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醫(yī)院里的味道,是種混合了消毒水、廉價清潔劑和一絲若有若無衰敗氣息的化合物。
它無孔不入,粘在衣服纖維里,鉆進口腔鼻腔,最后沉淀在肺葉最深處,
變成一種冰冷的重量。我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看著那個被稱為我母親的女人,張美蘭。
她瘦得脫了形,像一副蒙了層蠟黃色皮膚的骨架,嵌在慘白的病號服和同樣慘白的被單里。
每一次呼吸都微弱而費力,胸膛的起伏幾乎看不見,
全靠那根透明的氧氣管維持著生命最基本的吞吐。
儀器在一旁規(guī)律地發(fā)出“嘀——嘀——”的聲響,
是這間病房里唯一證明時間還在流動的標尺。她的眼睛閉著,眉頭卻習慣性地蹙著,
即使在睡夢里,也仿佛在和什么令她不悅的東西較勁。這張臉,我看了二十多年,
上面的每一條皺紋,似乎都刻著對我的嫌惡。我看著她,心里沒有悲憫,沒有不舍,
只有一片荒蕪的、凍僵了的平靜。像西伯利亞的凍土,萬年不化。忽然,
她的眼皮顫動了幾下,緩緩掀開一條縫。渾濁的眼珠遲緩地轉動,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那一瞬間,即使虛弱到只剩一口氣,即使需要依靠我?guī)淼牧魇澈蜏厮S持生命,
她那眼神依舊沒有絲毫改變。熟悉的、淬了毒一樣的嫌棄,毫不掩飾地從中流淌出來,
甚至因為瀕死而變得更加直白和赤裸。她的嘴唇囁嚅著,發(fā)出極輕微的氣音。我湊近了些,
不是為了聽清她的需求,只是想更清晰地接收這份恨意的傳承。
“……賠……錢……貨……” 斷斷續(xù)續(xù),卻字字清晰。
“……要是……有個……兒子……”看,即使到了這一步,她心心念念的,
還是那個從未存在過的“兒子”。而我,
這個真實存在的、在她病榻前伺候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女兒,只是礙眼的“賠錢貨”。
一股冰冷的火焰,猛地從我心底最深處竄起,瞬間燎遍四肢百骸。不是憤怒,
而是一種近乎狂躁的確認感??窗?,蘇念,你還在期待什么?期待死亡能讓她懺悔?
期待痛苦能讓她生出半分慈愛?你真是蠢得無可救藥。那火焰燒灼著我的五臟六腑,
外表卻愈發(fā)冰寒。我坐直身體,面無表情地回視她。她似乎耗盡了力氣,重新閉上眼睛,
只有氧氣管里微弱的氣流聲證明她還活著?!班帧帧?儀器還在響。
我的思緒卻飄回了很久以前,那個同樣冰冷、但絕望更加具體清晰的童年。
我出生在一個寒冷的冬夜。
這件事是我從幾個嚼舌根的遠房親戚茶余飯后的閑談中拼湊出來的。.據(jù)說,
當護士出來告訴我父親蘇國明“是個千金”時,產(chǎn)房里傳來了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咒罵,
不是因為生產(chǎn)的疼痛,而是因為極度的失望和憤怒。她罵我,罵命運,罵一切。
父親當時只是蹲在產(chǎn)房外,抱著頭,重重地嘆了口氣。那聲嘆氣,
幾乎貫穿了我的整個成長期。從我有記憶開始,“弟弟”就是一個無處不在的幽靈。
他占據(jù)著母親所有的溫情和想象。吃飯時,最好的那塊肉,母親會夾到一邊,說:“留著,
以后給你弟弟吃。” 明明家里只有我一個孩子。逛商店,看到男孩的玩具、衣服,
她會駐足良久,喃喃自語:“這要是給我兒子穿,該多精神?!?家里做了好吃的,
或是買了稀罕水果,她總要藏起一部分,然后告訴我:“這是給你弟弟留的,你不準動。
”那個“弟弟”,永遠活在將來時,卻能輕易奪走我眼前的一切。有一次,我發(fā)高燒,
額頭燙得能煎雞蛋,蜷縮在床上瑟瑟發(fā)抖。母親摸了摸我的額頭,不是擔憂,
而是極度不耐煩地皺起眉:“真是討債鬼,凈會花錢!要是兒子,身體肯定沒這么弱!
”她最終還是罵罵咧咧地帶我去了診所,一路上都在抱怨醫(yī)藥費有多貴,抱怨我的不爭氣。
打針的時候,我哭得撕心裂肺,一半是因為疼,一半是因為她的眼神,
那眼神仿佛在說:你怎么還不去死?還有一次,我小學五年級期末考試,拿了全班第一,
興高采烈地把成績單拿回家。母親正在洗衣服,濕漉漉的手接過成績單,瞥了一眼,
隨手就扔在還在滴水的洗衣臺上,濺開一片污漬?!芭⒆蛹壹业?,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
最終還不是別人家的人?第一名能當飯吃?有那閑工夫,不如來幫我干活!
