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京城秋深，黃葉滿地。謝繁喧的“忘塵軒”藏在一條最老的胡同里，門臉不大，
卻別有洞天。三進院落堆滿了各式老物件，從商周青銅到明清瓷器，雜亂中自有一種秩序。
午后陽光斜照進窗，塵埃在光柱中舞蹈。謝繁喧正對著一支殘缺的玉簪出神。
簪身是上好的和田白玉，雕作梅枝狀，可惜斷成兩截，簪頭梅花也缺失了一半。更奇特的是，
玉簪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哀傷，握在手中，仿佛能聽到女子低低的啜泣?！澳銖暮翁巵?？
又有怎樣的故事？”謝繁喧輕聲問。古物有靈，這是他從小就知道的秘密。不同于常人，
他能感知器物的“情緒”，甚至能聽到它們破碎的呢喃?？上Т蟛糠止盼镫m已生靈，
其智卻如嬰兒，只能表達模糊的執(zhí)念，無法訴說完整的過往。
這支玉簪反復念叨著“三生約”三字，再無其他。門鈴輕響，
老顧客周先生抱著個木匣進來：“小謝，剛收了個銅鏡，品相一般，但我覺得有點意思。
”謝繁喧接過木匣，打開一看，是面唐代海獸葡萄鏡，鏡面朦朧，背紋模糊，確實不算精品。
但當他指尖觸到鏡面時，卻感到一絲異樣的波動?！岸嗌馘X收的？”他不動聲色地問。
“沒多少，您看著給。”周先生笑道，“知道您就喜歡這些有故事的老物件。”送走周先生，
謝繁喧仔細清理銅鏡。當鏡面終于重現(xiàn)光澤時，他忽然愣住——鏡中映出的不是自己的臉，
而是一個青衫儒雅的陌生男子。“終于有人能看見我了。”鏡中人微笑開口，
聲音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謝繁喧一驚，銅鏡差點脫手。“不必驚慌，我名許經(jīng)年，
困在此鏡中已久?！辩R中人語氣溫和，“你能見我，說明你有通靈之能。
”謝繁喧鎮(zhèn)定下來：“你是鏡靈？”“非也?！痹S經(jīng)年搖頭，“我本是凡人，
因故游離于光陰之外，需借古物為媒，方能與人世相通。”他解釋說自己想回歸塵世，
需要收集“愿力”——即跨越古今的強烈執(zhí)念。但歲月流逝，愿力大多消散，
唯有附著于古物之上的尚存一二?！澳隳芨兄镏畧?zhí)念，我能穿梭時光長河?！痹S經(jīng)年微笑，
“你我合作，各取所需，如何？”謝繁喧沉吟片刻。他收藏古物，不只是為了價值，
更是想讀懂它們的故事。而許經(jīng)年，或許正是解開這些謎題的鑰匙?！昂?。”他最終點頭，
“但你要先幫我弄清一支玉簪的來歷?！倍S經(jīng)年看向玉簪，
神色漸漸凝重：“此物執(zhí)念極深，時光漫長亦未消散。待我一看?！彼焓痔摪寸R面，
鏡中泛起漣漪般的波紋。良久，他輕嘆一聲：“道光二十年，蘇州拙政園。
我看到了它的起點...”道光二十年春，蘇州拙政園內(nèi)海棠盛開，如云似霞。
沈家是蘇州有名的繡商，府邸與拙政園一墻之隔。沈家小姐婉清年方十六，
已顯露出非凡的繡藝天賦，尤其擅長仿繡宋元畫意。這日，她在園中寫生，
為新品繡稿搜集靈感。海棠樹下，她專注描摹，沒注意不遠處有個青年正在觀畫。
“姑娘筆法精妙，可是習過宋人花鳥？”青年忍不住開口。婉清抬頭，見是個青衫書生，
面容清俊，眼神明亮。她微微臉紅：“略學過一些。公子是...”“在下林墨白，
杭州人士，應(yīng)友人之邀來蘇州游學?！睍径Y，“冒昧打擾，還請見諒?！本瓦@樣，
兩人相識了。林墨白雖出身書香門第，卻對商事毫無偏見，反覺沈家繡品頗有藝術(shù)價值。
他常來園中與婉清談藝論畫，情愫暗生。三月后，林墨白須返杭備考鄉(xiāng)試。臨別前，
他將一支白玉梅花簪贈予婉清：“待我高中，必來提親。以此簪為證，誓約三生。
”婉清羞赧接過，取下隨身香囊回贈：“愿君此去，前程似錦。我當守約，待君歸來。
”然而天不遂人愿。林墨白回鄉(xiāng)后染疾，誤了考期。次年春闈，終于中舉，
即刻遣媒來蘇提親。誰知沈家因卷入一樁皇商案，已敗落遷離，不知所蹤。林墨白不肯放棄，
多方打聽，方知沈家為避禍，已舉家北遷。他一路追尋至京城，卻得知婉清因憂勞成疾，
已病逝途中。“她臨終前，仍握著那支玉簪，念叨著‘三生約’?！痹S經(jīng)年嘆息，
