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永巷的風(fēng)總是帶著一股陳腐的霉味,即便是在盛夏時節(jié),也能鉆進人的骨頭縫里,
冷得讓人發(fā)顫。我裹緊了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宮裝,借著黃昏最后一點微光,
仔細縫補著手中那件玄黑色的龍袍。金線在指尖穿梭,繡出繁復(fù)的云海龍騰紋樣。每一針,
都精準得如同十年前,我還是尚服局最出色的繡娘,
是那個男人曾握著手稱贊“巧奪天工”的未來皇后?!澳锬?,天黑了,仔細傷了眼睛。
” 阿箬端著一盞昏黃的油燈進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手邊的矮幾上。燈油是劣質(zhì)的,
冒著黑煙,散發(fā)出刺鼻的氣味。她仍固執(zhí)地叫我“娘娘”,
盡管我住進這冷宮的偏殿已經(jīng)整整十年。十年前,新帝登基,冊封皇后的前夜,
一紙詔書將我從天闕殿的云端打入這永巷最深處的泥濘。罪名是莫須有的“巫蠱厭勝”,
證據(jù)是我為他繡的九龍朝賀圖里,一條龍的眼睛用了不該用的血色瑪瑙珠——他們說,
那是在詛咒新君。多么可笑。那對瑪瑙珠,是他親自尋來,
說是像極了我初次承歡時羞怯又熱烈的眼眸。我沒有辯解。當他在大殿上,
目光冰冷地掠過跪伏在地的我,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地說出“廢入永巷,非死不得出”時,
我就知道,所有的辯解都是徒勞。他要的不是真相,
只是一個能順理成章拋棄我、扶他心愛的貴妃上位的理由。阿箬是我從家里帶進宮的丫鬟,
也是這十年里,唯一對我不離不棄的人。她瘦弱的肩膀撐起了這院子里所有的粗活,
四處求人討些殘羹冷炙和廢棄的布料針線,才讓我這手繡藝沒有徹底荒廢,
也讓我們主仆二人勉強活了下來。“就快好了。”我對著燈,咬斷最后一根金線,
將龍袍舉起來仔細端詳。燭光下,金龍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衣而出,翱翔九天。
這件龍袍,是尚服局暗中送來的。據(jù)說今年的貢品金線質(zhì)地不佳,繡娘們手藝生疏,
繡出的龍袍讓陛下在大朝會上勃然大怒,一連杖斃了兩個掌事宮女。于是,
有人想起了永巷深處的我。多么諷刺。他厭惡我,厭惡到不愿再見我一面,
將我囚禁于此自生自滅??伤使谏系臇|珠,他龍袍上的紋繡,
他腰間最珍愛的蟠龍玉絡(luò)子……他身上一切代表無上皇權(quán)的華美點綴,十年來,
依舊一樣樣出自我的雙手。只有我親手繡出的龍,才配得上他的野心與威嚴。“娘娘的手藝,
便是放眼天下,也無人能及?!卑Ⅲ栎p聲感嘆,眼里卻含著淚光,
“若是陛下能看見……”“看見又如何?”我淡淡打斷她,將龍袍仔細疊好,“他只會覺得,
這龍目依舊用的是詛咒他的血珠?!毙脑缫言谀悄旰廊チ耍?/p>
如今只剩下麻木的軀殼和這雙還能繡點東西的手。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宦官特有的尖細嗓音。阿箬臉色一變,
慌忙起身:“這個時辰,怎么會有人來?”永巷是冷宮,是皇宮最骯臟陰暗的角落,
除了定期送來潲水般食物的老太監(jiān),平日里連鬼都不愿意多來。
門被人毫不客氣地從外面推開。幾個穿著體面的太監(jiān)簇擁著一個管事嬤嬤走進來,
刺骨的寒風(fēng)瞬間灌入,吹得油燈猛地搖曳,幾乎熄滅。那嬤嬤我用余光瞥了一眼,認得。
是如今皇后宮里的掌事嬤嬤,姓錢,當年沒少給我使絆子。她穿著一身上好的青緞襖子,
