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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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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九重天之上的瑤池,萬年如一日地映照著璀璨星河與柔軟云絮。池面跳躍的金光,

是日神駕車巡游時不小心灑落的碎屑,每一顆都蘊含著凡人夢寐以求的靈韻。

阿翎最愛這些金光。她總是趁守池天將不注意,偷偷溜出仙鶴群,

細長的腿輕盈地點過如玉的池面,雪白的翅膀掀起細碎漣漪,

尖喙快準狠地啄向那些調(diào)皮的光點。每當此時,跟在她身后的那個青衫小仙童便會屏住呼吸,

清秀的臉上寫滿緊張?!鞍Ⅳ?,小心些!”云晏壓低聲音喚道,

手里還捧著上次她打翻玉盞后,他偷偷用凝露粘好的殘片,“若是再被巡值天將發(fā)現(xiàn),

仙翁又要罰你禁足了?!毕生Q扭過優(yōu)美的頸項,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以為然,

反而故意似的,翅膀振得更歡,將一池靜水攪得波光亂晃。幾滴瓊漿般的池水濺到云晏臉上,

冰涼沁人。云晏無奈,只得快步上前,想將她引回鶴群??砂Ⅳ嵬嫘恼?,怎肯輕易就范?

她一矮身,從他臂彎下鉆過,細長的喙不輕不重地啄了下他挽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玉簪松動,

幾縷墨發(fā)垂落,襯得少年仙童原本就白皙的臉龐更添了幾分狼狽。“阿翎!”云晏有些著惱,

卻又不舍得真的斥責。仙鶴清唳一聲,似乎在嘲笑他的笨拙,旋即展開雙翅,

足尖在池面輕輕一點,便優(yōu)雅地滑向遠處,留下云晏頂著一頭亂發(fā),徒勞地伸著手。最終,

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

認命地開始收拾她留下的狼藉。他是天庭里最微末的養(yǎng)鶴仙童,無品無階,

只因天生能與仙鶴親近,才得了這份瑤池邊的差事。而阿翎,

是那群仙鶴中最靈動、也最頑皮的一只。從他第一次見到那顆微微顫動的鶴卵,

到他日夜不歇地用自身微薄仙力將其孵出,看著濕漉漉的小鶴跌跌撞撞地蹭著他的手指,

某種難以言喻的羈絆便深深種下。他省下自己份例里的仙果瓊漿,

一點點喂給她;在她被其他體型更大的仙禽欺負時,他會毫不猶豫地張開并不強壯的臂膀,

將她護在身后,哪怕自己被啄得青紫;夜深仙寂時,他常抱著她,

指尖輕柔地梳理她日漸豐潤的翎羽,聽她發(fā)出舒適的咕噥夢囈。那片亙古清冷的天庭,

因她而生出唯一的、溫暖的牽絆。2然而,這份偷來的寧靜終究被打破了。那日,

凌霄寶殿鐘鼓齊鳴,群仙赴會。不知怎的,阿翎竟誤闖了進去?;蛟S是追逐一只流螢,

或許是貪玩迷失了方向。當云晏氣喘吁吁地尋到時,已然晚了。御前青鸞受驚嘶鳴,

掀翻了紫微大帝案前的墨臺,濃黑的墨汁潑灑在剛剛擬好、墨跡未干的天條玉簡之上。

剎那間,整個凌霄寶殿靜得可怕。阿翎縮在冰冷的金磚上,渾身抖得厲害,

那雙總是盛著淘氣和驕縱的眸子里,此刻全是懵懂的恐懼,下意識地望向殿外,

尋找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天威震怒。“仙鶴阿翎,頑劣不堪,觸犯天規(guī),罪無可??!拖下去,

打入凡間,歷十世輪回,世世凄苦,以儆效尤!”冰冷的宣判如同九天玄雷,

炸響在云晏耳邊。他沖進去,跪倒在地,頭磕在冷硬的金磚上,砰砰作響。“陛下開恩!

阿翎她并非有意,求陛下……”“區(qū)區(qū)養(yǎng)鶴小童,也敢殿前喧嘩,為罪鶴求情?

”執(zhí)法天將的聲音冷酷無情,一把將他推開。云晏爬起來,又去求掌管鶴園的仙官,

額頭已一片青紫。仙官拂袖:“自身尚且難保,還敢妄議天條?

