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4 年的春節(jié)帶著股未散盡的消毒水味,臘月二十三的鞭炮碎屑嵌在玫瑰舞廳的臺階縫里,被雨水泡成暗紅,像沒擦干凈的胭脂。阿石蹲在后門的煤堆旁,數(shù)著煙盒里最后三根紅塔山 —— 煙盒皺得像塊咸菜干,"吸煙有害健康" 的燙金標語被指甲摳得只剩模糊的輪廓,是昨天瘦猴塞給他的,說 "抽這個提神,比喝三鹿奶粉管用"。
舞廳的霓虹燈管壞了半根,"玫瑰舞廳" 四個字缺了 "瑰" 字的 "王" 旁,只剩 "鬼" 字在暮色里閃著妖異的紅光,照得他手背上的凍瘡像顆顆熟透的草莓。凍瘡是上周去批發(fā)市場進貨凍的,曉麗給他抹凍瘡膏時,指尖在紅腫處輕輕打圈,"早讓你戴手套,偏不聽",藥膏的樟腦味混著她頭發(fā)上的洗發(fā)水香,像杯溫熱的姜茶。
"石哥,里面那桌高麗棒子醉得快橫著走了!" 老三從門縫里探出頭,軍綠色大衣的袖口磨出了白邊,露出里面起球的毛衣,"剛點了瓶 ' 人頭馬 ',說是韓國原裝的,非要跟你拼酒。" 他往阿石手里塞了塊綠箭口香糖,薄荷味嗆得阿石直皺眉,"那穿紅裙子的妞,金善雅,看你的眼神都快拉絲了,剛才還跟美善說你像《冬季戀歌》里的裴勇俊。"
阿石把煙頭摁在煤堆里,火星 "滋" 地滅了,騰起縷青煙。他的西裝是上周從裁縫鋪租的,深灰色的面料泛著舊光,袖口磨出的毛邊用黑膠帶粘著 —— 曉麗早上幫他系領(lǐng)帶時發(fā)現(xiàn)的,"用黑膠帶粘住別讓人看出來,見客戶得像樣點",她的指甲在膠帶邊緣刮了刮,想把毛邊藏得更嚴實些?,F(xiàn)在領(lǐng)帶被他扯得松垮,像條蔫了的蛇,垂在鼓起的啤酒肚上。
褲兜里的 BP 機突然 "嘀嘀" 震動,是阿英發(fā)來的:"小宇的校服洗縮水了,你店里有 130 碼的背帶褲嗎?要藍色的。" 阿石摩挲著鍵盤回復,指腹蹭過 "背帶褲" 三個字,想起去年給小宇買的那條,褲腳繡著只小熊,被王強用煙頭燙了個洞,阿英后來用同色線繡了朵小花補上。
推開舞廳的旋轉(zhuǎn)門,消毒水味混著劣質(zhì)香水撲面而來,像被扔進了打翻的五味瓶。舞池中央的鐳射燈正掃過人群,把一張張臉照得忽明忽暗:穿喇叭褲的小伙子正摟著燙卷發(fā)的姑娘跳兩步,姑娘的高跟鞋跟卡進地板縫里,罵罵咧咧地踢著腿;吧臺前的老頭舉著搪瓷杯喝二鍋頭,杯沿的豁口割得嘴唇發(fā)紅;穿粉色超短裙的服務(wù)生托著果盤穿梭,臀后的口袋露出半截《大長今》的貼紙。
穿紅裙的金善雅正舉著酒杯,在靠窗的卡座里朝他揮手。她的金棕色卷發(fā)隨著《江南 Style》的節(jié)奏甩動,耳墜上的水鉆晃得人眼暈 —— 后來阿石才知道,那是她老公生前送的生日禮物,去年非典時她老公染病去世,骨灰還寄存在殯儀館,"等疫情過了就帶回漢城",說這話時她的指尖在杯沿劃了個圈。
"石老板,久等了!" 金善雅的中文帶著濃重的口音,尾音總往上翹,"這是我的妹妹們,美善、智恩。" 她把杯紅酒推到阿石面前,酒液晃出杯口,在桌面上積成小小的血珠,"聽說你在賣外貿(mào)牛仔褲?我們烤肉店的服務(wù)員正好需要,要耐磨的,黑色和藍色各兩百五十條。"
阿石的手指在杯沿打轉(zhuǎn),冰涼的玻璃讓凍瘡有點發(fā)麻。美善突然用韓語說了句什么,智恩 "噗嗤" 笑出聲,金善雅連忙翻譯:"我妹妹說,石老板比韓劇里的男主角還帥,就是肚子大了點。" 她的指甲涂著酒紅色的甲油,劃過阿石的手背時,像條吐著信子的蛇,"不過這樣很有福氣,我們韓國男人都這樣。"
老三在旁邊起哄,啤酒肚頂在桌沿,把盤瓜子擠得滾了一地:"石哥,跟金老板喝一個!喝完這杯,訂單再加五十條!" 他撿起顆瓜子扔進嘴里,殼吐在智恩的高跟鞋旁,"上次你幫我賣那批喇叭褲的錢,夠開三個卡座了,今晚我請客,隨便造!"
