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雨，鄰居家的狗被車撞了。血肉模糊。圍了一堆人看。我牽著齊小滿路過。她五歲，
小手軟軟的。她突然停下，指著那只狗?！皨寢?，黑黑痛?！甭曇舨淮?。我剛想拉她走。
那只叫黑黑的土狗，抽搐了一下。不動了。鄰居王嬸當(dāng)場嚎啕大哭。齊小滿掙脫我的手，
跑了過去?！靶M！”我嚇得心臟一停。她蹲在死狗旁邊，伸出小手。
輕輕摸了摸狗頭上黏糊糊的血。“黑黑，不痛了。”她說。然后。那只狗，睜開了眼睛。
濕漉漉地看著小滿。還掙扎著站了起來。甩了甩身上的血和雨水。圍著齊小滿，
尾巴搖得像螺旋槳。“活了！活了！”人群炸開了鍋。王嬸的哭聲卡在喉嚨里，
變成一聲怪叫。小滿咯咯笑。我卻手腳冰涼，渾身發(fā)冷。小滿她爸齊璋回來的時候，
天都黑了。他一身工地的灰土味。我把熱好的飯菜端上桌?！敖裉臁悬c怪事。
”我聲音發(fā)干。他扒拉著飯，含糊地問：“咋了？”我把狗的事說了。他筷子頓了一下。
“胡扯啥？狗命硬，沒撞死透罷了?！薄安皇?，齊璋，我親眼看見…”“行了！
”他把碗重重一放，“別神神叨叨的！一天到晚在家，閑出毛病了？小滿就是個普通孩子！
”他的聲音很大。震得墻皮好像都在掉。小滿縮在沙發(fā)角落玩積木。小小的身子，
幾乎要陷進去。她抬頭看了她爸一眼。眼神怯怯的。齊璋也意識到自己聲音太大，
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懊魈靹⒗习寮覂鹤訚M月酒，包了個大酒店，我去上工。工頭說了，
給三倍錢。這活兒不能耽誤?！彼鹕恚@進小廚房里抽煙。煙霧順著門縫飄出來。
我看著小滿。她低著頭，專心堆著積木。堆得歪歪扭扭，像一座隨時會塌的小塔。
普通的五歲孩子。可那只狗…真的活了。幼兒園老師打電話來，是三天后。語氣很急，
帶著點壓不住的慌張?！靶M媽媽，您…您趕緊來一趟吧！”我腦子里嗡的一聲。
騎著那輛破電動車就往幼兒園沖。路上差點闖紅燈。園長辦公室里。小滿站在墻邊。低著頭，
兩只小手緊緊攥著衣角。旁邊站著個胖墩墩的小男孩。臉上有幾道紅紅的劃痕。
哭得驚天動地。他媽媽，一個燙著卷發(fā)的女人，叉著腰，唾沫星子橫飛。“瞧瞧！
瞧瞧給我兒子抓的！破相了怎么辦？你們幼兒園怎么管的？這種有暴力傾向的孩子就該開除！
”園長一臉為難?！靶M媽媽，您看這…李昊小朋友說，是齊小滿無緣無故推倒他，
還抓傷了他…”“我沒有！”小滿猛地抬頭，聲音尖細(xì)，帶著哭腔，“是他搶我娃娃！還踩！
他踩臟了！”她手里死死抱著一個舊布娃娃。娃娃的一條腿快斷了，身上沾滿灰撲撲的腳印。
“放屁！”卷發(fā)女人尖叫，“一個破娃娃，誰稀罕！我兒子臉上可是真?zhèn) 彼钢M，
指甲幾乎戳到小滿鼻尖?！靶⌒∧昙o(jì)，撒謊成精！還下手這么狠！肯定是你家大人沒教好！
”我的血一下子涌到頭頂?！澳阕彀头鸥蓛酎c！”我一步跨過去，擋在小滿身前。
小滿立刻抱住我的腿，小小的身體抖得像風(fēng)里的葉子。卷發(fā)女人被我吼得一噎，隨即更怒。
“喲！護犢子??？怪不得孩子這樣！園長！今天不把這小瘋子開除，沒完！我兒子金貴著呢！
”園長搓著手：“李昊媽媽，您消消氣，孩子打鬧難免…小滿平時挺乖的…”“乖個屁！
我看她就是有??！神經(jīng)病！”卷發(fā)女人不依不饒。我的手指掐進了掌心。
