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巔之上,問心臺周遭云霧翻涌,仙鶴清唳。晏如雪一襲素白道袍,立于臺心,
身姿如孤峰青竹。她正經歷問道山莊百年一度的“問心大典”。臺下,
是各大宗門前來觀禮的修士,以及山莊上下數千弟子。
問心臺上空懸浮的“鑒心琉璃鏡”光華流轉,映照道心。尋常弟子站上去,
鏡面無非清光一片,至多泛起些許漣漪。而此刻,鏡中竟顯現出萬千異象——時而冰封萬里,
時而烈焰滔天,時而枯骨遍野,時而春回大地……光怪陸離,變幻莫測。臺下漸漸起了騷動。
“如此駁雜心象,聞所未聞!”“似正似邪,非仙非魔…此等道心,究竟……”高臺主位上,
問道山莊莊主,亦是晏如雪的師尊凌墟道尊,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
他身旁的幾位長老亦是面色凝重。最終,鑒心琉璃鏡光華漸斂,
鏡面中心卻留下一道極細微的裂痕,雖未徹底破碎,卻如一道丑陋的傷疤。滿場嘩然!
琉璃鏡裂,乃大不祥之兆。預示著此子道心不穩(wěn),未來極可能墮入魔道,為禍蒼生。
凌墟道尊緩緩起身,面色沉痛,聲音卻傳遍全場:“弟子晏如雪,道心晦暗,雜念叢生,
有入魔之象。為蒼生計,為山莊清譽計…今,廢其修為,逐出山門!”話音如九天雷霆,
狠狠劈在晏如雪心上。她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望向高臺上那道她敬若神明的身影?!皫熥?!
弟子道心或有迷茫,但從未……”“執(zhí)迷不悟!”凌墟道尊袖袍一揮,
一股無可抗拒的巨力轟然壓下。晏如雪周身經脈劇痛,苦修近百年的精純靈力如開閘洪流,
頃刻間溢散消逝。丹田瞬間枯竭,劇痛與虛弱感席卷而來,她噴出一口鮮血,軟倒在地,
素白道袍染上凄艷的紅。視野模糊中,她看到師兄蕭澈痛苦地閉上眼,偏過頭去。
看到她曾悉心指導、親如姐妹的師妹蘇清露,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幾乎無法捕捉的快意。
還有臺下無數或惋惜、或鄙夷、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冰冷、絕望、背叛感如毒藤般纏繞心臟,
幾乎將她窒息。兩名執(zhí)法弟子上前,毫不留情地拖起她,像拖一條破麻袋,
將她扔下了通往凡塵的漫長石階。劇痛。刺骨的寒意。晏如雪從昏迷中醒來,
發(fā)現自己躺在泥濘冰冷的河灘上。雨水打在她臉上,與未干的血淚混在一起。體內空蕩蕩的,
昔日澎湃靈力消失無蹤,比從未修煉過的凡人還要虛弱。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破碎經脈的抽痛。問道山莊位于仙山靈脈之上,她如今被廢去修為,
根本無法承受山巔殘余的稀薄靈壓,竟是被直接扔到了這遠離宗門的凡俗地界。
她掙扎著想坐起,卻連抬起手臂的力氣都沒有。雨越下越大,河水開始上漲,
渾濁的冷水漸漸漫過她的身體。就要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在這里了嗎?像一攤無人問津的爛泥?
不甘心!憑什么?就因那面鏡子映出的異象?就因那一道莫須有的“裂痕”?
師尊那沉痛卻決絕的眼神,師兄的回避,師妹的隱秘快意……一幕幕在眼前閃過,
化作蝕骨的恨與惑。她不能死!求生的本能爆發(fā)出最后的氣力,她用手指摳進濕冷的泥地,
一點點,拖著殘破的身軀,艱難地向岸邊高處爬去。身后留下一道混雜血水的泥痕。
就在她力竭再次昏迷的前一刻,指尖似乎觸碰到一片冰涼堅硬的物體。
那是一只埋在河泥里的、破損嚴重的青銅手鐲。樣式古拙,布滿銹跡,甚至缺了一角,
毫不起眼,若非被雨水沖刷露出一點,根本無人會發(fā)現。晏如雪用盡最后一絲意識,
死死攥住了它。再次蘇醒,是在一間簡陋卻干凈的茅草屋里。身上換了干燥的粗布麻衣,
傷口被簡單處理過。救她的是個住在河邊的老漁夫,姓秦,
還有個七八歲大、虎頭虎腦的孫子叫石頭?!肮媚?,你醒了?哎呦,真是命大,
老頭子我把你拖回來的時候,你氣都快沒了?!崩蠞O夫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魚湯,香氣撲鼻。
晏如雪怔怔地接過,碗壁的溫熱透過掌心,卻暖不進冰涼的心。她啞聲道謝,
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修為盡廢,道基摧毀,她已與凡人無異,甚至更虛弱。
往日餐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如今卻需要依靠這碗魚湯維持生機。
巨大的落差幾乎將她擊垮。但她低頭喝湯時,
目光落在了被洗凈后放在枕邊的那只青銅手鐲上。此刻細看,這手鐲雖破舊,
卻隱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古意。她鬼使神差地將其拿起,套在了瘦削的手腕上。
就在戴上的一剎那,一種極其微弱、卻無比純粹的涼意,順著手腕脈絡,
緩緩流入她枯竭的丹田。不是靈氣!
