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殺豬匠的春天全村人都曉得,我,李川,一個殺豬的,把村里新來的俏寡婦王婉,
給“睡”在了那片望不到頭的油菜地里。真的。假的。這事兒,得從頭說起。
一九八九年的春天,我們村的油菜花,開瘋了。那金燦燦的顏色,
像是老天爺不小心打翻了油彩罐子,從村東頭的山坡,一股腦兒地潑到了村西頭的河邊。
風一過,那花海就活了,一層推著一層,滾著金色的浪。那香味兒,霸道得很,
帶著點蜜糖的甜,又混著點青草的腥氣,熏得人腦門子都發(fā)暈。我叫李川,那年二十八,
屬龍的。村里人都喊我“川子”,或者干脆就是“殺豬的”。這名頭,不好聽,但實在。
每天凌晨四點,天還是一塊黑布,我就得從床上彈起來。
把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三輪,蹬得跟風火輪似的,竄進十里八鄉(xiāng)的豬圈里。挑豬,
過秤,捆蹄子,一氣呵成。拉回來,吹氣,放血,褪毛,開膛破肚。一柄殺豬刀在我手里,
比媳婦還親。這活兒,埋汰,一身的豬油味兒和血腥氣,洗都洗不掉。但也掙錢,
比臉朝黃土背朝天刨食的莊稼漢,兜里能多幾個子兒。村里熱心的大娘嬸子,
也給我張羅過幾回??晒媚飩円宦犖疫@營生,那眉頭就擰成了疙瘩。
“殺豬的啊……”那語氣,像是說我身上有什么臟病。然后,就沒了下文。久了,
我也就熄了那份心思。光棍一條,吃飽了全家不餓,自在。
2 寡婦門前是非多直到王婉來了我們村。她就像是那油菜地里,突然冒出來的一朵紅玫瑰,
扎眼,又勾人。王婉,二十六歲,是個寡婦。她男人去年在山那邊的煤窯里頭出了事,塌方,
連個整囫的尸首都尋不著。也沒留下一兒半女。她娘家沒人了,婆家嫌她“克夫”,
就把她打發(fā)到了我們村這處沒人住的破祖屋里。說好聽點是讓她守著祖屋,說難聽點,
就是把她給扔了。這女人,跟我們村里的婆姨們不一樣。她皮膚那個白,像是拿牛奶泡過的,
臉盤子周正,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看人的時候,像是有鉤子,能把你的魂兒都給勾走。
她不怎么愛說話,總是低著頭走路,兩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垂在胸前,走起路來一甩一甩的。
自打她搬來,我們村那些三十好幾還打著光棍的漢子們,魂兒都跟她跑了。有事沒事,
就叼著根草棍兒,在她家門口那棵老槐樹底下打轉(zhuǎn)。那眼神,赤裸裸的,像是餓了三天的狼,
看見了肉。我呢?我也看。但我只敢遠遠地看。我知道,我一個滿身豬騷味的屠戶,跟她,
那是泥地里的蛤蟆和天上的云彩,隔著十萬八千里。我連做夢,
都不敢把她夢到我那張油膩膩的床上??捎袝r候,老天爺就愛開玩笑。它就喜歡把蛤蟆,
硬往云彩邊上拽。3 油菜地里的誤會那天下午,日頭偏西,天邊燒著火燒云。
我收了最后一頭豬,累得像條死狗,想抄近路回家。那條近路,就得穿過那片瘋長的油菜地。
油菜稈子長得比我還高,人一進去,就給淹沒了。我推著三ulun車,咯吱咯吱地往前拱。
“救命!救命啊!”一聲尖叫,像把錐子,猛地扎進我耳朵里。是女人的聲音!而且,
聽著耳熟。我心里“咯噔”一下,三輪車一扔,車把上的豬肉稱都顛飛了出去。“誰?!