看著小滿慘白的小臉，看著她懷里那個臟兮兮的破娃娃。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
“你有完沒完！”我猛地轉(zhuǎn)向那個還在干嚎的胖小子，“李昊！你說實話！
是不是你搶小滿娃娃？還踩它？”胖小子被我兇神惡煞的樣子嚇住，哭聲卡了一下。
他心虛地看了一眼他媽媽。卷發(fā)女人立刻把他護在身后：“你干什么？想打人??？園長你看！
”“我問你兒子呢！”我盯著李昊，“小小男子漢，敢做不敢當(dāng)？搶人家東西，踩壞了，
還撒謊？”我的聲音又冷又硬。李昊大概沒見過這陣仗，“哇”地一聲又大哭起來。
“是…是她先推我！娃娃…娃娃是她自己摔的！”他邊哭邊喊，前言不搭后語。
卷發(fā)女人臉上掛不住了?！靶辛诵辛耍〕恫磺?！反正我兒子傷是真的！園長，你看著辦吧！
不處理，我就找教育局！”她拉起兒子，氣沖沖地走了。門摔得震天響。園長松了口氣，
又頭疼地看著我：“小滿媽媽，你看這事鬧的…李昊家…有點關(guān)系。小滿先回家休息兩天吧？
”這意思，就是停學(xué)。我咬著后槽牙。低頭看小滿。她仰著臉看我，
大眼睛里全是害怕和委屈?！皨寢尅尥迚牧恕摇覜]推他…”我心一抽。抱起她?！班?，
媽媽知道?！睕]再看園長。我抱著小滿走出辦公室。走廊里靜悄悄的。走到樓梯拐角。
小滿趴在我肩膀上，小聲說：“媽媽…李昊壞?！蔽遗呐乃谋??！班?。
”“他…他摔下去的時候…頭磕到桌子角了…”她的聲音更小了，帶著點奇怪的低沉，
“很響…”我心里咯噔一下。“你看見了？
”“嗯…他…他后腦勺那里…有血…出來了…紅紅的…”她比劃了一下，手指冰涼。
我腳步猛地頓住。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爬上來。剛才李昊還在他媽媽懷里哭得震天響。
頭上…根本沒什么血！“小滿，你確定…你看見了血？”我聲音發(fā)緊。小滿點點頭，
又搖搖頭，小臉茫然：“現(xiàn)在…又沒了。”我的手臂有點發(fā)軟。抱著她，一步步走下樓梯。
每一步，都像踩在冰窟窿里。晚上齊璋回來，臉色更差?！坝變簣@打電話了！
”他把安全帽重重摔在桌上，“你又惹什么事了？小滿被停學(xué)？！”我把事情說了。
還沒說完?！坝质悄?！”他指著我鼻子吼，“上次是狗，這次又是幼兒園！你就不能安分點？
跟人家長好好道歉不行嗎？非要鬧！小滿的名聲還要不要了？”“我好好道歉？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是李昊搶東西還踩，還撒謊！小滿根本沒推他！是他自己摔的！
”“你看見了？啊？”齊璋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人家臉上有傷！園長都讓停學(xué)了！
還不是你們娘倆惹的禍！我這幾天在劉老板那兒累死累活，就指望他多給點活！你倒好，
在家?guī)€孩子都帶不好！凈給我惹事！”“齊璋！你講不講理！”我尖叫起來，
“那是你女兒！她被冤枉了！”“冤不冤枉誰知道！”他煩躁地抓頭發(fā)，
“反正現(xiàn)在人家認(rèn)定是她！你讓我以后在工地上怎么抬得起頭？人家背后怎么說我？
說我家有個小瘋子！”“你混蛋！”我抄起桌上的抹布就砸過去。他一把揮開。
抹布掉在地上。“不可理喻！”他摔門進了臥室。門鎖咔噠一聲。像砸在我心上。