是一種更古老、更晦澀、更接近本源的力量……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卻真實存在!
晏如雪的心臟猛地一跳。她強壓下心中翻涌的驚濤駭浪,不動聲色地繼續(xù)喝湯,
與老漁夫說著話,心思卻已全部沉入那鐲子傳來的一絲微弱感應中。
晏如雪在秦老漢家留了下來。她身體太虛,無處可去。白日,她幫老人補網、曬魚干,
教小石頭認字。晚上,她便獨自一人,將所有心神都沉浸在那青銅手鐲之上。她發(fā)現,
這手鐲竟能汲取月華與星辰之力,轉化為那種奇異的能量,滋養(yǎng)她破損的經脈和丹田。
過程緩慢得令人絕望,但卻有效果。更重要的是,隨著那奇異能量的積累,她破損的識海中,
文、以及一種截然不同的力量運轉方式……那絕非問道山莊乃至當今修仙界流傳的任何法門!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她心中滋生——重塑道基!并非修復過往,而是以這青銅手鐲為引,
以這未知的古法為基,開辟一條前所未有的道路!這念頭瘋狂至極。道基被毀,
自古便是仙路斷絕,從未聽說有人能重頭再來。但她已一無所有,又有何可懼?
日子一天天過去。晏如雪外表依舊是那個安靜養(yǎng)傷的落難女子,
內里卻進行著無人知曉的、兇險萬分的嘗試。她引導那微弱的奇異能量,
如履薄冰地沖擊、溫養(yǎng)、重塑。
失敗、吐血、昏迷、醒來、繼續(xù)……痛苦遠超問心臺廢功之痛,但她眼中的光卻越來越亮。
三個月后的一個深夜,明月高懸。晏如靜坐于河灘之上,手腕青銅鐲在月華下泛著幽光。
忽然,她身軀微震,體內傳出一聲極輕微的、仿佛種子破土而出的脆響。剎那間,
萬里無云的夜空中,一道細如發(fā)絲的紫色雷霆憑空而生,無聲無息地沒入她的天靈蓋!
晏如雪猛地睜開眼,瞳眸深處一抹璀璨的紫電一閃而逝。丹田之中,
一滴微若塵埃、卻凝練無比、纏繞著細密電光的全新力量源泉,靜靜懸浮。道基重塑,功成!
雖微弱如星火,其質卻迥異于過往。她能感覺到,空氣中稀薄的靈氣對自己不再排斥,
而那星辰月華之力,吸納速度快了數倍不止!更重要的是,她感受到了一縷劍意。
并非來自外物,而是源于那新生的道基,源于她的骨血神魂,
源于這三個月的痛苦與掙扎、恨與不甘、以及那絕不低頭的桀驁!心之所至,意之所指。
她并指如劍,隨意向身旁一塊頑石劃去。無聲無息,石壁分離,斷面光滑如鏡。切口處,
竟有細微的焦痕,仿佛被雷火燎過。春去秋來,又是一年。凡間小鎮(zhèn)多了個神秘的賣魚女。
她沉默寡言,總是低著頭,帷帽遮面,但打的魚總是最新鮮最肥美,價格也極公道。
無人知道,每夜子時,她都會悄然離開住處,深入荒山,以指為劍,引星月之力,
淬煉那一道日益壯大的紫電劍意。她給這道源于自身絕望與新生的力量,取名——“驚蟄”。
她在等待,也在準備。問道山莊每十年開放山門,廣收弟子。那將是唯一能接近山莊的機會。
她要知道真相。要一個答案。問道山莊山門大開之日,盛況空前。仙門巍峨,云梯萬階,
無數懷揣仙夢的少年少女奮力攀登,期望一步登天。山門外廣場,人聲鼎沸。
各宗使者、散修高人云集,山莊弟子穿梭其間,維持秩序,接待來賓。
蕭澈作為山莊首席大弟子,白衣勝雪,風姿卓然,正與幾位其他宗門的真?zhèn)髡勑︼L生,
引得無數欽慕目光。蘇清露亦在其中,巧笑嫣然,應對得體,已是山莊新一代弟子中的翹楚,
備受矚目。就在此時,一個身著粗布麻衣、頭戴帷帽的身影,逆著涌向云梯的人流,
一步步走到了山莊那巨大的試功石前?!昂稳诵鷩W?”一名值守弟子皺眉上前呵斥。
那身影停下腳步,緩緩摘下了帷帽。一張清麗絕倫卻蒼白無比的臉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臉上再無往日清冷仙氣,只剩歷經風霜的沉靜,以及眼底深埋的、淬煉已久的寒冰。
“晏……晏如雪?!”那弟子認出她,駭得連退數步,聲音尖利變形,
“你…你這墮魔的棄徒,竟敢擅闖山門!”這一聲驚呼,如同冷水滴入滾油,瞬間炸開。