”他去求幾位以心善著稱的星君,跪在云??~緲的殿門外,任仙童嗤笑驅(qū)趕。

他去求瑤池的仙子,仙子只是憐憫地看他一眼,輕輕搖頭:“天意如此,奈何?!睙o人肯聽,

無人愿管。他卑微如塵,她的命運輕如草芥。他終于跪到了凌霄殿外,

那九千九百九十九級天階,冷得徹骨,寒得刺魂。他聽著里面?zhèn)鱽淼南蓸房~緲,

看著金光萬道的殿門一次次開啟又閉合,沒有一位尊神的目光,

會為他這芥子般的存在停留片刻。絕望如同瑤池最深處的寒水,將他徹底淹沒。他知道,

求告無門。最后,他朝著那緊閉的、象征著至高天威的殿門,極其寂靜地,叩首下去。

額頭抵著冰涼的玉階,聲音輕得像是要散在風里,

卻又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云海之間:“小仙云晏,自請?zhí)奕ハ晒?,墮凡塵,

換罪鶴阿翎……一世長安?!钡顑?nèi)寂然無聲。許久,一道金光卷出,

化作冰冷無情的字: “準。”剜心剔骨之痛,幾乎將他的神魂撕裂。仙力如流沙般逝去,

意識沉入無邊黑暗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又看見那只小雪鶴,依偎在他懷里,

安心地蹭著他的指尖,他眉心舒展。3人間正值亂世。烽火連天,餓殍遍野。

破舊的城隍廟角落里,縮著一個瘦小的身影。她叫阿棄,生來不知父母,

吃百家飯、受百家白眼長大。今天乞到的半塊干餅被野狗搶了,

胳膊上添了幾道深可見骨的爪痕,血混著泥,凝在破舊的衣袖上。她抱著膝蓋,

肚子餓得一陣陣抽痛。外面似乎很熱鬧,有鑼鼓和隱隱的歡呼聲。哦,是了,今天是花燈節(jié)。

可她連廟門都不敢出,上次出去看熱鬧,被幾個半大的孩子用石頭追著砸,

罵她是“掃把星”。冷風從破窗灌進來,她縮得更緊,把自己團成小小一團,

試圖抵御那無孔不入的寒意和饑餓。恍惚間,腦海里似乎閃過一些碎片——溫暖的羽翼,

清冽好聞的氣息,還有誰曾用極度溫柔的指尖,梳理過她的發(fā)……她猛地搖頭,

甩開這荒謬的幻覺。是餓昏頭了。巷外燈火璀璨,人聲鼎沸,

更襯得這條通往破廟的暗巷漆黑死寂,像巨獸貪婪張開的口。腳步聲雜亂地響起,

帶著濃重的酒氣和下流的嬉笑。當幾個小混混企圖欺辱她時,一道身影,

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廟門口,背對著外面喧囂的燈火,輪廓浸在濃郁的陰影里,

唯有衣袍無風自動,泛著不屬于人間的清冷微光。他踏著滿地的泥濘走來,步履從容,

仿佛腳下不是修羅場,而是瑤池仙葩。他救了她,他亦受了傷。他在她面前停下,俯身。

月光終于照亮他一半容顏,玉刻似的清冷輪廓,眸色卻深得看不見底,

