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繡樓立在巷尾,三層木樓被雨霧裹著,窗欞上雕的纏枝蓮在昏暗中若隱若現(xiàn)。
沈音坐在靠窗的繡架前,指尖捻著弦,三弦琴的調(diào)子從她腕間漫出來,
是《長生殿?小宴》里的 “天淡云閑,列長空數(shù)行新雁”。這是民國二十六年七月十二,
吳縣的雨下得綿密,像有人在云端抖開了浸了水的繡線,一絲絲、一縷縷墜在青瓦上,
敲出碎玉般的聲響。她穿一身月白旗袍,領(lǐng)口別著枚珍珠扣,垂在肩頭的發(fā)絲被風吹得微動,
掃過耳垂那粒朱砂痣—— 那是她五歲時摔在繡繃上蹭的,當時裴澈還蹲在旁邊,
指著她的耳朵笑:“像娘繡牡丹時,沒挑干凈的紅絲線。”琴聲正到 “御園特啟蓬萊宴,
待與卿同泛霞觴”,窗扇突然被夜風撞開,雨絲斜斜撲進來,打濕了琴身。
沈音慌忙伸手去關(guān)窗,指尖剛觸到冰涼的木框,
目光卻頓在窗臺上—— 青石板鋪就的窗臺積著一汪雨水,水里印著枚清晰的濕腳印,
鞋尖窄、鞋跟淺,是男人穿的布鞋樣式,絕不是她的繡鞋,也不是家里丫鬟的軟底鞋。
雨還在下,腳印邊緣的水漬正慢慢暈開,像要把這突兀的痕跡藏回雨里。沈音心里發(fā)緊,
手按在琴弦上,三弦琴發(fā)出一聲悶響,驚得窗外的雨都似頓了頓。她探頭往外看,
巷子里空蕩蕩的,只有雨絲織成的簾幕,連只貓的影子都沒有,
可那枚腳印卻真切地留在那里,像個無聲的問號,懸在雨夜里。
糧倉里彌漫著陳米和稻草的混合氣味,裴澈蹲在糧囤后面,把半捧糙米往懷里塞。
他今天沒找到活計,肚子餓得發(fā)響,實在忍不住才溜進沈家糧倉 —— 沈家是吳縣的繡商,
家底厚,糧倉常年囤著糧,他想著只拿一點,應該不會被發(fā)現(xiàn)??蓜傊逼鹕?,
后頸就被一只粗手按住,猛地往前一推,臉直接砸進稻草堆里。粗糙的草桿刮得他臉頰生疼,
嘴里也嗆進了草屑?!昂媚銈€小賊,敢偷到沈家頭上!” 家丁的吼聲在耳邊炸開,
另一個人攥著他的手腕,把他往糧倉中間拖。沈老爺拄著紅木拐杖走進來,
銀灰色的辮子垂在胸前,眼神冷得像結(jié)了冰的河水。他繞著裴澈走了一圈,
拐杖往地上頓了頓,發(fā)出 “篤” 的一聲悶響:“沈家的糧,也是你這種窮小子能碰的?
打斷他的腿,扔去亂葬崗,讓他知道什么是規(guī)矩?!迸岢簰暝ь^,
手背在稻草上蹭出的舊疤在燈油光下格外顯眼—— 那道疤是去年他偷摸進沈家后院,
想撿沈音掉的繡針時,被沈老爺?shù)募叶“丛诘静荻牙锬コ鰜淼?,月牙形的?/p>
像枚沒刻完的印章。他看著沈老爺冷硬的臉,心里又急又怕,卻沒求饒,
只是死死攥著懷里的糙米—— 他剛才在糧囤邊看到半塊沒化的麥芽糖,順手藏進了口袋,
本想如果能碰到沈音,就把糖給她,她繡活時總愛低血糖,嘴里含塊糖能精神些。“爹!
” 清亮的女聲從糧倉外傳來,沈音提著盞煤油燈跑進來,
燈芯晃得她旗袍下擺的繡紋明暗不定。她擋在裴澈身前,把燈舉高,光照在裴澈臉上,
看見他嘴角的草屑,心里一軟:“爹,別打斷他的腿,我用三個月的評彈換。
往后茶館的堂會,我替家里去唱,掙的錢夠買這袋米了?!鄙蚶蠣斃湫σ宦?,
拐杖又往地上頓了頓,震得地面的稻草都動了動:“你那點唱腔,值一條腿的價錢?