鐳射燈突然掃過墻角的穿衣鏡,阿石看見鏡中的自己 —— 西裝皺巴巴的,領(lǐng)帶歪得可笑,卻被金善雅的紅裙襯得有了點人樣。鏡子里還映出美善偷偷塞給老三的紙條,老三看完塞進褲兜,沖阿石擠眉弄眼。舞池里有人在跳探戈,男人的手摟著女人的腰,旋轉(zhuǎn)時裙擺掃過鏡面,像朵盛開又枯萎的花,把阿石的影子劈成兩半。
二
金善雅的烤肉店開在商業(yè)街盡頭,藍白相間的招牌上畫著頭咧嘴笑的小豬,豬鼻子上還沾著片辣椒。阿石送牛仔褲樣品過去時,玻璃門被風刮得 "哐哐" 響,門簾上的泡菜圖案被蹭得發(fā)灰。店員們正圍著 21 寸的熊貓電視看《大長今》,穿粉色圍裙的女孩們看見他,突然紅了臉,嘰嘰喳喳地用韓語說著什么,有人還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辣醬。
"她們說你比裴勇俊還俊。" 金善雅端來盤辣白菜,紅色的醬汁里浮著白芝麻,"嘗嘗?我媽媽親手做的,從漢城寄來的,用的是我們家后院種的辣椒。" 她的手指在他手背劃了個圈,指甲上的酒紅色甲油蹭在他的皮膚上,像滴沒擦干凈的血,"訂單我要五百條,但是......"
"但是什么?" 阿石的筷子停在半空,辣白菜的嗆味鉆進鼻孔,讓他想起曉麗做的腌蘿卜,酸得人直掉眼淚。
"我要你陪我去趟廣州。" 金善雅的眼神突然變得認真,眼角的細紋里藏著點懇求,"那邊有批韓國面料,我想做韓式連衣裙,你懂服裝,幫我看看料子。" 她往他碗里夾了塊五花肉,油星濺在他的西裝褲上,留下片深色的印子,"來回機票我包,再給你五千塊勞務(wù)費,夠你給老婆買條金項鏈了。"
阿石的心臟猛地一跳。五千塊夠交三個月房租,還能給曉麗買條她念叨了半年的金項鏈 —— 上次逛商場時,曉麗在金店柜臺前站了很久,手指在條細鏈上摸了摸,"等小宇上小學了,我也買條戴戴",后來卻買了只烤鴨回家,說 "還是給兒子補補身體實在"。
可他想起曉麗早上數(shù)錢時的樣子,指尖在皺巴巴的紙幣上蹭來蹭去,像在撫平生活的褶皺。收款箱里的錢剛夠進新貨,昨天房東又來催租,說再不交就斷水電,"我兒子等著這筆錢交學費呢"。
"我得回去跟我老婆商量下。" 他放下筷子,辣白菜的辣味在喉嚨里燒得厲害,像吞了口火。
金善雅突然笑了,嘴角的梨渦里盛著點嘲諷:"石老板還是個妻管嚴?" 她湊近他耳邊,熱氣吹得他耳廓發(fā)燙,"我在塞班有個朋友,做服裝批發(fā)的,叫樸正泰,說不定認識你那個叫阿英的朋友。"
阿石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店員們的目光齊刷刷投過來,《大長今》的主題曲還在唱,長今在劇里哭著說 "我想做最好的尚宮",卻像根鈍刀子在他心里割。他抓起樣品袋就往外走,金善雅在身后喊:"明天給我答復!機票我讓智恩先訂了!"