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射來,震驚、疑惑、厭惡、恐懼……瞬間,晏如雪成為了整個廣場的焦點。
高臺上的蕭澈笑容僵住,手中的玉杯“咔”一聲出現裂紋。蘇清露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凌墟道尊并未現身,
但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已從最高處的大殿彌漫開來?!澳跬?!”一位長老厲聲喝道,
“當日莊主慈悲,饒你性命,你不知悔改,竟還敢回來玷污圣地!
”晏如雪對一切斥責充耳不聞。她只是緩緩抬起手,指向那塊高達三丈、靈光閃爍的試功石。
此石專為測試新弟子靈力根基,堅固無比,金丹以下難損分毫?!爱斎眨?/p>
琉璃鏡言我道心晦暗,當廢?!彼穆曇羝届o,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帶著一種冰冷的重量?!敖袢眨抑粏栆痪洹彼w內那滴沉寂的紫電源種驟然爆發(fā),
磅礴的星辰之力與決絕的劍意奔涌而出,盡數匯聚于指尖。“此劍,”她一字一頓,
聲如寒鐵交擊,“可夠光明正大?!”并指,斬落!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
只有一道極細、極銳利的紫色電光,一閃而逝!下一刻,在所有人呆滯的目光中,
那堅不可摧的試功石,自上而下,無聲無息地裂開一道平滑如鏡的縫隙!裂縫之中,
雷光滋滋作響,散發(fā)出毀滅性的氣息。一劍裂石!滿場死寂。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被這石破天驚的一劍震懾住了。那不是靈力,
是一種更純粹、更霸道、更令人心悸的力量!蕭澈猛地上前一步,
眼中充滿了無法理解的震驚與一絲慌亂:“如雪!你…你竟真的另辟蹊徑,走了邪路!
”“邪路?”晏如雪終于看向他,眼神冰冷而銳利,“師兄,我的靈力早已被師尊親手廢盡。
此乃星辰之力,天地正氣,何邪之有?還是說,這問道山莊,容不下琉璃鏡照不出的道?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紛紛看向高臺。蘇清露強自鎮(zhèn)定,嬌叱道:“晏師姐,
即便你僥幸得了機緣,也不該回來攪擾大典,劍指山門!你這分明是懷恨在心,入魔已深!
”“懷恨在心?”晏如雪笑了,笑意卻未達眼底,反而更顯蒼涼,“我今日來,
只求一個公道!我只問,僅憑一面鏡子,定我道心,斷我仙途,廢我修為——可公?
”她的目光如冷電,掃過高臺上每一位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最后仿佛穿透殿宇,
直視那最深處的身影?!叭舸酥^公,”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決絕的詰問,“那我這一劍,
便問問這問心之臺,問問這鑒心之鏡,問問這巍巍仙門——”“可曾自問己心?!
”聲震四野,回蕩在每一個人的耳邊,心間。無人能答。高臺之上,威壓更重,卻依舊沉默。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與對峙中,誰也沒有注意到,遠處云海之中,一道模糊的黑影靜靜矗立,
仿佛已觀看了許久。寬大的斗篷遮住了他的一切,
只有一只骨節(jié)分明、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輕輕摩挲著腰間一枚古怪的羅盤,
羅盤指針正瘋狂地指向晏如雪的方向。黑影發(fā)出極輕的低語,
帶著一絲玩味與期待:“閘刀……終于自己睜開了眼睛。”廣場上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