客廳里死寂。小滿站在她的小房間門口。抱著那個斷腿的娃娃。大眼睛里空空的。沒有眼淚。
只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沉寂?！皨寢尅！彼p輕喊了一聲。我走過去，蹲下抱住她。
小小的身體，沒有一點溫度。“沒事，小滿?！蔽野涯樎裨谒⌒〉募绨蛏?，聲音啞得厲害，
“爸爸…爸爸是太累了。明天媽媽帶你出去玩?！彼龥]說話。只是伸出小手，
摸了摸我的頭發(fā)。冰涼冰涼的。齊璋去劉老板兒子的滿月宴上工，一去就是三天。音訊全無。
打他電話，關(guān)機。我心里那股不安，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第四天早上。天剛蒙蒙亮。
急促的敲門聲像催命符一樣響起。“嫂子！嫂子開門！出事了！”是齊璋工地上的工友，
小王。聲音都變了調(diào)。我披上衣服，心狂跳著打開門。小王臉色慘白，嘴唇哆嗦。
“璋哥…璋哥他…”“他怎么了？！”我一把抓住他胳膊。
“他…從…從酒店頂樓…掉下來了！”小王眼睛赤紅，“人…當(dāng)場就沒了！
”轟——我眼前一黑。耳朵里全是尖銳的蜂鳴。“不可能…”我喃喃著，
指甲掐進了小王胳膊里，“你騙我…他…他去上工…”“是真的！嫂子！”小王帶著哭腔，
“就在昨晚…宴會散場后…清理高空裝飾…他…他沒系安全繩…”“為什么沒系？！
”我嘶聲問。
知道…工頭說…說璋哥當(dāng)時…像丟了魂一樣…自己…自己走到邊緣…就…”小王說不下去了。
我雙腿一軟，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渾身抖得篩糠一樣。小滿被吵醒了。
她揉著眼睛走出來。“媽媽？”她看著我坐在地上，小王叔叔一臉淚水。她慢慢走過來。
蹲在我面前。小手伸過來，想擦我臉上的淚。我猛地抓住她的小手。冰涼。像一塊寒玉。
腦子里電光火石。
后腦勺的血…消失了…齊璋…丟魂一樣…自己走到邊緣…“小滿…”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那天…在幼兒園…李昊摔倒的時候…你…你說了什么？”小滿看著我。大眼睛清澈見底。
像最深最冷的寒潭。她歪了歪頭，似乎在努力回想。然后，她輕輕地說。“他踩壞了娃娃。
”“娃娃哭了?！薄拔艺f…”她的聲音很輕，很慢。每一個字，都像冰錐?！袄铌?。
”“你…去死吧?！鞭Z隆——我腦子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炸開了。不是幻覺。不是巧合。
那只狗活了。李昊本該流血的頭，沒事了。而齊璋…我猛地甩開小滿的手。像是被烙鐵燙到。
“怪物！”我脫口而出，聲音尖利得不像自己的。小滿被我甩得踉蹌了一下。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我。看著我臉上毫不掩飾的恐懼和…厭惡。那雙清澈的大眼睛里。
有什么東西，一點一點地。碎掉了。空洞取代了一切。她沒哭。也沒鬧。只是慢慢地。
慢慢地轉(zhuǎn)過身。抱著她的破娃娃。一步一步。走回了她的小房間。輕輕關(guān)上了門。咔噠。
落鎖的聲音。很小。卻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狠狠鋸在我心上。齊璋的葬禮，辦得潦草。
