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腐的消毒水氣味黏在喉嚨深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味。阿K睜開眼,
頭頂是記憶移植艙冰冷的弧形內(nèi)壁,泛著啞光。視野里有細小的塵埃在慘白的光柱里浮動。
(又一次……結束了?)思維像沉在黏稠的瀝青里,緩慢上浮。身體不屬于自己,
一種被徹底掏空后的虛軟,從骨髓里滲出來。他知道,
又有一部分“自己”被永久地剝離出去,封裝進那個小小的銀色儲存器里,
等著被某個陌生人買走,體驗一段本不屬于他們的人生。艙蓋滑開的嘶鳴刺得耳膜生疼。
一只戴著無菌手套的手伸進來,粗魯?shù)夭恋羲~角的耦合凝膠,冰涼的觸感激得他一顫。
“編號734,能自己起來嗎?”聲音隔著口罩,悶而模糊,不帶任何情緒。
阿K試著動了動手指。勉強。他撐著發(fā)軟的胳膊,挪出那個金屬棺材。
地面冰涼透過薄薄的襪套。每一次移植都像死過一遍,靈魂被硬生生剜掉一塊,
留下一個空洞的、回響著寒風的缺口。而填滿那缺口的,只有一種東西——罪孽感。
它比身體的虛弱更沉重,更熟悉。他扶著冰冷的艙壁,蹣跚走進更衣隔間。
廉價合成纖維的衣服套在身上,粗糙磨著皮膚。
他瞥了一眼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得像久不見光的菌類,眼窩深陷,瞳孔里沒什么光。
(為了贖罪…值得的。)這個念頭像自動播放的錄音,每次結束后都會準時響起。
他靠它撐過每一次移植后的虛無。走廊長得沒有盡頭,腳步聲被吸音材料吞沒。
盡頭的柜臺后面,禿頂?shù)墓芾韱T頭也沒抬,推過一個金屬托盤。
上面放著一摞皺巴巴的信用點紙幣,最上面,
壓著那個小小的、封存著他一段生命的銀色記憶罐?!包c數(shù)沒錯就簽字。
”管理員的聲音和那只手一樣,毫無溫度。阿K沒數(shù)。他指尖發(fā)顫,拿起筆,
劃下一個歪扭的符號。紙幣塞進衣兜,硌著肋骨。他拿起那個記憶罐,
冰冷的金屬觸感順著指尖爬遍全身。(又是誰的……一段人生?)他不知道買主是誰,
黑市的規(guī)矩,不同不同。他只知道,賣掉它,離那個數(shù)字就近一點。離償還那條命,
就近一點。走出“永恒回響”記憶銀行的大門,城市的氣息撲面而來。潮濕、渾濁,
帶著過度排放的甜膩尾氣和垃圾發(fā)酵的酸味。霓虹燈已經(jīng)開始閃爍,巨大的全息廣告牌上,
美人的笑容像素有點失真。懸浮車流在高架軌道上無聲滑過,留下模糊的光帶。
他沿著人行道邊緣走著,避開那些行色匆匆、衣著光鮮的人流。巷口陰暗處,有蜷縮的人影,
面前擺著乞討的電子板。阿K下意識摸了摸兜里那疊紙幣的厚度。(還不夠…遠遠不夠。
)他拐進一條更僻靜的街,街角站著兩個穿著熒光條紋外套的混混,眼神掃過他。
阿K低下頭,加快腳步??诖?,記憶罐的邊緣硌著他的掌心。(雷…)那個名字像一根針,
猝不及防刺進腦海。尖銳的疼。連同那天的景象——刺耳的剎車聲,金屬扭曲的尖叫,
還有漫開的、溫熱粘稠的暗紅……他猛地停下腳步,扶住旁邊冰冷粗糙的墻體,
胃里一陣翻攪。(是我害的…都是我…)呼吸變得急促。他閉上眼,
強迫自己壓下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嗚咽。贖罪,只能贖罪。賣掉一切能賣的,記憶,情感,
直到湊夠那筆不可能湊夠的錢,打給他世上僅存的親人——雷的母親。
盡管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是否還活著。這只是他為自己判處的、永無盡頭的刑罰。
回到住處,一個位于第三區(qū)的蜂巢公寓單間??臻g小得僅能容身,空氣凝滯,
帶著老舊濾網(wǎng)無法濾凈的塵埃味。他鎖上門,背靠著金屬門板滑坐下來。他從貼身的衣袋里,
摸出一個小小的、邊緣磨損的全息相片夾。按下按鈕,模糊的光影投射出來。
兩個勾肩搭背的少年,對著鏡頭笑得毫無陰霾。那是雷。旁邊那個,是他自己。那么年輕,
眼睛亮得刺眼。手指拂過雷那燦爛的、定格的笑容。(對不起…對不起…)每一次賣出記憶,
他都覺得離過去的自己更遠,離雷也更遠。那種失去的恐慌和贖罪的迫切交織成一股絞索,
勒得他喘不過氣。下一次預約很快又來了。他再次躺進那個冰冷的金屬棺材。
耦合凝膠貼上太陽穴,冰涼粘膩。(這次會拿走什么?