沈家的姑娘,犯不著為個小賊折腰?!奔叶∩焓忠雅岢和馔?,裴澈突然掙脫開,
飛快地摸出口袋里的麥芽糖,又從懷里掏出張折成月牙形的紙條,趁人不注意,
塞進沈音掌心。糖渣沾在紙條邊緣,甜香混著燈油味飄進沈音鼻尖,他看著她的眼睛,
嘴型動了動,說了句 “河邊柳”,就被家丁架著往外拖,草鞋在地上拖出兩道淺痕,
像沒寫完的話。繡樓里的燭火燃得正旺,沈音吹滅了一半,只剩一支火苗在風里搖晃,
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坐在繡架前,
小心翼翼地展開掌心的紙條—— 紙條是從賬本上撕下來的,邊緣毛糙,
正面用鉛筆勾勒著一個郵筒,筒身上寫著 “月亮郵局” 四個字,線條歪歪扭扭,
卻透著股認真勁,顯然是裴澈花了心思畫的。背面用墨寫著兩行字,字跡有些潦草,
卻很有力:“想寄信給已逝之人,今晚寅時,河邊第三棵柳下見?!鄙蛞糁讣饽﹃垪l,
想起剛才裴澈塞紙條時的眼神,心里又暖又慌—— 他說的 “已逝之人” 是誰?
河邊的柳下,又藏著什么?她低頭看了看掌心,紙條上的糖渣還沒掉,
甜絲絲的味道沾在指尖,讓她想起小時候和裴澈在后院玩的日子。
那時候裴澈總偷拿家里的麥芽糖,分給她一半,兩個人坐在石榴樹下,你一口我一口,
糖渣粘在嘴角,像沾了層碎金子。她摸了摸耳垂的朱砂痣,那粒 “紅絲線” 還在,
只是當年笑她的人,如今卻要靠一張紙條,約她在雨夜里見面。窗外的雨還沒停,
最后一點燭火火星被風吹起,飄落在窗臺上,小小的一點紅,形狀竟像極了郵票邊緣的齒孔。
沈音抬頭看向窗外,月亮被云遮著,只露出一點朦朧的光,她攥著紙條,
心里做了決定 —— 不管裴澈要寄什么信,不管河邊藏著什么,她都要去。畢竟,
這是裴澈用半塊麥芽糖、一張紙條,在被人拖走前,偷偷留給她的約定。
寅時的河風裹著水汽,吹得柳樹枝條垂落下來,掃過沈音的袖口。
她攥著疊得整齊的素色信紙站在樹下,霧氣像薄紗似的籠著河埠頭,遠處的烏篷船泊在水面,
只露出一點模糊的船篷影子,倒比白日里多了幾分隱秘的意味?!肮媚锸莵砑男诺??
” 蒼老的聲音從霧里飄來,沈音轉(zhuǎn)頭時,看見個穿青布短衫的老郵差拄著木杖走來,
背上的郵袋沉甸甸的,邊角磨得發(fā)白。他走到沈音面前,從懷里掏出一張空白信紙遞過來,
指尖布滿老繭,指甲縫里還沾著點墨痕,“不用帶自己的紙,
用這個寫—— 給‘那邊’的人寄信,字不用多,心到了,時間自會送過去。
”沈音接過信紙,指尖觸到紙面粗糙的紋理,倒比她帶來的生宣更有韌勁。
她從荷包里摸出鋼筆,筆尖懸在紙上片刻,最終只落下七個字:“長生殿外,長生人。
”她沒寫收信人,也沒寫落款,可心里清楚,這七個字,
裴澈一定能懂—— 就像當年她彈《長生殿》,他總在繡樓外的石榴樹下聽,不說話,
卻能準確接住她忘詞時的調(diào)子。老郵差接過信紙,從郵袋里掏出枚銅制郵戳,
“咔噠” 一聲蓋在紙角。沈音低頭去看,瞳孔猛地一縮 —— 郵戳上的日期竟不是今日,
而是三天后的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十五日”。她剛要開口問,老郵差已將信紙折成小方塊,
塞進郵袋深處,木杖往地上點了點:“姑娘莫怪,有些信要走‘慢路’,早蓋了戳,
才不會誤了時辰?!膘F漸漸散了些,沈音看見老郵差袖口露出半枚褪色的布制徽章,
針腳已經(jīng)松脫,圖案卻是個月牙形狀的郵筒—— 和父親書房抽屜里那枚從不示人的銅徽章,
幾乎是一個模樣。她還想再問,老郵差已背著郵袋往河下游走,身影很快融進晨霧里,
只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若收到回信,記得看看郵票的角?!逼茝R的灶膛里還剩點余火,