里面翻涌著她完全無法理解的情緒。他抬起手,指尖修長如玉,

極輕、極緩地撫上她冰涼的臉頰,替她擦去一抹污漬,動作帶著一種詭異的珍視感,

仿佛在觸碰一件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可他指尖的溫度,比她的臉頰還要冰。

阿棄劇烈地一顫,終于從極致的恐懼中掙脫出一絲意識,牙關(guān)開始不受控制地磕碰。

他凝視著她,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墨色,聲線啞得完全陌生,

每個字都像是從冰縫里艱難擠出來:“我要變得更強,我來護你。”4云晏以凡人之軀,

重入輪回,帶著被剔仙骨時撕裂神魂的劇痛,也帶著唯一熾熱的念想——護她一世長安。

亂世之中,護住一個人需要權(quán)勢。他一介白身,除了那點殘存卻無法動用的仙家記憶,

一無所有。于是他把自己埋進故紙堆。在城南租賃的一間漏雨的茅棚里,

就著如豆般搖曳的昏黃油燈,啃著冷硬硌牙的粗面干糧,

將那些枯燥艱深的經(jīng)史子集一字字、一句句嚼碎了往肚里咽。寒來暑往,

窗外的梧桐綠了又黃,那雙曾在天庭輕柔梳理過她羽毛、撫過瑤池仙葩的手,

如今生滿紅腫刺癢的凍瘡,磨出粗糙堅硬的厚繭,只為握住一支沉甸甸的劣質(zhì)朱筆,

在一張張泛黃粗糙的宣紙上,日夜不停地書寫那通往人間權(quán)勢的階梯。偶爾,在苦讀間隙,

或是拖著被疲憊徹底掏空的身子從書案前抬起頭時,他會借著暮色或晨曦的掩護,

悄悄去到那間破舊的城隍廟附近。遠遠地,能看見阿棄。她長大了些,依舊瘦小,

但好歹活了下來,在街坊的接濟下,幫著洗衣縫補,換一口吃食??匆娝埠?,

他便覺得那徹骨的寒窗之苦,都有了微末的光亮。幾年煎熬,他高中進士,金榜題名。

放榜那日,游街夸官,他穿著嶄新的官袍,騎著高頭大馬,在喧天的鑼鼓聲中,

目光急切地掃過人群。他看見了阿棄。她擠在人群中,踮著腳尖,

臉上帶著他許久未見的、純粹的好奇與歡喜。他的心跳驟然加快,幾乎要勒停馬匹,

朝她走去。他終于有能力護她了??上乱豢?,

他看見阿棄興奮地拉住了身旁一個布衣書生的袖子,指著馬上的他,

眼中是純粹的看熱鬧的興奮,轉(zhuǎn)而,那目光便落回書生身上,

帶著一種柔軟的、全然的信賴與親近。那書生,他認得。是住在巷口的陳秀才,陳允之,

家徒四壁,卻是個熱心腸,偶爾會教巷子里的孩子認幾個字。云晏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冷下去。官袍下的手指攥緊了韁繩,骨節(jié)泛白?!疽埠?。她日后總算有個依靠。