臉上撲著厚厚的粉,卻蓋不住那股子刻薄勢利的神情。她用手帕捂著鼻子,
嫌惡地打量著這間破敗的屋子,目光最后落在我剛剛疊好的龍袍上?!吧蚴??!彼曇艏饫?,
帶著居高臨下的施舍意味,“你的運氣來了?;屎竽锬锶实拢钅闶炙嚿锌?,
特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我垂著眼,繼續(xù)整理手邊的絲線,沒有應(yīng)聲。
我的沉默似乎激怒了她,她語氣加重了幾分:“陛下即將壽誕,娘娘欲獻一頂九珠冕旒冠,
以表心意。聽聞你早年曾為先帝繡過冕冠?這次便由你來做,用料金線珠玉,
稍后自會有人送來。娘娘說了,若是做得好,或許能賞你一頓像樣的飯食。
”阿箬氣得渾身發(fā)抖,卻被我暗中拉住了衣袖。先帝的冕冠……那確實是我及笄那年,
以民間繡女身份被特召入宮參與制作的。也正是那一次,我遇到了當時還是三皇子的他。
他驚嘆于我在珍珠上微繡祈福經(jīng)文的手藝,說那頂冕冠因我的繡紋而擁有了靈魂。往事如刀,
刺得心底那片死寂的廢墟微微疼痛。錢嬤嬤見我不答,冷哼一聲:“沈氏,別給臉不要臉!
這可是皇后娘娘的懿旨!”我緩緩抬起頭,十年了,第一次正視這些來自外面世界的人。
我的目光平靜無波,卻讓錢嬤嬤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仿佛被什么冰冷的東西刺了一下。
“材料放下吧?!蔽业穆曇粢驗殚L久不說話而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但我有一個條件。
”錢嬤嬤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條件?一個廢妃,也配提條件?”“冕冠工藝繁復(fù),
尤以珍珠微繡最難,需極端專注,不能有任何打擾。”我無視她的嘲諷,一字一句道,
“永巷深處太過喧鬧,我要搬去北邊那個獨立的廢院?!卞X嬤嬤愣了一下。
北邊的廢院比這里更偏僻,據(jù)說前朝有個失寵的妃子在那里吊死了,更加荒涼破敗,
平日根本無人靠近。她狐疑地打量著我,似乎在判斷我是否在耍什么花樣。最終,
對完成皇后命令的渴望壓倒了一切。一個廢妃,還能翻出什么浪花?“準了。
”她不耐煩地揮揮手,“明日就搬過去!給你半個月時間,若是做不好,仔細你的皮!
”她丟下幾盒璀璨的珍珠和金線,帶著人揚長而去。阿箬關(guān)上門,
焦急地抓住我的手:“娘娘!您為什么要去那個鬼地方?那里又冷又破,
而且……而且不吉利??!”我看著桌上那些圓潤飽滿、價值連城的東珠,
它們在我的指尖下泛著冰冷而華貴的光澤。十年了。我終于等到了第一顆,
脫離他掌控的棋子?!鞍Ⅲ瑁蔽曳次兆∷鶝龅氖?,聲音低得像耳語,
卻帶著一絲她十年未聞的銳氣,“你想不想……看看外面的春光?”阿箬怔住了,
呆呆地看著我。油燈噼啪一聲,爆出一朵小小的燈花。映照著我死水般的眼底,
那一點點重新燃起的、名為仇恨的火焰。第二章北苑的廢院果然比永巷的偏殿更加破敗。
院墻傾頹,枯草齊腰,殿內(nèi)蛛網(wǎng)密布,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塵埃和腐朽木頭的氣味。
唯一的好處是,這里足夠獨立,院門一關(guān),便仿佛與世隔絕。
錢嬤嬤派來的兩個小太監(jiān)草草幫忙清掃了正殿的一角,
丟下一些簡陋的生活用具和足夠的食物原料,便鎖上院門離開了。隔著門,
我聽見他們低聲的嗤笑:“……還真當自己還是娘娘呢,挑三揀四,
死到臨頭窮講究……”阿箬氣得眼圈發(fā)紅,我卻渾不在意。這樣很好。無人打擾,正合我意。