婆家那邊來了幾個人，臉上沒什么悲戚，更多是嫌麻煩。公公婆婆早就沒了，他是家里老幺。
幾個遠(yuǎn)房堂哥堂姐，象征性地掉了兩滴眼淚，就開始討論賠償金?！皠⒗习迥沁呍趺凑f？
”一個堂哥抽著煙，問工頭。工頭嘆氣：“施工不規(guī)范，沒系安全繩，主要責(zé)任在自己。
劉老板…看我們不容易，答應(yīng)賠二十萬?！薄岸f？”另一個堂姐尖聲道，
“一條命就值二十萬？他那么大家業(yè)！”“行了！”年紀(jì)最大的堂伯皺著眉，
“能賠就不錯了！趕緊拿了錢，把人燒了埋了是正經(jīng)！”我抱著齊璋的黑白遺像，
坐在角落的破凳子上。木頭硌得骨頭疼。從頭到尾，沒人問過我一句。沒人看小滿一眼。
好像我們娘倆是空氣。二十萬。一條命。我男人。齊璋。那個脾氣暴躁，滿身汗味，
嫌我神神叨叨，在工地累死累活想多掙三倍工錢的男人。沒了。
我低頭看著相框里齊璋那張臉。他皺著眉，像在發(fā)愁。以前覺得煩?，F(xiàn)在，
只剩下鋪天蓋地的冷。一只手伸到我面前。粗糙，指甲縫里還有黑泥。是工頭。
他遞過來一個厚厚的信封。“弟妹…節(jié)哀。這錢…你拿著。”他眼神躲閃，帶著愧疚，
“劉老板給的…二十萬。密碼…六個零?！毙欧獬恋榈榈?。我麻木地接過來。
像接一塊燒紅的炭?！爸x謝?！蔽业穆曇舾蓾孟裆凹埬Σ痢Ｌ貌哌^來，咳了一聲。
“小齊家的，這錢…你看，喪葬費我們幾個湊了點，辦得急，花銷也不小…”“是啊，
”那個堂姐立刻接口，“我們大老遠(yuǎn)跑來，車費住宿，還有這三天…”他們的目光，
像禿鷲一樣，釘在我手里的信封上。貪婪。毫不掩飾。我抬起頭?？粗麄?。
看著這一張張所謂的“親戚”的臉。突然。很想笑。“要多少？”我問。
聲音平靜得自己都害怕。堂伯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我這么直接。“這…你看，
喪葬費我們墊了差不多一萬五…我們幾個的路費、誤工費…加起來，算三萬吧！
”他說得理直氣壯?！叭f？”我扯了扯嘴角。“咋？嫌多？”堂姐叉腰，“我們跑前跑后，
容易嗎？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么！”我把信封放在膝蓋上。沒再看他們。“行?！薄叭f。
”我抽出三沓厚厚的錢。嶄新的。還帶著油墨味。一張張。紅得刺眼。齊璋的血。齊璋的命。
我遞過去。堂伯一把搶過，手指捻了捻，飛快塞進自己懷里。臉上堆起假笑：“這就對了！
都是一家人！以后有啥難處…呃…再聯(lián)系！”一群人。拿了錢。像完成了一樁交易。
拍拍屁股。走了。靈堂里，只剩下我和小滿。還有桌上，齊璋冰冷的骨灰盒。
白色的蠟燭燒了一半。蠟油滴下來。凝固了。像眼淚。小滿縮在我腳邊的角落里。
抱著她的娃娃。頭埋得低低的。一動不動。像個沒有生命的布偶。我看著桌上齊璋的骨灰盒。
想起他摔門進臥室的樣子。想起他罵我“神神叨叨”。想起他嫌我“惹事”。
想起他為了三倍工錢，去上那個要命的工。現(xiàn)在。他躺在這個小盒子里。二十萬。
還被人分走了三萬。真便宜。我扯了扯嘴角。想哭。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心臟那里。
好像破了個大洞。冷風(fēng)呼呼地往里灌?！皨寢??！毙M的聲音，細(xì)得像蚊子叫。我沒動。