”我吼了一嗓子,拔開擋路的油菜稈子,撒丫子就往里頭蹽。
那油菜花被我撞得“嘩啦啦”亂響,金色的花粉撲了我一頭一臉,嗆得我直咳嗽。
往里沖了十幾米,我看見了。王婉。她正被一個男人死死地按在地上,
衣裳的扣子被扯開了兩顆,露出里面白晃晃的一片。那男人我認得,是村西頭的劉老六。
一個出了名的二流子,好吃懶做,專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此刻,他正嘿嘿地笑著,
一張臉湊得離王婉極近,嘴里不干不凈地念叨著。王婉拼命掙扎,兩只手胡亂地抓撓,
嘴里發(fā)出嗚咽的哭喊。我腦子里“嗡”的一聲,血一下子全沖了上來?!皠⒗狭?!你個龜孫!
”我像頭被激怒的公牛,咆哮著沖了過去。劉老六被我這一嗓子嚇了一哆嗦,回頭看見是我,
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他罵罵咧咧地從王婉身上爬起來,提著褲子就想跑。想跑?沒門!
我一個箭步躥上去,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領(lǐng),像是拎小雞崽子似的把他給提溜了起來。
“欺負一個寡婦,你還要不要你那張老臉了?”我咬著牙,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劉老六手腳亂蹬,嘴里還不服軟:“關(guān)你李川屁事!老子樂意!她一個寡婦,
裝什么貞潔烈女!”“我讓你嘴硬!”我心里的火“騰”一下就燒到了天靈蓋,
掄起砂鍋大的拳頭,照著他那張臭嘴就搗了過去?!班唬 眲⒗狭鶓K叫一聲,
兩顆門牙帶著血沫子就飛了出去。他也被我打出了兇性,掙脫開我的手,
轉(zhuǎn)身就朝我撲了過來。“你個殺豬的,還敢管老子的閑事!”我倆像兩頭犟牛,
頂在了一塊兒,就在這油菜地里翻滾、扭打。拳頭砸在肉上的悶響聲。粗重的喘息聲。
油菜稈子被壓斷的“咔嚓”聲?;斐梢粓F。王婉縮在一旁,嚇得臉都白了,抱著肩膀,
一個勁兒地哆嗦?!皠e打了……求求你們,別打了……”她的聲音又細又碎,跟蚊子叫似的,
風一吹就散了。我常年跟幾百斤的肥豬打交道,論力氣,村里沒幾個男人是我的對手。
沒幾個回合,劉老六就讓我給騎在了身下,動彈不得。我一拳一拳地砸下去,
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打死這個畜生!“我錯了!川哥!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劉老六被打得鼻青臉腫,終于開始求饒。我這才停了手,紅著眼睛,從他身上爬起來。
“滾!”我指著地頭蛇一樣溜走的劉老六,吐了口帶血的唾沫,
“再讓我看見你靠近她三尺之內(nèi),我把你剁了喂豬!”劉老六連滾帶爬地跑了,
身影很快消失在金色的花海里。我拍了拍身上的土和草屑,胸口還在劇烈地起伏。我轉(zhuǎn)過身,
走向還癱坐在地上的王婉。我以為,她會感激我,會哭著對我說謝謝。
我甚至都想好了要怎么安慰她,說“別怕,有我呢”??晌胰f萬沒想到。她抬起頭,
那雙水汪汪的眼睛里,沒有感激,全是憤怒和怨恨?!罢l讓你多管閑事的?”她開口了,
聲音嘶啞,卻像一把冰刀子。我當場就愣住了,杵在那兒,像個傻子?!拔摇?guī)湍悖?/p>
還有錯了?”“幫我?”她突然拔高了聲音,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貓,一下子炸了毛,
“你這是幫我嗎?你這是害我!”她哆哆嗦嗦地站起來,指著被我們倆壓倒的一大片油菜花。
“你看看!你看看這里!明天,不,用不了明天,今天晚上!全村人就都知道了!
”她眼圈一下子就紅了,眼淚在里頭打轉(zhuǎn),卻倔強地不肯掉下來?!八麄儠趺凑f?
他們會說我王婉不守婦道,大下午的在油菜地里跟野男人鬼混!”“先是劉老六,
現(xiàn)在又是你李川!”“我一個寡婦,我圖個啥?我不就圖個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嗎?