皇后的“恩典”第二天就送到了。除了許諾的金線珠玉,還有幾匹顏色鮮亮的綢緞,
說是給我做幾件新衣,免得污了獻給陛下的壽禮。送東西來的小宮女眼神躲閃,
放下東西就匆匆跑了。阿箬拿起一匹湖藍色的錦緞,剛摸了一下就猛地縮回手,
指尖迅速紅了一片。“娘娘!這布……”她聲音發(fā)顫。我走過去,拈起布料一角仔細查看。
極好的蘇緞,卻在織造時被巧妙地摻入了極細的冰蠶絲。冰蠶絲觸手冰涼,
若在平時并無大礙,但若長時間接觸,尤其是在這陰冷潮濕的廢院里,寒氣便會侵入肌骨,
輕則關(guān)節(jié)疼痛,重則損及經(jīng)脈。若是用這料子做成衣服貼身穿,不出一個月,人基本就廢了,
表面還看不出任何傷痕。好陰毒的手段。皇后從來就沒想過讓我活著做完這頂冕冠。
她既要利用我的手藝爭寵,又要在事成之后無聲無息地除掉我?!笆掌饋戆?,用油紙包好,
塞到床底最里面去?!蔽移届o地吩咐?!八齻儭齻冊趺茨苓@么惡毒!”阿箬又怕又怒,
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娘娘,我們……”“我們很好?!蔽掖驍嗨?,拿起一顆碩大的東珠,
走到唯一還算完整的窗邊,借著天光仔細端詳,“阿箬,你要記住,從我們踏入這里開始,
每一步都是懸崖。害怕和憤怒,都是最無用的東西?!闭渲楣鉂嵉谋砻妫吵鑫夷:牡褂?。
十年冷宮生涯,早已磨去了我所有的嬌憨與明媚,只剩下嶙峋的沉默與一雙過于平靜的眼睛。
我開始制作那頂九珠冕旒冠。過程極其繁瑣耗神。十二旒白玉珠,
要用金絲串得間距絲毫不差。冠武上要鑲嵌北斗七星,用的是罕見的黑曜石,
每一顆都要磨得大小一致,光芒內(nèi)斂。最難的是正中的九顆東珠,
每一顆都要用比頭發(fā)絲還細的金線,微繡上祈福的經(jīng)文。
這需要極致的眼力、耐心和穩(wěn)定到極致的手。哪怕只是一個呼吸的顫動,都可能讓金線崩斷,
或者珍珠表面出現(xiàn)細微的劃痕。我沉浸其中,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不吃不喝。
阿箬不敢打擾,只能將飯菜熱了又熱,心疼地看著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
只有那雙眼睛,因為極度的專注而亮得驚人。她不知道,在我飛針走線的同時,
大腦也在飛速運轉(zhuǎn)。送來的珍珠和金線沒有任何問題,
皇后還需要我完成這件能讓她固寵的壽禮。但食物呢?水呢?這封閉的院落里,
有多少雙眼睛在暗中盯著?錢嬤嬤絕不會只留那一手。幾天后的一個深夜,
我被一陣極其輕微的窸窣聲驚醒。聲音來自殿外荒蕪的庭院。我悄無聲息地起身,沒有點燈,
赤足走到破舊的窗邊,透過一道寬大的縫隙向外望去。月色凄清,照著滿院荒草。
一個矮小的黑影正鬼鬼祟祟地蹲在我們平日取水用的大水缸旁,手里拿著什么東西,
正欲往里投放。果然來了。我沒有聲張,只是靜靜地看著。那黑影動作很快,
投完東西后立刻敏捷地翻過矮墻,消失在夜色中。第二天清晨,阿箬如同往常一樣,
要去水缸里打水洗漱做飯。“等等?!蔽医凶∷?,遞給她一個小巧的銀簪,“打水前,
用這個試試?!卑Ⅲ枰汇?,接過銀簪,疑惑地走到水缸邊。銀簪探入水中,片刻后再取出,
簪身接觸水的那一部分,已然變得烏黑!“?。 卑Ⅲ瓒檀俚伢@叫一聲,
手里的木桶咣當一聲掉在地上,臉色煞白如紙,“毒……水里有毒!”她猛地看向我,
渾身發(fā)抖:“娘娘,您早就知道?昨晚……”“嗯?!蔽易哌^去,看著那缸泛著微瀾的毒水,
目光冰冷。銀簪試出的毒性如此劇烈,看來對方是迫不及待地想讓我死了。或許,
是皇后改變了主意,又或許是其他什么人,比如那位如今圣眷正濃、卻始終無子的貴妃?