也沒看她?！鞍职帧懒藛?？”她問。我閉上眼。喉嚨堵得生疼?！班拧?/p>
”“因為我…說了…讓他去死嗎？”她的聲音在發(fā)抖。我猛地睜開眼。死死盯著她。那眼神，
大概很嚇人。小滿嚇得往后一縮，小臉煞白?！安皇且驗槟?！”我聲音嘶啞，像被砂紙磨過，
“跟你沒關(guān)系！”我不知道是在說服她。還是在說服我自己?！笆且馔猓∈且馔?！聽到了嗎？
！”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摹ＰM被我吼得渾身一顫。大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淚。她死死咬著嘴唇，
不讓眼淚掉下來。用力點頭。小小的身子，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我看著她。
看著她懷里那個臟兮兮、斷了腿的娃娃?？粗鄣咨钐?，那無邊無際的恐懼和茫然。
心臟那個破洞，好像更大了。我伸出手。不是抱她。而是拿起桌上那個冰冷的骨灰盒。很輕。
齊璋那么高大一個人。最后，就剩下這么一點灰?！白??！蔽冶鸸腔液?。
聲音疲憊得像熬了十年。“帶你爸…回家。”回那個只有我和小滿的家。齊璋的賠償金，
剩下十七萬。我存了起來。一分不敢動。那是賣命的錢。我找了份超市收銀的工作。
早班晚班倒。工資不高。勉強夠我們娘倆吃飯交房租。小滿沒再去幼兒園。我沒錢交學(xué)費。
也…不敢。我讓她待在家里。鎖好門。誰來也別開。我每天出門前，
會給她準(zhǔn)備好一天的食物。通常是饅頭，或者煮好的面條，加點咸菜。她從不抱怨。很乖。
乖得讓人心疼。話也越來越少。常常一個人抱著娃娃，坐在窗邊?？粗饷妗?/p>
一看就是大半天。眼神空洞洞的。像沒有靈魂的玻璃珠子。晚上我回來，累得渾身散架。
她會默默給我倒杯水。水溫總是剛好。她好像總能知道，我什么時候到家?！爸x謝小滿。
”我接過水，聲音啞啞的。她搖搖頭。不說話。只是看著我。那眼神，像是在確認(rèn)什么。
確認(rèn)我還在。確認(rèn)我沒有像她爸爸一樣，消失。然后，她會爬上我們那張吱呀作響的小床。
縮在最里面。背對著我。小小的身體蜷成一團。像一只受驚過度、永遠(yuǎn)無法放松的小獸。
我躺在她身邊。能感覺到她身體細(xì)微的顫抖。還有那種…揮之不去的寒意。我不敢碰她。
也不敢問。我們之間。隔著一條看不見的、冰冷的河。河那邊，是我恐懼又無助的女兒。
河這邊，是同樣恐懼又無助的我。日子像生了銹的齒輪，艱難地向前挪。直到那天。
我接到一個電話。一個陌生號碼。聲音很客氣?！罢垎柺驱R璋先生的遺孀，齊太太嗎？
”“我是?！薄澳谩Ｎ覀兪恰蔡ｋU公司的。是這樣的，
齊璋先生生前在我司購買了一份人身意外險，保額是五十萬。受益人…是您?！蔽迨f？
我握著超市里的公用電話，手指冰涼?！八裁磿r候買的？”“就在他出事前一周。
保單剛過猶豫期?！睂Ψ降穆曇艄交?，“需要您提供一些資料，
辦理理賠手續(xù)…”后面的話，我有點聽不清了。出事前一周。齊璋從來沒提過。
他哪來的錢買保險？他為什么突然買？掛了電話。我站在超市嘈雜的收銀臺后。人來人往。
喧鬧無比。我卻覺得世界一片死寂。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齊璋的死?？赡懿皇且馔?。