】他試圖這樣想,【她那般歡喜他,他若好,她便是開心的?!侩m然這般想著,

緊皺的眉頭卻沒有絲毫舒展。心底深處,那被強行壓下的、屬于養(yǎng)鶴童子云晏的恐慌,

藤蔓般瘋長——【陳允之,你看她的眼神,可有我看她萬分之一的重?】他得了官位,

雖不大,卻足以在這小城護她周全。他設法將阿棄安置到一處妥帖的小院,

派了可靠的仆婦照顧,尋了由頭去看她。她對他,恭敬又疏遠,帶著對小民見官天生的畏懼。

她會小心翼翼地行禮,稱他“大人”,在他送來錦衣玉食時,不安地絞著衣角,

說“受之有愧”。她想問為何唯獨這般對她好,但又不知這答案能不能承受的住。

他試過提醒,笨拙地、隱晦地提起過往,說起仙鶴,說起瑤池。她卻只是睜著茫然的眼睛,

像聽天書,最后小聲說:“大人說的,民女不懂。

”他眼睜睜看著她往陳秀才的破院子里跑得越來越勤。陳秀才溫潤,有耐心,會教她寫字,

會給她講些志怪趣談,會在她提著的沉重水桶時,自然而然地接過去。

他派去暗中保護她的人回報:“姑娘今日又去了陳秀才家,送了一籃新蒸的糕餅。

”“陳秀才夸姑娘字寫得好,姑娘笑得很開心。”“下雨了,

陳秀才將傘大半都傾到姑娘那邊,自己濕了肩膀?!泵恳痪浠卦?,都像一把鈍刀,

在他心口反復研磨。他備受煎熬。公堂之上,他能斷鄰里糾紛,能判偷盜搶劫,

卻判不了她的心之所向。他能賜她溫飽,卻給不了她陳秀才一句話就能帶來的笑顏。

他坐在書房里,對著搖曳的燭火,看著自己這雙終于握有些許權(quán)柄的手。這雙手,

能批下公文,能調(diào)動差役,甚至…能輕易讓一個窮秀才在這世上悄無聲息地消失。

念頭起的瞬間,他自己先驚出一身冷汗。那被剔仙骨時都未曾彎折的脊梁,驟然垮塌下去,

他伏在案上,肩頭劇烈顫抖,發(fā)出困獸般的低喘?!疚以跄堋醺??】【我護她,

是為讓她安康喜樂,而非成為我私欲的囚徒?!?陳秀才中舉的消息傳來時,

破落的小巷幾乎沸騰了。人們擠到那間矮小的茅屋前,爭相道賀,

仿佛昨日還無人問津的窮書生,今日便已是天上文曲星。阿棄站在人群外圍,

手里緊緊攥著一個新繡的筆袋,細密的針腳是她熬了好幾個夜晚的心血。她臉上燒得厲害,

心跳如擂鼓,望著被簇擁著的陳秀才,他穿著漿洗得發(fā)白的舊袍子,

臉上是掩不住的志得意滿。他的目光越過人群,與她對上,對她笑了笑,那笑容依舊溫和,

卻似乎隔了一層薄薄的霧。之后的日子,便是忙不完的宴請、拜會。陳秀才搬離了小巷,

住進了城中官員暫借的雅致小院。阿棄去過幾次,門房起初還客氣,后來便帶了幾分敷衍,

只說“相公事務繁忙”。她繡了更多的帕子、香囊,托人送進去,石沉大海。直到那日,

秋雨淅瀝,她聽聞陳秀才即將赴京候缺,終于鼓起勇氣,守在他歸家的必經(jīng)之路上。

馬車停下,車簾掀起,下來的卻不只陳秀才一人,還有一位衣著華貴、珠翠滿頭的年輕小姐。

陳秀才小心地攙扶著她,眉眼低垂,是阿棄從未見過的殷勤周到。“陳…陳郎。

”阿棄的聲音被秋雨打濕,微弱得幾乎聽不見。陳秀才抬頭看見她,眉頭幾不可查地一蹙,

那抹溫和徹底消失,只剩下疏離的客套:“是阿棄啊。何事?

”他身側(cè)的小姐好奇地打量過來,目光落在阿棄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裙上,

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這位是?”“一位舊鄰?!标愋悴糯鸬蔑w快,語氣平淡,

“曾得她些許照顧。” 舊鄰。些許照顧。阿棄看著他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手里的傘跌落在地,冰涼的雨水瞬間打濕了她的頭發(fā)、臉頰,冷得她渾身發(fā)抖。

那枚她省吃儉用買下、偷偷塞進他書箱的劣質(zhì)玉佩,此刻正掛在他腰間,

被華貴的衣袍襯得如此可笑。她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跌跌撞撞地跑進雨幕里。

身后似乎傳來那小姐嬌嗔的問詢和陳秀才溫聲的解釋,都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

坐在不遠處馬車上的他,手緊緊的握在一起,指甲陷入肉里,卻不能開口。

陳秀才很快離了這小城,春風得意。留下的阿棄,卻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扒扑悄?,

還以為真能攀上高枝兒?” “呸!不知廉恥,倒貼人家秀才公,如今被甩了吧!

” “克父克母的掃把星,誰沾上誰倒霉!”污水一盆盆潑來。原先接濟她的街坊,

閉門不見。洗衣縫補的活計,也被人尋由頭奪了去。她重新縮回那間破敗的城隍廟,

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孤寂寒冷。深秋的風像刀子,刮走了最后一點溫暖。阿棄病了,

渾身滾燙,蜷在地上瑟瑟發(fā)抖,意識模糊間,只覺得快要凍死在這里。廟門,吱呀一聲,

被輕輕推開。一道清瘦的身影逆著門外微弱的天光走了進來,帶著一身風塵與秋寒。

是那位總是沉默寡言的云大人。他幾步走到她身邊,脫下身上帶著體溫的青色官袍,

將她緊緊裹住,動作輕緩卻不容拒絕。然后他彎腰,將她連人帶袍子一起抱了起來。

阿棄無力掙扎,模糊的視線里,只看到他緊繃的下頜線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里面翻涌著她看不懂的、濃稠得化不開的情緒。他沒有送她回那個他安置的小院,