映得裴澈的臉忽明忽暗。他小心翼翼地展開信紙,“長生殿外,
長生人” 七個字落在糙紙上,筆跡娟秀,卻帶著股韌勁,像沈音繡活時用的繡線,
細卻不易斷。他指尖反復摩挲著紙面,仿佛能觸到她寫字時的溫度,
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來—— 她果然懂,懂他塞紙條時的急切,懂他沒說出口的牽掛。
灶臺上積著層薄灰,裴澈捏起塊沾了鍋底灰的木炭,在信紙背面寫:“活著,
就為再聽一次你彈的《小宴》?!彼麤]提被家丁打的疼,沒說躲在破廟的窘迫,
只寫了最實在的念想 —— 他怕寫得太苦,她會擔心;更怕寫得太滿,倒顯得生分。
寫完后,他摸了摸懷里,
掏出枚用油紙包著的郵票 —— 是前幾天在舊貨攤上用半塊餅換的,圖案是燃燒的郵筒,
邊緣齒孔缺了一角,他當時就想起沈音的繡繃,她總說缺枚合心意的郵票壓紙,
這枚雖不完整,卻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物件。他把郵票夾在信里,
剛要起身往沈家方向走—— 他想偷偷去繡樓外,哪怕只遠遠聽一句她的唱腔,
也算沒白等這封信。可剛走到破廟門口,就看見街口站著幾個穿灰布軍裝的憲兵,
正拿著名冊盤問路人,抓壯丁的繩子在手里晃著,看得人心里發(fā)緊。裴澈趕緊縮回來,
躲在廟門后,看著憲兵的身影慢慢走遠,心里一陣發(fā)涼—— 他若被抓走,
誰來等她的下一封信?誰來聽她彈《小宴》?他把信重新折好,塞進貼身處的衣袋里,
又摸出那枚郵票看了看—— 缺角的地方正好能放進指尖,像為他量身定做似的。
他想起老郵差說的 “信要走慢路”,突然覺得,哪怕等再久,只要能收到她的信,
就不算苦。沈家的朱漆大門敞開著,門檐下掛著的紅燈籠還沒摘,
是前幾日為沈音過生辰掛的。沈音站在廊下,
看著警察署長的兒子周明軒提著描金聘禮箱走進來,箱子上的銅鎖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
里面的瑞士信封機露出來,金屬光澤冷硬,倒比繡樓里的絲線更有 “貴重” 的意味。
“沈老爺,這臺信封機是我托人從國外帶回來的,以后沈小姐繡活要寄信,
再也不用手折信封了。”周明軒的聲音帶著刻意的溫和,沈老爺笑得眼睛都瞇起來,
拍著他的肩膀說:“賢侄有心了,音音能嫁你,是她的福氣?!鄙蛞魶]接話,趁眾人不注意,
悄悄退到廊柱后,從袖筒里摸出裴澈的回信。她小心地展開,指尖觸到那枚缺角的郵票,
突然頓住—— 郵票缺角的弧度,竟和她掌心的紋路嚴絲合縫。她把郵票放在掌心,
對著光看,缺角的地方正好卡在她虎口的紋路上,像天生就該長在那里似的?!耙粢?,
發(fā)什么呆呢?” 沈夫人走過來,拉著她的手往正廳走,
“周少爺還等著看你新繡的牡丹圖呢?!鄙蛞舯焕白?,手里還攥著那枚郵票,
掌心的紋路貼著郵票的缺角,
竟生出一種奇異的暖意—— 她想起老郵差說的 “看看郵票的角”,
原來不是提醒她郵票不完整,而是告訴她,這枚郵票,本就該屬于她。正廳里的笑聲傳過來,
周明軒正拿著那臺信封機演示,機器 “咔嗒咔嗒” 地折著信封,聲音單調(diào)又冰冷。
沈音把信和郵票藏進繡繃夾層,指尖拂過郵票上燃燒的郵筒晨光剛漫過繡樓的飛檐,
沈音就被門外鐵鏈碰撞的冷響驚醒。她披衣走到窗邊,撩開半幅紗簾,
看見兩個家丁正用粗鐵鎖鎖門,鐵鏈繞著門框纏了三圈,鎖芯 “咔嗒” 落下時,
連空氣都似被凍住了幾分?!靶〗?,老爺說您最近心思亂,先在繡樓歇些日子,
等周少爺?shù)钠钙诮?,再讓您下樓?!毖诀叽禾业穆曇舾糁T傳來,帶著幾分小心翼翼,
