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三年，秋。
黃土高原上的風(fēng)，刮了快一個月了。沒帶半分水汽，卷著地上的干土，刀子似的割在人臉上，也割在趙家村每個人的心上。
地里的莊稼早就枯死了，赤黃一片，裂得能塞進(jìn)手指頭的土地望不到邊，連路邊的野草都蔫頭耷腦，透著一股子絕望的灰敗。趙羅縮在自家鐵匠鋪那扇漏風(fēng)的木門后，望著外頭灰蒙蒙的天，肚子里空得發(fā)慌，嗓子眼更是干得像要冒火。
他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三天前睜開眼，腦子里就多了些不屬于自己的記憶——這身體的原主也叫趙羅，是趙家村鐵匠世家的獨(dú)苗，爹趙遠(yuǎn)是村里最好的鐵匠，一手打造農(nóng)具、兵器的手藝在周邊十里八鄉(xiāng)都有名。可這名聲填不飽肚子，更擋不住這年頭的災(zāi)荒和官府的盤剝。
“羅兒，再忍忍?！?爹趙遠(yuǎn)的聲音從里屋傳來，帶著掩不住的疲憊和沙啞。他剛把最后一點(diǎn)能下鍋的糠麩收進(jìn)瓦罐，罐子輕得晃一下都發(fā)不出聲響。
趙羅沒應(yīng)聲。他知道爹在安慰他，也在安慰自己。忍？怎么忍？
從開春到現(xiàn)在，趙家領(lǐng)著村里二十多個鐵匠，沒日沒夜地給縣里趕造送往邊軍的刀槍甲胄。按說，朝廷早該發(fā)下的軍餉和工料錢，夠全村人熬過這個災(zāi)年了。可負(fù)責(zé)這事的縣丞劉坤，卻像吞了錢的貔貅，三番五次催討，不是說“上頭還沒撥下來”，就是推“賬目沒理清”，硬是一分錢沒給。
災(zāi)荒年頭，糧食比命金貴。家里的存糧早就見了底，這幾天全靠挖些野菜、剝點(diǎn)樹皮摻著糠麩度日。昨天，隔壁三叔家的娃子，已經(jīng)餓得直翻白眼了。
“不能再等了。” 門外傳來族老趙伯公蒼老卻帶著決絕的聲音，“再等下去，咱全村人都得餓死！劉坤那狗官是鐵了心要克扣咱們的血汗錢，今日，咱們就去縣衙門口討個說法！”
很快，鐵匠鋪的門被推開，趙遠(yuǎn)走了出去。趙羅也跟著起身，只見院里、門口已經(jīng)聚了不少人。都是趙家村的漢子，一個個面黃肌瘦，眼窩深陷，可手里要么攥著打鐵的錘子，要么握著削尖的木桿，眼里透著被逼到絕境的狠勁。
“遠(yuǎn)哥，伯公說得對，去討！” 一個光著膀子、胳膊上全是肌肉疙瘩的漢子甕聲說，他是趙遠(yuǎn)的徒弟，叫趙虎，家里婆娘剛生了娃，連口米湯都湊不齊。
趙遠(yuǎn)看著眼前這些跟著自己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族人，緊了緊手里那柄用了半輩子的鐵鉗，鐵鉗的木柄都被他捏得發(fā)白。他深吸一口氣，喉嚨動了動：“去！但記住，咱們是去討錢要糧，不是去造反。先講道理，別輕易動手，給娃子們留條后路?！?/p>
“知道了，遠(yuǎn)叔！” 眾人應(yīng)著，聲音卻沒什么底氣。這年頭，跟官府講道理，能講得通嗎？
一行人浩浩蕩蕩，朝著縣城的方向走去。百十號人，腳步沉重，在干裂的土地上踩出一串沉悶的聲響。風(fēng)還在刮，卷著他們破舊的衣衫，像一面面破敗的旗幟。
趙羅跟在父親身后，心里七上八下。他來自信息爆炸的現(xiàn)代，知道明末的官場有多黑暗，也知道百姓的命有多賤。這次去討薪，恐怕……
縣城的城門像一張冷漠的嘴，敞開著，卻透著森然。他們剛走到縣衙門口那對石獅子旁，就被幾個穿著皂衣、腰挎長刀的衙役攔住了。
“站?。∧銈冞@群泥腿子，來縣衙門口鬧什么？” 為首的衙役斜著眼，手里的水火棍往地上一頓，“滾回去！”
趙伯公上前一步，佝僂著背，卻努力挺直腰板：“官爺，我們是趙家村的鐵匠，是來向劉縣丞討取我們打造軍器的工餉的。我們……”
“工餉？” 那衙役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嗤笑一聲，“劉大人的名字也是你們能直呼的？還討工餉？誰知道你們是不是想借機(jī)鬧事！我看你們是活膩歪了！”
“我們不是鬧事！那是我們的血汗錢！” 趙虎忍不住吼道，“家里快餓死了！”
“餓死？餓死也是你們命賤！” 衙役臉色一沉，揮了揮手，“給我打！把這群刁民趕出去！”
身后幾個衙役立刻圍了上來，水火棍劈頭蓋臉就往人身上招呼。
“住手！” 趙遠(yuǎn)把趙羅往身后一拉，舉著鐵鉗擋了一下，“我們是來討公道的！為何動手打人？”
“公道？在這兒，老子就是公道！” 為首的衙役見狀，更是惱火，抽出腰間的長刀，“敬酒不吃吃罰酒！給我往死里打！”
沖突瞬間爆發(fā)。趙家的漢子們雖然餓得沒力氣，可被逼到這份上，也紅了眼。手里的錘子、木桿掄了起來，跟衙役們扭打在一起。
場面一片混亂。喊叫聲、斥罵聲、棍棒擊打皮肉的聲音混在一起。趙羅被父親護(hù)在身后，看著族人一個個被打倒在地，看著衙役們兇狠的嘴臉，心里又急又怕。
突然，他看到一個衙役繞到了趙遠(yuǎn)身后，手里的水火棍高高舉起，帶著風(fēng)聲就往趙遠(yuǎn)后腦勺砸去！
“爹！小心！”
趙羅腦子一熱，什么也顧不上了，猛地從趙遠(yuǎn)身后沖了出去，一把將趙遠(yuǎn)推開。
“砰——”
沉悶的響聲傳來，不是水火棍砸在頭上的聲音，而是……
趙羅只覺得后背一陣劇痛，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了一下，力氣瞬間從身體里抽干了。他踉蹌著往前撲了兩步，回頭看去，只見那個繞后的衙役手里握著一根沾了血的短棍，而自己的胸口，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血窟窿——剛才混亂中，竟有個衙役抽出了佩刀，一刀捅在了他身上。
視線開始模糊，耳邊的嘈雜聲漸漸遠(yuǎn)去。他看到父親驚恐地?fù)溥^來，喊著他的名字，聲音撕心裂肺。
“爹……” 他想開口，卻只咳出一口血沫。
好冷啊……
身體越來越沉，意識像墜入了無底的黑暗。他好像看到現(xiàn)代宿舍里的電腦還亮著，桌上的泡面散發(fā)著熱氣……
原主趙羅的意識，在這一刻，徹底消散了。
混亂的縣衙門前，趙遠(yuǎn)抱著兒子漸漸冰冷的身體，目眥欲裂，發(fā)出一聲如同困獸般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