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林，女，西安人，頭發(fā)下半截染了色，像羽絨服衣領(lǐng)那圈毛，棕黑色，
卷曲的部分像苗族的銀鐲子。有天我夢見她，夢里我先見到何超，
我大學里唯二交到的朋友之一，其實能說上話的人不算少，但我總覺得交了心的那才叫朋友。
說回我的夢，我夢見我快跑完五千米，何超在終點興奮地等著我，我沖過終點線，
甩了第二名快兩百米，我還有使不完的勁兒，打算做幾個俯臥撐，
我剛把手撐在地上體育老師就往我屁股上踹了一腳，我輕快地彈起身來走開，朝何超走去。
何超背對著太陽，但仰視我時仍瞇著眼，這讓我覺得自己無比耀眼，我走過去，她攤直雙臂，
然后我摟住她的腰，這時我就覺得我可能在做夢。我們擁抱過后沒有松開彼此，
她的眼神把我拴住了，越拴越緊，我的鼻子向她的臉靠近，這時我真急迫地希望這是個夢。
我的嘴唇揪了她的嘴唇一下，然后我睜開眼，面前的人變成了長林，
她滿意到上眼皮軟趴趴地塌下來，她抿起嘴微笑，那口氣好像從酒窩里塞了進去，
然后從她的鼻子里溫柔地哼出。之后我就醒來了，這好在是個夢，同時好在這個夢有反轉(zhuǎn)，
我慶幸沒在親嘴時就醒來，那樣就什么也說不清了。我不該也不可能對何超有那種想法的，
我真心把她當好朋友，這能從我的慶幸里看出來，我感到慶幸是因為這個夢有反轉(zhuǎn)，
同時也因為我很看重夢，我把夢當回事，這是因為何超平日的灌輸，她酷愛精神分析，
她對夢的那一套說法讓我深信不疑，如果我不打心底里拿她當好朋友，
又怎么會相信這種東西？我好像有點自我矛盾，因為她的話我一半相信一半鄙夷，
鄙夷的部分是她對我小說的評價，有一回她說我的小說“簡直是中老肥肚大叔的意淫”，
這我可不信。那是我頭一回在線下把夢告訴何超，何超聽完先是一臉嫌棄捂上嘴離我老遠，
然后又一臉猥瑣搖著肩膀向我靠近?！芭秵眩X得人家身材好喜歡就喜歡唄，嘁。
”我馬上慌了，“誰跟你說我喜歡她了？”“不喜歡她你干嘛想親她？哦——是這么回事兒，
你之前喜歡我，但是這喜歡現(xiàn)在轉(zhuǎn)移到她身上了?！焙纬Q起食指，眼里冒出光來。
“我現(xiàn)在又不信你的狗屁精神分析了?！蔽伊滔逻@句話就走開了。
走開不是因為覺得這對話沒意思，而是因為害怕，當然以前走開都是因為覺得沒意思，
不過那也是少數(shù)情況，大多數(shù)時候跟何超分析我的夢都很有意思。
我仍記得讓我開始信服她的那次分析，那個夢里我走進一個大房間，
像是一些小縣城的自媒體培育中心一樣，黑皮沙發(fā)圍成一個匚形，
沙發(fā)靠背上肥嫩的縫隙交界處嵌著寶石，沙發(fā)上坐著五個女人，她們皮膚瓷白，白到失真，
腮紅像是瓶子上烤出來的。我在夢里愛上了她們每一個人，我瘋狂地找她們每個人搭話，
但沒有一個人理我，然后我絕望地嚎叫，我叫出的聲波都能被肉眼看見，
緊接著我把拳頭揮向她們，她們真就像瓷器一樣碎掉了?！斑?.....沒有別的細節(jié)了？
”何超當時思考了一會說。于是我又仔細回想了一下，夢的最后我累趴下了，
視角移到了天花板上，所以我看清了我的臉，沒看見我的眼睛，因為我戴著墨鏡。
何超聽完后又陷入了思考，她一邊用指關(guān)節(jié)刮著下巴一邊看著我，
就這么刮了十幾分鐘后她開口了，“??！你看看這樣能不能說得通？
因為你從小到大一直都很白，你在膚白這一塊已經(jīng)得到了極致的滿足，
所以你對其他人的皮膚白嫩完全無感，你戴著墨鏡，說明夢里你不希望她們的皮膚那么白，
她們對你愛答不理，實際上是潛意識里你對這類人愛答不理，對吧？
任何的暴行都是有來源的。這也就能解釋為什么你對那些美女沒有感覺，
根本就不是濾鏡的事兒，只是人家太白了而已！”我挺直背瞪大眼，
何超說的實在太有道理了，怪不得剛開學那陣她給我分享的美女主播我一看一個不順眼，
回想高中那會兒我喜歡過的也都是些黃皮膚甚至偏黑皮膚的女生。
“可能是因為我父母都是南方人，但我們卻住在北方，
我一直在北方卻一直以南方的方式生活，這讓我缺失了一種來自北方的愛，
然而我把這種愛曲解在了膚色層面，所以我一直追求那樣的女孩?！蔽乙蚕胝宫F(xiàn)一下，
所以像那樣說，但看何超沒什么反應(yīng)，