“早飯我放在門口的竹籃里,您記得吃?!蹦_步聲漸漸遠去,沈音摸著冰冷的門板,
心里像壓了塊濕稻草—— 父親終究是怕她再和裴澈有牽扯,用鐵鏈把她困在了這座繡樓里。
她走回繡架前,看著攤在上面的信紙,突然想起評彈里的曲牌。那些調(diào)子她從小聽到大,
每個詞、每個韻腳都刻在心里,或許能用曲牌名當密碼,
把話藏在里面—— 裴澈雖不懂評彈,可他總在繡樓外聽她唱,說不定能猜出幾分意思。
她提筆在紙上寫:“【山坡羊】念故,【朝元歌】寄書,【醉花陰】盼歸處。
”每寫一個曲牌,就想起一次和裴澈有關(guān)的畫面:【山坡羊】是去年中秋,
他在石榴樹下給她講嫦娥的故事;【朝元歌】是她第一次彈錯調(diào)子,
他在窗外吹口哨打圓場;【醉花陰】是她繡壞了帕子,他偷偷撿走,
說要當 “寶貝” 藏著。信寫好后,她把紙折成小方塊,綁在信鴿的腳環(huán)上。
這只白鴿是裴澈去年送她的,說 “想我的時候,就讓它捎話”,當時她還笑他傻,
如今倒真派上了用場。信鴿撲棱著翅膀飛出窗外,沈音正望著它的影子出神,
窗欞夾縫里突然落下一張郵票—— 還是燃燒的郵筒圖案,只是火舌的形狀變了,
仔細看竟是一串日期:“民國二十九年九月三日”。她剛要伸手去夠,
樓下突然傳來父親的吼聲:“把繡樓周圍的鴿子都打了!別讓她跟外面?zhèn)飨ⅲ?/p>
周少爺?shù)钠付Y不能出岔子!”話音剛落,院外就傳來鴿子的慘叫,沈音攥著郵票,
指節(jié)泛白—— 那是她和裴澈唯一的聯(lián)系方式,父親怎么能這么狠?她看著郵票上的日期,
心里突然涌起一陣恐慌:若信鴿沒了,她怎么給裴澈回信?若她被困在這里,
1940 年的重逢,還會如約而至嗎?淞滬戰(zhàn)場的掩體里,硝煙味嗆得人睜不開眼。
裴澈靠在斷墻后,左腿的傷口還在滲血,染紅了褲腿,黏在皮膚上,一動就鉆心地疼。
他從懷里摸出沈音的信,紙上的曲牌名像天書一樣陌生,他只認得 “【小宴】” 兩個字,
指尖反復摩挲著,想起 1937 年繡樓外的日子—— 她彈三弦,他坐在石階上聽,
陽光落在她的發(fā)梢,像鍍了層金,那是他這輩子見過最溫柔的畫面。“搜身!
都把身上的東西交出來!” 憲兵的吼聲從遠處傳來,裴澈慌忙把信往懷里塞,
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兩個士兵沖過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將他按在地上?!斑@是什么?
” 一個士兵從他懷里搜出信紙,扯著嗓子喊,“是不是通敵的密信?
”裴澈掙扎著要搶回來,卻被人死死按住肩膀。信紙 “刺啦” 一聲被撕成兩半,
一半落在血水里,另一半被士兵攥在手里。他看著浸在血中的信紙,
心里像被刀割一樣疼—— 那是沈音寫給他的信,是他在戰(zhàn)場上唯一的念想,
怎么能就這么毀了?他死死盯著落在地上的半張紙,郵票被血糊住,看不清圖案,
可他記得那枚郵票的樣子,記得缺角的齒孔,記得他夾信時的小心?;靵y中,血漬慢慢暈開,
郵票下方露出一個模糊的 “滬” 字—— 那是他偷偷在郵票背面寫的,
想告訴沈音 “我在上?!保胱屗溃x她不算太遠。他看著那個字,
突然有了力氣—— 不管有多難,他都要活下去,他要去上海找她,要親口告訴她,
他收到了她的信,他看懂了她的牽掛。繡樓里,沈音正繡著嫁衣。大紅的綢緞鋪在繡架上,
金線繡的鳳凰剛繡到翅膀,針尖突然刺破指尖,血珠滴落在桌角的郵票上。她正要找帕子擦,
卻看見血珠被郵票瞬間吸干,仿佛這張紙是活的,在貪婪地汲取她的血。她愣住了,
指尖還殘留著刺痛,可心里卻泛起一陣奇異的暖意—— 這枚郵票,
是不是在替裴澈 “感知” 她的存在?是不是在告訴她,他還活著,他還在等她?