誰知道呢。這皇宮里,想讓我死的人,從來就不止一個。
“去把后院那口枯井邊的積雪挖一些回來融化用吧?!蔽曳愿赖?,“這缸水,不要動,
我另有用處?!卑Ⅲ梵@魂未定,卻還是強撐著照做了。她看著我平靜無波的臉,
似乎也從中汲取到了一絲詭異的力量,不再像剛開始那樣惶惶不可終日。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足不出戶,日夜趕工。冕冠逐漸在我手中成型,
華美、威嚴、精致得超越了歷代任何一頂?shù)酃凇S绕涫悄蔷蓬w微繡了經(jīng)文的東珠,
在光線流轉(zhuǎn)間,金線若隱若現(xiàn),仿佛有佛光流動,蘊含著無窮的奧秘與力量。任誰看了,
都會驚嘆這是足以傳世的杰作。只有我知道,我在其中一顆主珠的核心里,動了怎樣的手腳。
那顆珠子被我用特殊手法鉆了極細的孔,填入了一點精心調(diào)配的“香料”。
那“香料”無色無味,平時毫無異常,但一旦長時間貼近人的體溫,比如被戴在頭上,
就會緩慢地、極其緩慢地散發(fā)出一種極其細微的氣息。那氣息不會致命,
只會讓人逐漸變得焦躁、多疑、夜不能寐。陛下,你不是最忌憚巫蠱厭勝嗎?
你不是因為這莫須有的罪名毀了我的一生嗎?那么,就讓你最珍視的、象征皇權(quán)的冠冕,
日日夜夜陪伴著你,用它無聲的氣息,一點點侵蝕你的理智,
滋養(yǎng)你內(nèi)心最深處的猜忌與暴戾吧。我很期待,當你最愛的皇后和寵妃,你的皇子大臣,
甚至你的枕邊人,都在你日益增長的疑心病下變得面目可疑時,你會是什么表情。這,
只是第一份微不足道的利息。在我?guī)缀醪幻卟恍莸内s工下,
冕冠終于在半個月期限的前一天完成了。它被放置在鋪著明黃綢緞的托盤里,華光溢彩,
尊貴不可方物。連見識過無數(shù)好東西的阿箬,在看到它的全貌時,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眼中滿是震撼。“娘娘……這……太美了……”她喃喃道。美,往往與危險并存。
院門外傳來了開鎖的聲音。錢嬤嬤準時來了,身后跟著兩個低眉順眼的宮女。
她一眼就看到了托盤上的冕冠,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驚艷與貪婪的光芒,幾乎是一個箭步?jīng)_上來,
拿起冕冠仔細查看,手指顫抖地撫過那些珍珠和金飾?!昂谩?!果然是好!