而是徑直抱回了自己的府邸。請醫(yī)、煎藥、喂食……他親力親為,不許旁人插手。

他守在她病榻前,夜間合衣靠在椅背上淺眠,她稍有動靜,他便立刻驚醒。她時睡時醒,

每次睜開眼,總能看見他就在不遠處,或看書,或處理公文,或只是靜靜地坐著,

目光落在她身上,沉甸甸的。她好一些后,他便教她讀書寫字。他的手指點著書卷上的文字,

聲音低沉平穩(wěn),沒有陳秀才那般風趣溫柔,卻異常清晰可靠。他從不提陳秀才,不提過往,

只是日復一日地,用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沉默,將她籠罩在他的羽翼之下。阿棄的心,

像是被凍僵的湖面,起初毫無波瀾。她感激他,卻也畏懼他官員的身份,

更看不懂他那份沉默下的厚重。直到那日,她偶然聽到下人間低語?!啊俏魂愊喙?,

聽說在京城攀了高枝,娶了貴女,風光得很呢……”“噓!小聲點!姑娘聽見可怎么好?

”“怕什么,大人早打點好了,不然你以為那些嚼舌根的婆子怎么突然都搬離了城南?

還有之前搶姑娘活計的那人,聽說吃了官司,灰溜溜滾出城了……”阿棄愣在原地,

手腳冰涼,又漸漸回暖。她忽然想起病中那些苦得舌根發(fā)麻的藥,

想起他眼底不易察覺的青黑,想起他書房燈燭常常亮至天明,

想起他官袍上偶爾沾帶的、從城外廟宇求來的香灰……她慢慢走回房間,

看見云晏正坐在窗下,低頭批閱公文。夕陽的金輝落在他側(cè)臉,勾勒出清冷的輪廓,

他卻將最溫暖的一側(cè),留給了她所在的方向。她走過去,在他面前停下。他抬起頭,

目光帶著詢問。阿棄嘴唇翕動,千言萬語堵在喉間,

最后只輕聲道:“大人……為何待我這樣好?”云晏握著筆的手指微微一緊,

墨點滴落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污跡。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阿棄以為他不會回答。然后,

他放下筆,抬起眼,目光穿過窗欞,望向遙遠的天際,仿佛在看什么再也回不去的過往。

聲音低啞,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 ““因為是你?!?自那日后,

云晏待阿棄愈發(fā)小心翼翼,近乎贖罪般的討好。桌上永遠是她喜歡的清淡小菜,

衣櫥里掛滿了時興的綾羅綢緞,連她多看了一眼院外的海棠,

第二日便有花匠將開得最盛的那幾株移栽到她窗前。他不再提任何過往,

不再流露出半分痛苦,只是那沉默的守護變得密不透風。她咳嗽一聲,

他立刻請來大夫;她只是倚窗發(fā)呆,不過片刻,他便會尋個由頭過來,輕聲問:“可是悶了?

想不想去園子里走走?”他看她的眼神,依舊沉得讓她心慌,那里面藏著她無法理解的巨浪,

卻被他用溫柔的堤壩死死攔住,只滲出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愛憐與憂懼。

阿棄起初是感激的。他救她于水火,給她溫飽安寧??蓾u漸地,

那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變成了無形的枷鎖。她像是被供養(yǎng)在錦匣里的明珠,不見天日,不得自由。