我最怕的是什么?就是這些閑言碎語!它能殺人啊!”她越說越激動,最后幾乎是吼出來的。
我這才恍然大悟。是啊,在這個屁大點事都能傳得有鼻子有眼的村子里,一個寡婦的名聲,
比命還重要。我這“英雄救美”,在她看來,不過是把她從一個火坑,
推向了另一個更大的火坑。我心里堵得慌,像是塞了一團濕棉花,又悶又沉。
“那……那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被他欺負啊……”我囁嚅著,聲音低了下去?!拔业氖拢?/p>
不用你管!”她突然情緒失控,猛地推了我一把?!澳銈冞@些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都是饞我的身子!”說完,她抹了把眼淚,扭頭就走,步子邁得又急又碎??伤帕耍?/p>
沒看腳下,被一根斷了的油菜稈子絆了一下?!鞍ィ 彼@呼一聲,身子直直地向后倒去。
我?guī)缀跏窍乱庾R的,想都沒想,就伸出手去拉她。我的手剛碰到她的胳膊,
她卻像是被火燎了一下,猛地一甩?!皠e碰我!”她尖叫著。我被她甩得一個趔趄,
心里那股子邪火也“噌”地一下冒了出來。我一個大老爺們,好心救你,你不領(lǐng)情就算了,
還把我跟劉老六那種人渣相提并論?“王婉!你講不講道理!”我吼了回去,
“我要是跟劉老六是一伙的,我犯得著跟他打個你死我活嗎?
”“誰知道你們是不是串通好了演戲給我看!”她也紅了眼,不甘示弱地頂回來。
“你……”我氣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我倆,就在這片狼藉的油菜地里,像兩只好斗的公雞,
你一句我一句,誰也不肯讓誰。金色的花瓣被我們爭吵的氣流攪動著,在我們周圍紛飛。
突然,她腳下又是一滑,這次是踩在了一灘軟泥上。她驚呼著向后倒去。
我又一次伸手去拉她。這一次,我拉住了。但慣性太大了,我非但沒拉住她,
反而被她帶著一起摔了下去。“噗通!”我們兩個人,像兩顆石頭,
重重地砸進了那片柔軟的、金黃色的花叢里。世界,在那一刻,好像靜止了。
“咔嚓……咔嚓……”身下是油菜稈子被壓斷的清脆聲響。眼前是漫天飛舞的金色花瓣,
像下了一場盛大的黃金雨。鼻子里,全是油菜花那種甜得發(fā)膩的香氣,
混雜著她頭發(fā)上淡淡的洗發(fā)膏的味道。她,就在我的身下。我,就這么壓著她。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被拉成了長長的絲線。我能清晰地看見她根根分明的睫毛,像兩把小刷子,
上面還沾著幾粒金色的花粉。我能看見她因為驚慌而微微放大的瞳孔,
里面倒映著我傻愣愣的臉。她的眼睛,真亮啊。像是黑夜里最亮的那兩顆星星,
一下子掉進了我的心里。我的心,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然后,
開始“咚咚咚”地狂跳起來,像是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她的臉,“唰”地一下,紅了。
從臉頰,一直紅到耳根,再蔓延到脖子。那紅色,比天邊的火燒云還要艷麗?!澳恪饋?!
”她猛地回過神,用盡全身力氣,一把將我推開。聲音又羞又惱。我這才如夢初醒,
手忙腳亂地從她身上爬起來,臉上燒得厲害,比挨了劉老六一拳還疼。我伸出手,想去拉她。
“不用你扶!”她卻自己撐著地站了起來,看都不看我一眼,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裳,
撥開花叢,頭也不回地跑了。只留給我一個倉皇而決絕的背影。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看著她消失的方向,心里五味雜陳。完了。這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4 流言蜚語滿天飛第二天,果然如王婉所料,風言風語就像是長了翅?es的蒼蠅,
嗡嗡嗡地飛滿了整個村子。我還沒出攤呢,就聽見村東頭的大娘納著鞋底,跟鄰居擠眉弄眼。
“聽說了沒?李家那個殺豬的,跟王家那個俏寡婦……”“哎喲,在哪兒?”“還能在哪兒?