路過音像店時,老板正踩著梯子換海報,把《流星花園》的 F4 換成《浪漫滿屋》的 RAIN。RAIN 的黃頭發(fā)在陽光下泛著金光,和金善雅的卷發(fā)有點像。阿石突然想起曉麗昨天說的:"上周去婦幼保健院,看見金善雅陪著個男人做產(chǎn)檢,那男人扶著她的腰,聽說她懷孕三個月了。"
三
曉麗是在正月十五那天發(fā)現(xiàn)機票的。她去給阿石送元宵,保溫桶的提手纏著紅繩 —— 是兒子在幼兒園做的手工,上面粘滿了亮晶晶的糖紙,有草莓味的,橘子味的,還有塊薄荷味的,是小宇偷偷從阿石的煙盒里抽出來的。
舞廳的玻璃門沒關(guān)嚴,留著道巴掌寬的縫。曉麗本來想喊阿石出來,卻看見他和金善雅在卡座里說話。金善雅正把張機票拍在他面前,指甲涂著酒紅色的甲油,和那天在烤肉店看見的一樣,她的手指點著機票上的日期:"正月十八出發(fā),廣州三天,包你滿意。"
"廣州三天,包你滿意。" 金善雅的笑聲像風鈴,卻讓曉麗的手腳冰涼。她看見阿石拿起機票,指尖在 "金善雅" 三個字上頓了頓,指腹蹭過 "漢城 - 廣州" 的航線,最終還是把機票對折,塞進了西裝內(nèi)袋。美善和智恩在旁邊喝酒,美善的手搭在老三的肩膀上,老三笑得像偷了腥的貓,手在桌子底下比了個 "OK" 的手勢。
墻角的穿衣鏡把這幕映得清清楚楚。曉麗看見自己站在門口,保溫桶的紅繩勒得手心生疼,元宵的甜香味混著舞廳的劣質(zhì)香水味,像把鈍刀子在心里來回割。她想起上周阿石說去批發(fā)市場進貨,回來時西裝上沾著根金棕色的卷發(fā),比她的頭發(fā)粗硬;想起他錢包里的三張韓元,編號和金善雅烤肉店的發(fā)票上的一樣,都是 "KS789" 開頭;想起兒子說 "爸爸的手機里有個卷發(fā)阿姨的照片,手機鏈是泡菜壇子"。
她沒進去,轉(zhuǎn)身往回走。路過菜市場時,張嬸在攤位后喊她:"曉麗,新到的薺菜,包餃子吃吧?我給你留了把嫩的。" 曉麗搖搖頭,看見張嬸的菜攤上擺著把枯萎的石竹花,是情人節(jié)剩下的,五毛錢一把,花瓣卷得像老太太的牙床。
家里的燈亮著,兒子在客廳搭積木。他把紅色的塑料塊壘得老高,說是給媽媽蓋的金項鏈店。曉麗把元宵倒進青花碗里,芝麻餡的,是阿石最愛吃的 —— 她早上五點就起來揉面,糯米粉里加了點玉米淀粉,"這樣更 Q 彈",小宇在旁邊幫她剝芝麻,弄得滿臉都是白花花的粉。
她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元宵慢慢涼下去,像顆冷卻的心。墻上的結(jié)婚照里,阿石穿著嶄新的西裝,領(lǐng)帶系得筆直,曉麗的頭靠在他肩上,笑得像朵向日葵。照片的玻璃框上沾著小宇的指紋,是他昨天夠著看時留下的,曉麗用衣角擦了擦,卻越擦越花。
四
阿石回來時,帶著身酒氣和烤肉味。他脫鞋時差點被門檻絆倒,手忙腳亂地扶住鞋柜,上面的相框晃了晃 —— 是小宇的周歲照,他穿著藍色背帶褲,手里攥著塊餅干,糊得滿臉都是。"媽做的元宵呢?" 他往廚房走,拖鞋從地板上拖出 "沙沙" 聲,"你沒帶過去?老三說想嘗嘗阿姨做的元宵。"
曉麗拿起剪刀,開始剪他的領(lǐng)帶。那條棗紅色的化纖領(lǐng)帶,是結(jié)婚時她在百貨大樓挑的,花了整整半個月工資,現(xiàn)在被剪成段段的紅布條,像堆凝固的血。"我看見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剪刀開合的 "咔嚓" 聲在夜里格外清晰,"在舞廳,她給你機票。"
兒子被嚇得哭起來,積木倒了一地。紅色的塑料塊滾到曉麗腳邊,她抬腳躲開,卻踩碎了塊藍色的 —— 是小宇說要做背帶褲的那塊。阿石想去抱兒子,被曉麗用剪刀指著:"別碰他!" 她的手抖得厲害,剪刀尖在燈光下閃著寒光,"你用她的訂單,賺她的錢,現(xiàn)在還要跟她去廣州......"