“林墨白悲痛欲絕，終身未娶。那支玉簪，隨他入葬...”謝繁喧默然，
指尖輕撫斷簪：“既然如此，玉簪為何出土流傳？
”許經(jīng)年再次凝視鏡中時光：“林墨白去世后，墓葬曾遭盜擾。玉簪被取出，幾經(jīng)流轉(zhuǎn)，
最終斷為兩截，散落人間?！薄八运膱?zhí)念是‘三生約’...”謝繁喧了然。
許經(jīng)年卻搖頭：“不止如此。繼續(xù)看——”三鏡中景象變幻，已是民國十二年，北平琉璃廠。
榮寶齋的少東家陳知遠，正在整理庫房舊物。他在一堆殘破文玩中，發(fā)現(xiàn)半支玉簪，
雖已殘缺，仍可見雕工精美?！斑@工藝，像是蘇作?！彼哉Z道。這時，店門推開，
進來一位女學生打扮的姑娘，說是要為母親選購壽禮。陳知遠見她衣著樸素但氣質(zhì)不凡，
便取出幾件價格適中的玉飾。姑娘卻一眼看中那半支殘簪：“這個很是別致。
”陳知遠實話相告：“這是殘件，不值什么錢。而且只有半支...”“半支才有故事。
”姑娘微笑，“家母常說，殘缺才是常態(tài)，完美反而無趣。”陳知遠覺得這姑娘有趣，
便以低價出讓。交談中得知她叫周淑儀，北平女師大學生，父親是大學教授。此后，
陳知遠常借故去女師大附近，偶遇淑儀。二人同游琉璃廠，逛什剎海，討論時局藝術(shù)。
陳知遠漸漸傾心，卻不敢表白——他只是個商鋪伙計，淑儀卻是大學生，門第懸殊。某日，
淑儀拿來另半支玉簪：“我在學校圖書館的舊書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夾在一本《宋人畫譜》中。
你看，是不是和你賣我的那半支是一對？”陳知遠比對后震驚不已：“確是一支！
天下竟有如此巧事！”淑儀卻若有所思：“或許不是巧合。我查過那本《宋人畫譜》，
前頁有‘林墨白藏’的印章。書中還夾著一封信，是林墨白寫給未婚妻的，
可惜未能寄出...”她講述了自己查到的故事：林墨白與沈婉清的遺憾愛情，
玉簪隨葬又被盜出，一半流落市場，一半隨書流轉(zhuǎn)?！斑@玉簪承載著百年前的未竟之約。
”淑儀輕聲道，“如今合二為一，是不是一種啟示？”陳知遠鼓起勇氣：“那我們的相遇，
是不是也是一種緣分？”淑儀低頭不語，良久才道：“家父已為我定親，
對方是留學歸來的博士...”陳知遠心沉谷底。半月后，淑儀來找陳知遠，
退還了合璧的玉簪：“我要隨家南遷了。這玉簪，物歸原主?！薄盀楹尾涣粝?？”陳知遠問。
“有些故事，不必延續(xù)?！笔鐑x笑容苦澀，“遺憾才是常態(tài)，不是嗎？”她離去后，
陳知遠將玉簪珍藏。抗戰(zhàn)爆發(fā)后，榮寶齋遷往西南，途中遭日機轟炸，
玉簪再次斷裂失落...四謝繁喧聽完，久久無言。許經(jīng)年道：“現(xiàn)在你明白了吧？
這玉簪的執(zhí)念不僅是‘三生約’，更是跨越百年、連接三對有情人的遺憾。
”“所以它能提供你需要的愿力？”許經(jīng)年點頭：“如此強烈的執(zhí)念，百年不散，
正是我回歸塵世所需。但需完整故事方能汲取?！敝x繁喧若有所思：“玉簪雖在，
但斷裂處有磨損，應(yīng)該還有后續(xù)故事?！彼毿臋z查斷口，
發(fā)現(xiàn)一些微小金屬殘留：“像是被什么金屬物件包裹過?！痹S經(jīng)年再次施展能力，
鏡中波紋蕩漾。忽然，他神色一動：“有了！最近的一段往事...”2003年，
北京潘家園市場。蘇文皓是個落魄畫家，常在市場擺攤賣畫。這日收攤時，
見個老太太在兜售舊物，其中有半支玉簪?！斑@是我婆婆的遺物，說是抗戰(zhàn)時救過她一命。
”老太太絮叨著，“現(xiàn)在孩子們要搬家，這些老物件沒處放...”蘇文皓見玉雕精美，
雖殘猶美，便買了下來。幾天后，他在舊書市場又意外發(fā)現(xiàn)另半支相似的玉簪，
被做成書簽夾在舊書中。更巧的是，
賣書人正是前幾日賣他玉簪的老太太的兒子：“整理母親舊物時發(fā)現(xiàn)的，夾在一本老日記里。
”蘇文皓將兩半玉簪拼合，雖然斷裂，卻完整如一。他靈感迸發(fā)，
以此為題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畫作，名為《遺簪記》。畫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