我請了半天假。憑著記憶，找到了齊璋生前常去的那家小奇牌室。烏煙瘴氣。角落里。
我找到了工頭老王。他正叼著煙，跟人搓麻將?？吹轿遥读艘幌??！暗苊茫磕阍趺磥砹?？
”我把他拉到外面僻靜的巷子口。開門見山?！巴醺?，
齊璋出事前…有沒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老王眼神閃爍了一下，狠狠吸了口煙。
“唉…都過去了…”“王哥！”我抓住他胳膊，指甲掐進他肉里，“求你！告訴我！
他…他買了保險！五十萬的意外險！”老王手里的煙掉了。他瞪大眼睛看著我?！氨！ｋU？
五十萬？”我用力點頭。老王的臉色變了變。左右看看，
壓低聲音：“弟妹…這事兒…本來我不想說的…人都沒了…”“說！”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摹?/p>
老王嘆了口氣。
點怪…總魂不守舍的…還…還偷偷問我…要是人摔死了…工地能賠多少…”我的心猛地一沉。
“還有…”老王聲音更低，
璋子接了個電話…躲到一邊去接的…我隱約聽見…聽見他對著電話吼…說什么‘那是我的種！
你們別想打主意！’…‘大不了老子什么都不要了！’…”我的血液，瞬間凍住了。
“誰…誰的電話？”“不知道?！崩贤鯎u頭，“聽口氣…像是…像是他老家那邊的人？
很兇…璋子掛了電話，臉都是青的?！崩霞遥魁R璋的老家…不是早沒人了嗎？
那些所謂的堂哥堂姐？我的手腳一片冰涼?！巴醺纭峭怼麨槭裁础瓫]系安全繩？
”老王眼神躲閃得更厲害。
是臨時安排的…頂樓掛彩燈…就他一個人上去…等發(fā)現(xiàn)的時候…人…人已經(jīng)…”他不敢看我。
“弟妹…這事兒…你就別想了…拿了賠償金…帶著孩子…好好過吧…”他拍了拍我肩膀，
匆匆走了。背影有些倉惶。我站在原地。巷子里的穿堂風(fēng)吹過來。冷得我牙齒都在打顫。
不是意外。不是小滿。是…謀殺？為了什么？保險金？還是…別的？我的目光，
下意識地投向家的方向。小滿…他們…在打小滿的主意？一個可怕的念頭，
像毒蛇一樣纏住了我的心。我瘋了一樣往家跑。鑰匙插進鎖孔的時候，手抖得厲害?！靶M！
”我推開門。屋里靜悄悄的。小滿不在窗邊。也不在床上?！靶M！”我心慌得要炸開。
“媽媽?！毙⌒〉穆曇簦瑥膹N房傳來。我沖過去。廚房的水槽邊。小滿踩在小板凳上。
小小的身子，正在努力地…刷碗。水龍頭嘩嘩流著。她的小手泡在冷水里。凍得通紅。
她轉(zhuǎn)過頭看我。大眼睛里有點不安?！拔摇铱赐肱K了…”她小聲說。我一步?jīng)_過去。
關(guān)掉水龍頭。一把將她從小板凳上抱下來。緊緊摟在懷里?！罢l讓你洗的！水這么冷！
”我的聲音帶著哭腔和后怕。小滿被我摟得有點懵。小手濕漉漉的，不敢碰我衣服。
“媽媽…累…”她小聲說，“我…我想幫你…”我的心。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又酸又疼。剛才那些冰冷的懷疑和恐懼。瞬間被更洶涌的愧疚淹沒。我抱緊她。
用盡全身力氣。下巴抵著她冰涼的小腦袋?！安挥媚銕汀瓔寢尣焕邸蔽业穆曇暨煅?。
“小滿…媽媽在…媽媽會一直在…”她在發(fā)抖。小小的身體，在我懷里，冰涼一片。
卻有那么一點點。極其微弱的暖意。在慢慢透出來。保險公司的錢，很快到賬了。五十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