)是第一次學會騎單車時吹過耳畔的風?還是某個早已遺忘的夏日午后,冰棍滴落的甜膩?
他不知道。記憶提取是隨機的,黑市不管這個,他們只按“情感強度”和“稀有度”計價。
意識沉入黑暗前,他忽然捕捉到一點異常。操作臺后面,那個永遠面無表情的技術員,
今天似乎多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極快,幾乎像是錯覺,但阿K捕捉到了一絲…不同?
不是同情,不是漠然,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專注。(看錯了…)思維中斷,
冰冷的數(shù)據(jù)流涌入,沖刷一切。再次醒來,依舊是那種被掏空的虛無。他撐著坐起,
技術員已經(jīng)背過身去,正在清潔儀器,動作標準得像教科書。(果然是錯覺。
)他拖著步子離開。走廊的燈光似乎比平時更暗沉。管理員遞過這次的報酬,紙幣更厚一點。
看來這次賣掉的記憶“品質”不錯。他拿起那個新的記憶罐,
銀色的外殼反射著他蒼白疲憊的臉。走到銀行大門時,那個禿頂管理員忽然咳嗽了一聲。
阿K下意識回頭。管理員眼神躲閃了一下,手指在柜臺下無意識地搓著。“734…你,
最近小心點?!甭曇魤旱脴O低,含混不清。阿K一愣?!笆裁矗俊惫芾韱T卻猛地低下頭,
像是后悔多嘴,揮揮手?!皼]什么,快走快走。”疑慮像一粒種子,掉進心湖。幾天后,
阿K在地下信息港淘換舊零件??諝饫飶浡鴻C油和汗液的味道。巨大的風扇在頭頂嗡鳴,
切割著渾濁的空氣。他需要升級自己那套老舊的神經(jīng)接口,
讓下一次“出售”更順利——或者說,讓剝離更徹底。他在一個堆滿雜物的攤位前蹲下,
手指撥弄著幾根型號不明的連接線。攤主是個獨眼,正和旁邊的人閑聊,聲音沙啞。
“……‘巢穴’那邊,最近動作很大啊,吞了‘暗河’好幾條線?!薄皣K,背后那位,
手眼通天。聽說最早就是靠倒賣一類禁品起的家,純度極高,來源還賊穩(wěn)…”“啥禁品?
”“還能是啥?原生的、帶強烈情感烙印的‘鮮憶’唄!
比那些人工合成或者從死人腦子里扒出來的殘次品強太多了。價格炒到這個數(shù)了。
”獨眼攤主比了個手勢。阿K的手指僵在半空。原生鮮憶…強烈情感烙印…來源穩(wěn)定?
(不會…不可能…)心臟莫名地開始狂跳,撞得胸口發(fā)疼。他猛地站起身,眼前黑了一瞬。
他踉蹌著離開攤位,獨眼攤主在他身后嘟囔了一句什么,他沒聽清。他沖回蜂巢公寓,
反鎖上門。背靠著門板,呼吸急促。他抖著手打開那個老舊的終端,
連接上混亂不堪的地下網(wǎng)絡節(jié)點。匿名論壇,加密頻道,
深網(wǎng)碎片…他像瘋了一樣搜尋任何與“記憶黑市”、“巢穴”、“鮮憶來源”相關的信息。
信息支離破碎,真?zhèn)坞y辨。但一些關鍵詞反復出現(xiàn),
勾勒出一個模糊而龐大的輪廓:“巢穴”是底層記憶黑市突然崛起的巨頭,
掌控著近一半的“高品質”記憶交易。其首領極其神秘,代號“收藏家”。
傳聞此人擁有無法想象的財富和扭曲的癖好,
專門收集那些承載著極端痛苦、歡愉或愧疚的原始記憶。阿K感到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巧合…一定是巧合…)他需要驗證。他死死盯著那次移植后管理員異常的態(tài)度。
他需要再看一眼,那個買走他記憶的人,到底是誰!哪怕只是一個代號,一個模糊的指向!
“永恒回響”銀行的系統(tǒng)防火墻像一層脆弱的紙。阿K早年混跡街頭時學過的一些手段,
生疏地用了上去。心跳聲在耳鼓里轟鳴,汗水滴進眼睛,刺得生疼。權限繞過。
日志記錄彈出。他找到了自己最近幾次的記憶交易記錄。購買方信息…全是加密的最高級別。
(不行…必須看到?。┧Ьo牙,手指在虛擬鍵盤上瘋狂敲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