我趕緊尷尬地補充道：“呃......這可能有些東方主義的凝視了。
”我不知道何超有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她只是冷笑一下，
挑著眉說：“所以你高考地理那么點分，南方人怎么會比北方人白？
你眼里的北方只有青藏那一塊嗎？”這次之后我開始相信何超的分析與灌輸，
于是那之后我們有了許多次有趣且在理的分析。
我說這些不是為了說明有關(guān)長林的這個夢的分析無趣，我前面說了是因為害怕，
那么我說這些很有可能是解釋我為什么會喜歡長林，長林的皮膚就不白，
甚至化完妝都是淡黃的，所以我每次都要何超提醒才知道長林化了妝，同時長林是西安人，
是北方人 。也就是說我害怕自己喜歡長林。我在回家的火車上分析著這些，
西安開往喀什的火車，是的，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分析，我和何超這個學期決裂了，
盡管放假之前和好了，但我們沒有如初，我和她現(xiàn)在只剩極其無聊的對話了。
我和何超的決裂是因為我觸碰了她的底線。何超是一個女權(quán)主義者，
在遇見她之前我以為很多與那有關(guān)的事都是無足輕重的，得益于她的灌輸，
就像那些精神分析一樣，我開始了解并支持女權(quán)主義，因為它根本不像我們很多人想的那樣。
但在這件事上我們的認知存在差距，很大的差距，這種差距一直在我心理預(yù)期里，
就像我這種新疆的考生來到內(nèi)地，在英語方面肯定是極其落后的，而何超，來自重慶的考生，
讓我意識到在認知上我也極其落后。認知有差距其實不是什么壞事，
壞是壞在我現(xiàn)在對女權(quán)主義開始接受，于是我一直向何超求索，
這我就難免會說出一些愚蠢的論調(diào)，但何超都選擇了包容。我們的決裂是有先兆的，
先兆就在那個考完四級的下午。我和何超約在學校廢棄的網(wǎng)球場，那里被樹叢圍著，
像一座浮島。我們坐在臺階上看電影，看的是《出走的決心》，在觀影中我發(fā)出了疑問，
“為什么他會被罵？”我說的是孫曉雪對徐曉陽發(fā)脾氣的情節(jié)，
然后何超按下暫停對我進行了講解。“啊，我覺得我能做到最好的程度就是像他這樣了。
”我聳肩對何超說。何超沒有看我，她盯著屏幕說：“嗯，女性保護主義嘛。
”那次看完電影后何超沒有像往常一樣和我交流，比如說問問我的看法或者評價之類的，
我從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種絕望的失望。我非常害怕，
我甚至在事后去問AI女性保護主義是好是壞，得到的也只是模棱兩可的回答，
模棱兩可一般來說就說明其中的一個觀點是過時的，
也就是說我嘴里的最好的程度是不適用的，也就是說我對女權(quán)主義的探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但何超已經(jīng)帶著我走了很久，也許這是她失望的原因。她是對的，我進行了類比，
何超在女權(quán)主義上的努力就好比于我寫小說，我讀了許多書，寫了許多字，請教了許多老師，
現(xiàn)在我的朋友什么也不懂，他可能只是通過短視頻軟件上幾分鐘的視頻去了解了一本書，
然后他就要平等地加入這個對話，出于友誼我會教導(dǎo)他，帶他上路，但顯然他沒有誠意。
是的，我之于何超是沒有誠意的，
從那句“我覺得我能做到最好的程度就是像他那樣了”可以看出。我真的害怕，
因為何超是我唯二的朋友之一，但我可能是她唯十幾的朋友之一。決裂就發(fā)生在那一兩周后，
那一天我健完身后獎勵了自己一頓，我一個人去吃了近兩百的火鍋。
下午上課的時候何超給了我一杯芒果冰，我看向左邊，和她關(guān)系好的那些男生女生都有，
我感到些許放松，我應(yīng)該還是那十幾分之一，于是我接過芒果冰。何超見我有些疑惑，
便說：“今天請他們看了電影，想起來你也愛喝這個?！蔽矣钟行┦?，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去看的女權(quán)主義的電影，我應(yīng)該是再也趕不上她這趟車了，