"不是你想的那樣!" 阿石的聲音發(fā)緊,像被捏住的喉嚨,"我和她就是生意伙伴!她想做韓式連衣裙,讓我去看看面料......"
"伙伴?" 曉麗笑了,眼淚掉在剪刀上,暈開片小小的水漬,"伙伴會偷偷藏對方的頭發(fā)?伙不會把韓元和發(fā)票放在一起?伙伴會在情人節(jié)去烤肉店幫她系圍裙?" 她把張照片摔在他臉上,是社區(qū)主任偷偷拍的 —— 阿石在烤肉店幫金善雅系圍裙,她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背景是電視里《大長今》的海報,長今正跪著給太后看病。
照片背面有行字,是曉麗寫的:"2004 年 2 月 14 日,情人節(jié)。" 字跡被眼淚泡得發(fā)暈,"2" 字的下半部分洇成了團黑。
五
2005 年的春天,玫瑰舞廳關(guān)了門。老板貼出轉(zhuǎn)讓啟事,紅紙上的字跡被雨水泡得發(fā)漲,像串哭花的眼睛:"旺鋪轉(zhuǎn)讓,帶全套音響設(shè)備,因老板移民急轉(zhuǎn),價格可議。" 底下留的手機號被人劃了又劃,露出底下的墻灰。
金善雅的烤肉店也換了招牌,新老板是個四川人,賣起了火鍋,紅底白字的 "川味火鍋" 四個字在陽光下格外刺眼,麻辣味飄出半條街,把原來的烤肉香蓋得嚴嚴實實。
阿石最后一次見金善雅,是在長途汽車站。她帶著美善、智恩去廣州,說要開家更大的服裝店,專賣韓式連衣裙。金善雅把條韓國絲巾塞給他,包裝上印著韓文,"本來想讓你陪我去的,可惜了。" 絲巾上印著泡菜壇圖案,邊緣繡著行小字,后來阿英去塞班時找人翻譯,說意思是 "再見,朋友,愿你平安"。
汽車發(fā)動時,阿石看見美善在車窗里朝老三揮手,手里舉著個韓國玩偶,和老三手機掛鏈上的一模一樣 —— 那是美善用第一筆工資買的,本來想寄回漢城給兒子,后來送給了老三。他摸出兜里的機票,早就過期了,被他折成了紙飛機,機翼上還留著金善雅的指甲印,在陽光下泛著淡紅。
車站的廣播在放《后來》,劉若英的聲音軟軟的,像場下不完的春雨:"后來,終于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在......" 阿石突然想起金善雅說的塞班朋友樸正泰,后來從阿英那里得知,那人就是瑪莎的表哥,去年非典時在塞班因口罩糾紛被打傷,感染后去世了,和金善雅的老公一樣,葬在異鄉(xiāng)的土地里,墓碑上連名字都刻不全。
舞廳的穿衣鏡被廢品站的人拆走時,阿石偷偷藏了塊碎片?,F(xiàn)在它被放在服裝店的柜臺下,偶爾能照見曉麗算賬的側(cè)臉 —— 她的眼角多了些細紋,像被歲月犁過的田,算賬時總會用指尖敲敲計算器,那是他們剛開店時約定的暗號,"敲三下就是賺了,敲五下就是該進新貨了"。
那天傍晚,曉麗突然說:"把那塊鏡子扔了吧。" 阿石正蹲在地上整理牛仔褲,聽見這話愣了愣。"留著干啥," 曉麗把算盤珠撥得噼啪響,"過去的事,看清了就夠了。" 夕陽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在她鬢角的白發(fā)上鍍了層金,像給歲月點了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