艿停瑤е险赜械?、一絲不茍的恭敬。
“嗯?！辟R燼應(yīng)了一聲，聲音聽不出情緒。他掐滅了雪茄，隨手將手機屏幕按滅，那份刺眼的委托書瞬間消失。
幾乎是同時，樓下客廳隱約傳來了賀燃興奮又帶著點疲憊的嘰嘰喳喳聲，還有蘇晚溫柔含笑的回應(yīng)。
“媽媽，我今天坐了大飛船！好高好高！爸爸抱著我，我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