那我還是那十幾分之一嗎？我就這么郁悶地想著，上課沒一會兒就把芒果冰喝完了。
整節(jié)課我的肚子都鬧得厲害，我覺得不去廁所是不行了，
但這老師老是喜歡在下半節(jié)課拍照簽到，我看了一眼坐在前排的羅四海，
他是我大學里唯二的朋友中的另一個，但他坐得實在太前面了，
我不想在課堂上這樣弓著腰來回走，于是我硬著頭皮給何超發(fā)了消息，讓她幫我簽一下到，
我把手機給她，然后跑去上廁所了。我在廁所里相當懊惱，心理和生理上的都有，
何超能出手這么闊綽不是因為她家境優(yōu)渥，雖然她家境確實優(yōu)渥，但她早就經(jīng)濟獨立了，
起碼能自己支撐她在學校的各種支出，她在小紅書上做博主，給網(wǎng)友做心理疏導(dǎo)和精神分析，
也許我也只是她的一個患者，在芒果冰上我是十幾分之一，在精神分析上我卻是千分之一，
而在女權(quán)主義上我已經(jīng)狗屁不是了，我在廁所這么想著，
與此同時讓我和何超決裂的事正發(fā)生著。何超幫我簽完到后翻看了我的手機，
她打開微信看了我和羅四海的聊天記錄，她看到里面經(jīng)常出現(xiàn)污名化女性的網(wǎng)絡(luò)用語，
我只知道這些，我描述不出她當時的心情，因為我當時真的不在場，
等我在場時我的手機已經(jīng)在我桌子上了。我打算發(fā)消息給何超致謝，發(fā)現(xiàn)她換了新的頭像，
于是我點開查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的朋友圈對我開放了，這讓我有些疑惑，事出尋常必有妖，
尋常就是自對關(guān)于長林的夢的分析之后沒幾天何超就把朋友圈向我屏蔽了，
我懷著憂慮點進她的朋友圈，她今天發(fā)的是數(shù)張電影票和數(shù)杯冰飲，
之前發(fā)的有和長林的合照，親密無比。我這才想起有一段長時間的斗爭被我給忘記了，
我意識到她向我開放朋友圈是一種懲戒。何超相當聰明，下課后她就把我的微信拉黑，
她和她的一堆朋友聚在一起走出教室，我還真沒那個膽量去找人群中的她。
那之后何超開始了對我的冷暴力，我和她之間沒有別的人當介質(zhì)，
我給羅四海說這些他也不會懂，他可能還要調(diào)侃兩句“女拳”，于是我陷入了深深的墮落。
墮落到什么程度呢？墮落到即使我沒辦會員卡健身房的教練也注意到我太久沒去健身房，
他給我發(fā)消息來慰問，我當時真的痛苦，悲傷里夾雜著憤怒，我的決定是退錢，
再也不去健身房了。不去健身房后我多出來不少空余時間，那些時間大多被我拿來手淫，
以前是健完身去洗澡，洗掉身上那層汗，那段時間是手淫完后去洗澡，洗去那些復(fù)雜的惡臭，
后來我干脆去洗澡間手淫，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有體育學院的學生和我干著相同的事，
可他們是爽快地手淫，我是痛苦地手淫。那段時間里最可怕的就是周末，
我的舍友大多都和女友出去玩，這給了我極大的作惡空間，我的雙腳幾乎很少下地，
而是在床上反復(fù)顫抖著伸直，有時手淫的次數(shù)多了還會讓它們抽筋，抽筋的時候我就能發(fā)泄，
我就能喊出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喊叫的。羅四海早就能拯救我，但我對他的消息視而不見。
長期的視而不見后羅四海終于來拯救我了，那是一個周六，他跑來敲我們宿舍的門，
這時我才下了床，我感覺膝蓋在極速地膨脹，可能它都忘了我的體重了，
我打開門才知道我錯了，它記性再好也沒用。門打開后羅四海驚訝地說：“你咋肥成這樣了？
”然后他遲疑地走進來，“比剛上大學那會兒都肥了。”他關(guān)上門說。我很尷尬，
不知道說什么，我想去洗漱臺照鏡子，在我轉(zhuǎn)身后羅四海又大聲地說：“我靠！你咋還禿了？
”然后他走近我，用手指撩撥我后腦勺的頭發(fā)，我感到一陣清涼，
這說明我那一塊的頭皮裸露，我頓時慌張起來，焦急地走到洗漱臺。
鏡子里的我讓我大跌眼鏡，我的兩鬢毛發(fā)稀疏，泛著油的頭皮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