油菜地里唄!滾了一身的菜花子!”話傳到村西頭,版本就更離譜了?!奥犞v,
倆人衣裳都撕爛了!劉老六撞見了,還被李川給打跑了呢!”“嘖嘖嘖,
我說李川咋看不上那些說媒的姑娘,原來是早就惦記上這塊肥肉了。”“一個光棍,
一個寡婦,干柴遇上烈火,那還能有好?”我聽得腦瓜子嗡嗡直響,
恨不得找塊豆腐一頭撞死??晌夷茉趺崔k?挨家挨戶去解釋?說我倆是在吵架,
不小心摔了一跤?誰信?。〈謇锶酥恍潘麄冊敢庑诺?。更讓我窩火的是王婉的態(tài)度。
她見了我就像是見了索命的閻王,隔著老遠看見我的影子,立馬掉頭,寧可繞一大圈,
也絕不跟我走同一條路。我去肉攤上賣肉,她寧肯多走二里地,
去鄰村那個缺斤短兩的肉販子那兒買,也絕不踏進我的攤子半步。她這是恨上我了。
“真他娘的不知好歹!”我心里憋著一股邪火沒處發(fā),一刀下去,把一根粗壯的豬筒骨,
“Duang”的一聲,劈成了兩半。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油菜花謝了,
結(jié)出了一串串沉甸甸的菜籽。夏天來了,知了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叫得人心煩意亂。
我依舊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天黑了才回家。只是心里那團濕棉花,越堵越結(jié)實了。
有時候夜里睡不著,我就會想起那天下午,在油菜地里,她壓在我身下的樣子。
她那雙又驚又亮的眼睛,她那張紅得能滴出血的臉。還有她頭發(fā)上的香味兒。想著想著,
心里就又煩躁,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5 逼婚的決絕那天傍晚,
日頭快要落山了。我賣完了最后一塊肉,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
剛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我就愣住了。院子里那棵老槐樹下,站著一個人。是王婉。
夕陽的余暉像一層金色的紗,輕輕地披在她身上。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的確良襯衫,
下面是條黑色的褲子,兩條烏黑的辮子安靜地垂在胸前。她手里,
還拎著一個洗得發(fā)白的布袋子。我杵在門口,一時間,竟不知道是該進去,還是該退出去。
“李川?!边€是她先開了口,聲音有點抖,像風中的樹葉。我這才注意到,
她手里拎著的布袋子里,裝的是我那天落在油菜地里的那件外套。那天打架,
脫下來扔在一邊,后來光顧著生氣,給忘了?!拔摇襾磉€你東西?!彼椭^,
不敢看我,把袋子遞了過來。我走過去,接過袋子。入手溫溫的,
帶著一股好聞的胰子(肥皂)味兒。我從袋子里摸出那件外套,發(fā)現(xiàn)不但洗得干干凈凈,
連那天被劉老六扯掉的一顆扣子,都用針線細細地給重新釘上了。針腳很密,很齊整。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團濕棉花,好像被什么東西輕輕地撥動了一下?!爸x……謝謝啊。
”我撓了撓后腦勺,感覺臉又開始發(fā)燙,“其實……其實不用洗的,我自己來就行。
”她沒說話。院子里安靜得可怕,只聽得見風吹過槐樹葉子的“沙沙”聲。過了好一會兒,
她突然抬起了頭。那雙眼睛,直直地看著我,里面蓄滿了水汽,紅紅的?!按謇锬切┰?,
你都聽說了吧?”我點點頭,聲音有點發(fā)澀:“嘴長在別人身上,他們愛咋說咋說,
咱管不著?!薄拔沂懿涣??!彼曇粢幌伦泳瓦煅柿耍勾蟮难蹨I,毫無征兆地就滾了下來。
“他們說得太難聽了……我走到哪兒,都有人戳我脊梁骨。
”“我……我快要活不下去了……”她哭得抽抽噎噎,瘦弱的肩膀一聳一聳的,
看得我心里揪著疼。我想安慰她,想說“別哭”,可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該怎么說。
我只能像個木頭樁子一樣,傻站著。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就在我以為她要哭著跑掉的時候,
她突然擦干了眼淚,像是下定了什么天大的決心。她看著我,一字一句,
說出了一句讓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的話?!袄畲ǎ愕萌⑽??!蔽耶敃r就懵了。
腦子里像是有個炸雷,“轟”的一聲炸開了。我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聽錯了?!吧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