看你弟弟以后肯定比你強!”那張被污水浸透的成績單,就像我那時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變得模糊不清,最終被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
“賠錢貨”、“沒用的東西”、“看見你就心煩”、“早知道是女兒,
當初就該掐死你”……這些話語,不是偶爾的氣話,而是我日常生活里的背景音,
是刻在我骨頭上的詛咒。它們比任何打罵都更傷人,
因為它們否定的是我存在的根本價值——只因為我是個女孩。父親呢?父親蘇國明,
他偶爾會在我被罵得特別狠的時候,露出一點不忍的神色。有一次,
母親因為我打碎了一個碗,用晾衣架抽我,抽得我胳膊上全是紅痕。父親下班回來看到了,
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母親立刻瞪向他:“怎么?我教育這個賠錢貨你還心疼了?
要不是她沒出息,我能這么生氣?有本事你給我生個兒子?。 备赣H立刻就蔫了,
像被戳破的氣球。他訕訕地低下頭,避開我求助的目光,轉身走進屋里,
只留下一句輕飄飄的:“念念,聽媽媽的話,別惹媽媽生氣?!睆哪且院螅揖兔靼琢?。
父親不是我的避難所,他是沉默的幫兇。他的懦弱和回避,同樣是對我的一種傷害,
一種更溫和、卻更令人絕望的背叛。在這種環(huán)境里長大,我變得異常敏感和早熟。
我學會了察言觀色,學會了隱藏自己的真實情緒。我知道眼淚只會換來更多的嘲諷和厭惡,
所以我不再哭。我知道渴望關注和愛只會讓自己顯得更可笑,所以我不再期待。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學習里,不是因為喜歡,
而是因為那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或許可以逃離這個家的稻草。我成績一直很好,
但這并沒有改變什么,它只是成了母親口中“女孩讀書無用”的又一個反面證明。
大學我考到了很遠的地方,幾乎跨越了整個中國。離家那天,母親沒有一絲不舍,
只是冷著臉說:“總算滾了,四年又得花多少冤枉錢?!备赣H幫我提著行李,送到車站,
塞給我一點皺巴巴的錢,低聲說:“在外面……好好照顧自己。
” 我看著他那張唯唯諾諾的臉,心里沒有任何波動。太晚了,爸爸,你的關心來得太晚了,
它已經(jīng)無法溫暖一顆早已冰封的心。大學四年,我很少回家,靠獎學金和打工勉強維持生活。
每次打電話回去,母親開口閉口依然是錢,以及那個永恒的“弟弟”?!澳闶≈c花,
多攢點錢,以后好幫你弟弟成家立業(yè)?!薄澳阏夜ぷ鲿r也留意著,
看有沒有適合你弟弟發(fā)展的路子?!彼钤谝粋€自己編織的荒謬世界里,而我,
是她世界里那個永遠多余、卻又不得不存在的工具。直到半年前,她突發(fā)腦溢血倒下了。
搶救回來后,就一直是這副樣子,時好時壞,但離不開醫(yī)院,離不開氧氣。父親老了,
身體也不好,伺候病人的重擔,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的肩上。
我辭掉了剛剛穩(wěn)定、頗有前途的工作,回到了這個我拼命想逃離的城市。外人看來,
或許覺得我孝順。鄰居陳姨來探病時,還拉著我的手說:“念念真是辛苦了,你媽沒白養(yǎng)你。
”我只是低著頭,不說話。白養(yǎng)?她何曾“養(yǎng)”過我?她只是讓我像野草一樣自生自滅,
如今需要這棵野草來延續(xù)她的生命了。我每天給她擦身、喂飯、端屎端尿,
聽著她即使在病中也不忘斷斷續(xù)續(xù)的抱怨和嫌棄。
輕點……想疼死我……”“喂那么快……想噎死我……好給你那不知道在哪的弟弟騰地方嗎?
”“笨手笨腳……什么事都做不好……要是兒子……”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嫌棄的眼神,
都像是在我內(nèi)心的凍土上又加了一層霜寒。那冰層越積越厚,越壓越實,
底下卻涌動著翻滾的、黑暗的巖漿。我在等待,或者說,我在醞釀。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巖漿最終會以何種方式噴發(fā)。(二)母親的情況穩(wěn)定了幾天,
甚至能稍微靠著枕頭坐起來一會兒,喝點稀粥。精神頭似乎也好了一些,
但這對她來說是清醒,對我而言,卻是更漫長折磨的開始。她渾濁的眼睛有了焦點,
那焦點便精準地落在我身上,挑剔著我的一舉一動。“咳……水……”她聲音嘶啞,
像砂紙摩擦。我端起溫水杯,將吸管小心地遞到她干裂的唇邊。她吸了兩口,猛地別開頭,
水漬順著嘴角流下,浸濕了病號服的領子?!跋霠C死我?!”她瞪著我,即使虛弱,
那眼神里的惡意也分毫未減,“沒安好心……巴不得我早點死,你好解脫是不是?