她嘗試著提出想出去走走,去看看以前接濟過她的鄰居婆婆。云晏溫和地應允,

卻在她出門時,自然地為她披上披風,然后……四名沉默干練的護衛(wèi)無聲地跟在了她身后。

巷子里的孩童見到她,剛要跑來,卻被那陣仗嚇得縮了回去。鄰居婆婆開門見到她,

先是驚喜,隨即看到那幾名帶刀的護衛(wèi),臉上便只剩下惶恐與拘謹,

連她送上的點心都不敢輕易去接。那一次出行,索然無味,如芒在背。她不再提要求,

終日待在府邸的一方天地里。云晏似乎松了口氣,待她更加溫柔。

他甚至尋來一些溫順的鳥兒養(yǎng)在園中,有時會看著她對著鳥兒出神,目光悠遠,

仿佛透過她在看別的什么?!具@樣就好?!吭脐炭粗察o側(cè)影,

心中那焦灼的火焰似乎能被這虛假的平靜稍稍壓下,【只要她安全地在我眼前,哪里都不去,

什么都不想,就這樣就好。】 可他看不見,阿棄心口的那股悶痛,日益清晰。他待她極好,

好得挑不出一絲錯處,卻像在精心飼養(yǎng)一只珍貴的雀鳥。

她偶爾會想起那段饑寒交迫卻無拘無束的日子,想起能肆意奔跑的街巷,

甚至想起陳允之——想起他雖貧寒,卻會與她并肩坐在河堤看落日,會鼓勵她自己的想法,

而非將她當作一碰即碎的瓷娃娃。那種感覺,與現(xiàn)在截然不同。府邸華美,她卻感到窒息。

他的溫柔像是最細膩的絲綢,一層層纏繞上來,裹住她的口鼻,讓她快要無法呼吸。

她開始做一些光怪陸離的夢。夢里沒有清晰的人和事,

只有一種感覺——她在無盡云海中奮力翱翔,風聲掠過耳畔,自由而暢快。有時,

又會猛地墜落,被無盡的虛空吞噬,恐懼攫住心臟。還有一個模糊的青色身影,

總是背對著她,立在很高的地方,孤寂又冰冷。她想靠近,卻被無形的屏障阻擋。

每次從這樣的夢中驚醒,她都會心悸良久,一抬眼,

卻總能對上不知何時守在外間榻上的云晏驟然驚醒、充滿擔憂的目光。“做噩夢了?

”他會立刻起身,掌燈過來,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卻溫柔得能滴出水,“別怕,我在這里。

”他遞上溫水,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她的手背,冰涼一片。

阿棄看著他眼底難以掩飾的疲憊與緊張,那幾乎要溢出來的擔憂沉甸甸地壓在她心上。

她本該感到安心,可莫名的,那擔憂像網(wǎng),纏得她更緊。她擠出一個蒼白的笑:“謝大人,

我沒事?!彼舆^水杯,垂下眼睫,

掩去眸中翻涌的困惑與……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抗拒。他很好,真的很好。

可她這只被小心翼翼呵護在掌心的雀鳥,卻無比渴望能掙脫那溫暖的禁錮,

哪怕只是飛入一場冷雨,撞得頭破血流。那份他傾盡所有給出的溫柔,于她而言,日漸沉重,

恍若牢籠。7云晏清晰地感覺到了阿棄的回避。那回避并非抗拒,而是一種悄然的疏遠。

她依舊溫順,用膳時會將湯碗朝他手邊推一推,讀書時遇到不解處也會輕聲詢問,

但那雙眼睛,卻越來越頻繁地避開他的注視。她待在窗邊發(fā)呆的時間越來越長,背影單薄,

像是隨時會化作一縷煙,從他過度小心的守護里散出去。他看在眼里,

心口像是被細密的針反復刺扎?!疚矣肿鲥e了什么?】他夜不能寐,在書房里焦灼地踱步。

【是哪日嚇到她了?還是這府邸終究太悶?】他想靠近,想將她重新攏回身邊,看得見,

觸得著,才能稍緩那蝕骨的心慌??伤桓?。那夜她驚懼含淚的眼眸猶在眼前,

他生怕自己一絲一毫的逾距,都會將她推得更遠。他笨拙地嘗試。

搜羅來民間精巧的小玩意兒,泥人、糖畫、九連環(huán),放在她桌上。她拿起,輕輕道謝,

眼中卻無甚波瀾,仿佛只是收下一件尋常的公文。他提議去城郊賞梅,她點頭應好,

馬車里卻一路無話,只望著車外流散的景色出神。他的靠近像撞進一團柔軟的棉絮,

無處著力,只剩一片令人心慌的寂靜。他站在她身后,看著她對著一株晚開的臘梅出神,

幾乎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將她擁入懷中?!景Ⅳ帷以撊绾问呛??