”她連聲贊嘆,臉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皇后娘娘必定重重有賞!”她看我的眼神,
仿佛是在看一件已經(jīng)失去利用價值的廢物,混合著輕蔑和一絲快意的殘忍?!皷|西既已送到,
嬤嬤請回吧。”我垂下眼,聲音淡漠,做出疲憊不堪的樣子。錢嬤嬤小心地將冕冠放回托盤,
用黃綢蓋好,仿佛那已經(jīng)是她的所有物。她瞥了我一眼,假惺惺地道:“沈氏,
你這次辦差還算得力?;屎竽锬锶蚀?,會記得你的功勞的?!惫??是記得送我上路吧。
她帶著人,捧著那頂凝聚了我無數(shù)心血和惡毒詛咒的冠冕,志得意滿地走了。
院門再次被沉重地鎖上。阿箬看著重新被鎖死的院門,臉上的喜色褪去,
換上深深的憂慮:“娘娘,東西交出去了,她們會不會……”“不會?!蔽掖驍嗨?,
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在陛下壽誕之前,我們暫時安全了。
她們還需要我這雙手,來應(yīng)付可能出現(xiàn)的‘意外’?!北热?,陛下對這份壽禮的質(zhì)疑,
或者……其他需要精湛繡工才能彌補的紕漏?;屎蟮囊靶暮吞摌s,就是我現(xiàn)在最好的護身符。
“那……我們接下來怎么辦?”阿箬低聲問。我沒有回答,只是從懷里摸出一樣?xùn)|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已經(jīng)氧化發(fā)黑的銀質(zhì)耳釘,樣式普通,
唯一特別的是上面鑲嵌著一顆米粒大小的琥珀,里面封著一朵干枯的紫色小花。
這是當年他還是三皇子時,偷偷帶出宮去,在西市街邊買來送我的。他說,
這紫色小花叫“勿忘我”。多么諷刺。我握緊那枚耳釘,冰冷的觸感刺痛掌心。“等。
”我看著高墻外那片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輕聲說,“等風(fēng)來。
”等我這顆被遺忘在冷宮十年的棋子,重新攪動這盤名為皇宮的死局。阿箬不再說話,
只是默默地站到我身邊,用她瘦弱卻堅定的身軀,和我一起望著那片壓抑的天空。
廢院里寒風(fēng)呼嘯,卷起枯枝敗葉,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是在預(yù)兆著一場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
第三章冕冠送出去后的幾天,廢院里異常安靜。鎖著的院門再未被打開過,
仿佛我們已被徹底遺忘。阿箬日漸焦灼,每天都會透過門縫向外張望無數(shù)次,
生怕下一秒就有端著毒酒或白綾的太監(jiān)闖進來。她開始后悔:“娘娘,當初若是不接這差事,
我們雖然清苦,至少……至少還能活著……”我依舊平靜,
每日里要么翻閱幾本阿箬想辦法淘換來的殘舊書籍,要么就對著窗外那棵枯死的老槐樹發(fā)呆,
指尖無意識地在積滿灰塵的窗臺上勾畫著什么?!盎钪??”某天下午,我忽然開口,
聲音輕得像嘆息,“像過去十年那樣,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活著,等著不知何時降臨的死亡,
或者比死亡更可怕的凌辱?阿箬,那樣的活著,真的叫活著嗎?”阿箬愣住了,張了張嘴,
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想起了這十年里受過的白眼、欺辱,
想起那些因為一點微薄食物而被逼到墻角的絕望時刻,
想起無數(shù)個寒冷饑餓、只能互相依偎著取暖的漫漫長夜。她最終紅了眼眶,用力搖了搖頭。
“所以,”我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向她,“別再后悔。
從我們決定不再默默等死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回頭路了?!钡谖逄彀恚L(fēng)終于來了。
來的不是錢嬤嬤,也不是皇后宮里的任何人,而是一個面生的小太監(jiān)。
他敲開院門的方式很特別,不是粗暴的砸鎖,而是有節(jié)奏地輕叩了三下,停頓,又兩下。
那是很多年前,我和某個如今權(quán)勢滔天的人之間,一個近乎玩笑的暗號。阿箬緊張地看向我。