”我默默拿過紙巾,擦掉她頸窩的水漬。水溫是我反復試過的,剛好入口。但她不需要事實,
她只需要一個發(fā)泄怨氣的借口。“你看看隔壁床那個老太太,”她喘著氣,
目光瞟向對面空著的床位。那兒之前住著一個因兒子孝順而聞名的老人,
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院了。“人家兒子,天天來,喂飯按摩,說話輕聲細語……那才叫養(yǎng)老送終!
你再看看你……喪著個臉,給我上墳呢?”她的話像冰冷的針,
細細密密地扎進我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我攥緊了手里的紙巾團。
“我要是也有個兒子……”她開始重復那套念經(jīng)般的詛咒,眼神飄向虛空,
仿佛那里真站著一個英挺孝順的兒子,“我怎么會躺在這里受這種罪?
我兒子肯定早就把我接到大城市享福去了……才不會像這個賠錢貨,一臉不情愿,
伺候得磕磕絆絆……”父親蘇國明提著一袋水果進來,恰好聽到最后幾句。
他臉上露出一絲尷尬和局促,放下袋子,搓著手走過去:“美蘭,
你少說兩句吧……念念這幾天都沒怎么合眼……”“少說兩句?”母親像是被點燃的炮仗,
盡管聲音無力,卻尖刻無比,“我憑什么少說?我生她養(yǎng)她,說她兩句怎么了?
要不是她沒本事,掙不到大錢,請不起護工,我用得著受這活罪?哦,現(xiàn)在嫌我話多了?
蘇國明,我告訴你,就是你這個沒用的爹,才養(yǎng)出這么個沒用的女兒!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
讓我老無所依……”父親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囁嚅著嘴唇,最終也只是嘆了口氣,
拿起一個蘋果:“我給你削個蘋果吧……”“削什么削!沒聽見我剛喝完水嗎?
存心堵我的嗓子眼?”母親把怒火轉向他,“滾滾滾,看見你就來氣!一家子沒一個中用的!
”父親拿著水果刀的手僵在半空,最終頹然放下。他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充滿了無奈的疲憊,還有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祈求我理解的神色。
仿佛在說:你看,就是這樣,我也沒辦法。又是這樣。永遠都是這樣。每一次,
每一次都是這樣!他試圖息事寧人,卻永遠只會讓火焰燒得更旺,最后引火燒身,
再懦弱地退開,留下我一個人承受所有。那絲祈求理解的眼神,比母親的辱罵更讓我惡心。
他的無能,他的沉默,是扎在我傷口上最鈍的刀子。母親罵累了,喘著粗氣閉上眼睛休息。
父親默默地坐到角落的椅子上,低頭看著地面,仿佛那里有能讓他逃離現(xiàn)實的洞口。
病房里暫時恢復了寂靜,只有儀器聲和母親粗重的呼吸聲。但我內(nèi)心的風暴卻在無聲地升級,
冰層下的巖漿沸騰翻滾,幾乎要沖破那堅硬的殼。下午,鄰居陳姨又來探病。她是個熱心腸,
但也免不了有些中年婦女的通病——愛嘮叨,看不清氣氛。她拉著母親的手說了些寬心的話,
又轉頭對我表示同情和贊揚。母親閉著眼,愛答不理。忽然,陳姨像是想起什么,
壓低了些聲音對母親說:“美蘭姐,你也別總鉆牛角尖。念念多好啊,又懂事又孝順。
你看你現(xiàn)在這樣,不全靠她?比多少兒子都強了。咱們樓老劉家那個兒子,倒是出息,
在美國呢,一年能回來一趟就不錯了,老劉頭疼腦熱不還是得自己扛?所以說啊,
兒女都一樣,貼心最重要……”這本是勸解的話,卻瞬間戳破了母親那荒謬的幻想泡沫。
她猛地睜開眼,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光芒,死死盯著陳姨,聲音陡然拔高,
尖利得嚇人:“一樣?怎么可能一樣!兒子是自家人,能傳宗接代!女兒是什么?
是潑出去的水!是給別人家養(yǎng)的!她再好有什么用?將來死了,
能給我捧盆摔瓦、能給我扛幡送終嗎?能延續(xù)老蘇家的香火嗎?她不能!
”她激動得咳嗽起來,胸口劇烈起伏,嚇得陳姨連忙給她拍背順氣。母親喘勻了氣,
還不罷休,手指顫抖地指向我,對陳姨說:“她?她巴不得我早點死!
她心里指不定怎么恨我呢!現(xiàn)在伺候我,不過是做樣子給你們看!等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