】他心底是無力的嘶鳴,面上卻只能維持著平靜的假象。這幾日,

城中有聲望的媒婆踏破了門檻。云晏年輕有為,官聲清廉,又無家室,

早成了不少人眼中的乘龍快婿。以往他皆以公務繁忙搪塞過去,此次來的媒婆,

卻是為本州刺史的千金說媒。那日,媒婆巧舌如簧,將刺史千金的才貌家世夸得天花亂墜。

云晏坐在廳中,面色淡漠,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茶杯溫熱的邊緣。

【聯(lián)姻…或許能給她更穩(wěn)固的依靠?】一個荒謬的念頭閃過,隨即被他碾碎。

他怎么可能讓旁人占據(jù)那個位置?哪怕只是名義上的。他正要開口回絕,

眼角余光卻瞥見回廊拐角處,一片熟悉的衣角倏地縮了回去。是阿棄。

她原本是來送新沏的茶的。她聽到了多少?云晏的心猛地一提,竟忘了應對媒婆的話。

接下來的幾日,云晏敏銳地察覺到阿棄的變化。她不再一味地沉默回避,有時甚至會看著他,

眼神復雜,欲言又止。她沏的茶,有時會莫名地燙口,有時又涼得澀人。直到那日午后,

他回房小憩,推開虛掩的房門,卻見阿棄正站在他的書案前。她背對著他,

手里拿著那封刺史千金托媒人送來的、繪著并蒂蓮的精致請?zhí)?,指尖用力得泛白?/p>

她似乎并未察覺他的到來。云晏屏住呼吸,停在門外。他看見她肩膀微微發(fā)抖,然后,

極其緩慢地,將那張香氣馥郁的請?zhí)?,一點一點,撕成了兩半,再撕成碎片。

碎紙如凋零的花瓣,從她顫抖的指縫間簌簌落下。她做完這一切,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

低著頭,纖細的頸項脆弱得不堪一折。云晏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

隨即以前所未有的力度瘋狂擂動,撞得他胸腔發(fā)痛。他一步步走過去,腳步聲驚動了她。

阿棄猛地回頭,臉上血色盡褪,眼中滿是慌亂與被抓包的無措,

手下意識地將那些碎紙片往身后藏,嘴唇翕動,卻發(fā)不出一個音。云晏停在她面前,

距離近得能看清她眼中自己的倒影,能感受到她急促而不穩(wěn)的呼吸。他沒有看那些碎紙,

目光緊緊鎖著她?!盀槭裁??”他的聲音低啞得不像自己。阿棄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

淚珠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她似乎也被自己這突如其來的眼淚嚇到,徒勞地想去擦,

卻越擦越多。那些被壓抑的、困惑的、酸澀的情緒,在這一刻沖垮了堤防。她抬起淚眼,

望著他,像是質(zhì)問,又像是委屈到了極點的控訴,聲音帶著哭腔,

破碎不堪:“大人…是不是也要娶別人了?

” “像…像陳允之一樣…是不是得到了…就不會再要了?”話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住了,

仿佛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云晏也愣住了。隨即,

巨大的、幾乎將他淹沒的狂喜和心痛同時攫住了他!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抓住她,

而是顫抖地、近乎虔誠地捧住她濕漉漉的臉頰,拇指笨拙地擦去那滾燙的淚珠?!吧翟?!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哽咽,“我怎么會不要你?” “我云晏此生,”他盯著她的眼睛,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唯你一人。絕非戲言。”阿棄仰著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

他眼中的灼熱和堅定燙傷了她,

那些聽不懂的誓言卻奇異地撫平了她心口連日來的酸脹與恐慌。她忘了掙扎,

忘了那些碎紙片,世界里只剩下他深邃的眼眸和滾燙的指尖。窗外,一株晚開的海棠,

經(jīng)風一吹,花瓣紛揚落下,悄無聲息。

8自那日撕碎請?zhí)⒙犓麛S地有聲說出“唯你一人”后,

府邸里那層無形的、令人窒息的隔膜,

似乎真的被那滾燙的淚水和灼人的誓言熔開了一個缺口。云晏依舊待她極好,

卻悄然撤去了那些過度保護的藩籬。他允她獨自出門,

去探望那位曾給過她半塊餅子的鄰居婆婆。護衛(wèi)依舊跟著,卻只遠遠守著,像沉默的影子,

不再打擾她與老婆婆之間那份略顯生澀卻真實的交談。老婆婆起初還有些拘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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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9-02 03:16: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