她抬頭看向窗外,月亮從云里鉆出來,缺了一角,
那弧度與郵票的齒孔、掌心的紋路一模一樣,像三個分開的拼圖,終于找到了彼此的形狀。
她想起裴澈手背的月牙疤,想起他塞給她的麥芽糖,想起他寫在信里的 “活著,
就為再聽一次《小宴》”。眼淚突然掉下來,落在嫁衣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她拿起繡花針,
繼續(xù)繡鳳凰的翅膀—— 不管父親怎么攔,不管聘期有多近,她都要逃出去,
她要去上海找裴澈,要把這枚吸了她血的郵票給他看,要告訴他,她等了他好久,好久。
窗外的月光灑進來,落在郵票上,泛著淡淡的紅光。沈音摸著郵票,心里默默念著:“裴澈,
你一定要等我,等到 1940 年的九月三日,等到我們重逢的那一天。
”民國二十九年九月三日,上海仁濟醫(yī)院的走廊里飄著碘酒與消毒水混合的氣味,
沈音推著治療車走過,白大褂下擺掃過地面,留下一道淺痕。她胸前的胸牌晃了晃,
藍底白字印著 “沈 - 612”,是醫(yī)院給護士編的編號—— 每次看到這串數(shù)字,
她總會想起小時候讀過的故事,那只名叫 B-612 的座頭鯨,獨自游過漫長的海洋,
卻始終記得自己的方向。一年前從吳縣逃婚出來,她一路輾轉(zhuǎn)到上海,進醫(yī)院當護士時,
登記的人問她要編號,她鬼使神差報了 “612”—— 那是 1937 年七月十二日,
她在繡樓見到那枚陌生腳印的日子,是她與裴澈重逢的起點,也是她逃離舊生活的開始。
“沈護士,急診室要幫忙!” 同事的喊聲從走廊盡頭傳來,沈音加快腳步跑過去。推開門,
擔架床被抬了進來,上面躺著個滿臉疤痕的男人,軍綠色的衣服沾著血污,
胸前別著枚刺眼的 “漢奸” 標識。旁邊的護士遞來病歷卡,沈音接過時,
指尖頓了頓—— 姓名欄寫著 “江野”,字跡潦草,卻讓她心里莫名一緊。
她低頭看男人的手背,紗布裹著大半截手臂,卻隱約能看見一道月牙形的疤痕輪廓,
藏在紗布縫隙里。沈音的呼吸突然變重,
治療車的輪子在地上滑了半寸——“江野” 倒過來念,是 “野江”,
和裴澈小時候的小名 “江弋” 發(fā)音相近;那道月牙疤,更是和 1937 年糧倉里,
他被按在稻草堆里磨出的疤,一模一樣。男人昏迷著,眉頭皺得很緊,
像是在做什么痛苦的夢。沈音伸手去探他的脈搏,指尖觸到他手腕的皮膚,
突然想起當年在河埠頭,他塞給她紙條時,指尖沾著的麥芽糖甜香—— 時光隔了三年,
可這熟悉的觸感,卻像昨天才發(fā)生過一樣。裴澈在一片白色里醒來,
天花板的燈管晃得他眼睛發(fā)疼。他想抬手揉一揉,卻發(fā)現(xiàn)手臂被固定著,傷口傳來陣陣鈍痛。
腦子里空空的,像被人用布擦過,什么都記不起來,
只反復回蕩著一段旋律—— 是《長生殿?小宴》里的調(diào)子,“纖腰玉手,暗度金針”,
女聲婉轉(zhuǎn),像在耳邊繞著?!靶蚜耍俊?輕柔的女聲傳來,裴澈轉(zhuǎn)頭,
看見個穿白大褂的護士端著水盆走近,頭發(fā)挽成發(fā)髻,露出光潔的耳垂。
他的目光突然定住—— 那耳垂上,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像繡布上沒挑干凈的紅絲線,
熟悉得讓他心口發(fā)顫。護士拿起毛巾,輕輕擦過他的手背,動作很輕,怕碰疼他的傷口。
裴澈盯著那粒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