我微微頷首。她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院門。小太監(jiān)閃身進來,迅速關(guān)上門。
他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面容普通,眼神卻異常沉穩(wěn)老練。他對著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個禮,
聲音壓得極低:“奴才小祿子,奉干爹之命,來給姑娘送些東西。
”他的稱呼不是“廢妃”或“沈氏”,而是“姑娘”。他的干爹,是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馮保。
馮保曾是先帝身邊的人,因為站隊及時,在新帝登基后不但沒有失勢,反而更受重用,
手握批紅大權(quán),是內(nèi)廷真正說一不二的人物。更重要的是,很多年前,
他欠過我一個天大的人情。一份足以讓他掉腦袋的、關(guān)于他真實身份的秘密,
我曾替他保守至今,甚至在他最危難時,通過父親的關(guān)系幫他度過了難關(guān)。
我賭他還會認這份人情??磥恚屹€對了?!榜T公公有心了?!蔽疑裆蛔?,
“不知公公近日身體可好?”“勞姑娘掛心,干爹一切安好,只是時常惦念姑娘。
”小祿子從懷里取出一個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袱,恭敬地遞上,“干爹說,
天氣漸冷,永巷風(fēng)大,讓姑娘務(wù)必保重身體。這些是干爹一點心意,若有短缺,
姑娘盡管吩咐奴才。”阿箬接過包袱,入手沉甸甸的。
小祿子又低聲道:“干爹還讓奴才帶句話:姑娘的手藝,舉世無雙,明珠豈能蒙塵。
只是風(fēng)急浪高,行船需穩(wěn),靜待水到渠成之時?!蔽业男拿偷匾惶qT保這話,
分明是暗示他知道了什么,甚至可能猜到了我在冕冠上動了手腳!但他選擇不說破,
反而送來了“東西”和這句提醒。他在觀望,也在投資。投資我這個冷宮廢妃,
或許能掀起意想不到的波瀾。“多謝公公提點。”我穩(wěn)住心神,淡淡道,“也請轉(zhuǎn)告馮公公,
故人未曾忘卻舊誼,若有風(fēng)平浪靜之日,必當?shù)情T致謝?!毙〉撟友壑虚W過一絲訝異,
似乎沒想到我如此鎮(zhèn)定且應(yīng)對得體。他再次躬身:“奴才一定帶到。奴才不便久留,
姑娘保重?!彼鐏頃r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院門重新落鎖。
阿箬迫不及待地打開那個油紙包,里面是幾錠不小的銀元寶,
一些治療風(fēng)寒和跌打損傷的常用成藥,甚至還有一小盒品相極好的血燕窩。最重要的是,
包袱最底下,壓著一柄小巧鋒利、足以藏入袖中的匕首,和一份薄薄的、寫滿了字的紙。
紙上記錄的,是近期前朝后宮的一些動向。包括陛下收到皇后獻上的冕冠后龍心大悅,
重賞了皇后母家;包括貴妃因嫉妒而暗中發(fā)脾氣,
打碎了不少瓷器;包括幾位大臣之間的微妙齟齬……事無巨細,卻條理清晰。
這是比金銀更珍貴的東西——信息。馮保果然是個老狐貍。他不出手則已,
一出手便是雪中送炭,卻又將選擇權(quán)完全交給了我?!澳锬?,這……”阿箬看著那些東西,
尤其是那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手都有些抖。“收好?!蔽夷闷鹉菑埣?,
就著昏暗的燈光仔細閱讀,每一個字都牢牢刻進心里,“銀子打點守衛(wèi),
換些實實在在的吃用。藥和燕窩,你收著以備不時之需。匕首……”我頓了頓,
“放在我枕頭底下?!卑Ⅲ枰姥允帐?,
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血色和希望:“馮公公……是來幫我們的嗎?”“幫?”我輕輕搖頭,
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這宮里,沒有無緣無故的幫助。他只是在下注,賭我這顆死棋,
或許還能將他一軍。而我們,也需要借助他的勢?!苯酉聛淼娜兆?,我們依舊深居簡出,
但境遇卻悄然改善。有了銀子開道,送飯的老太監(jiān)臉色好看了許多,
送來的食物不再是餿臭的殘羹,而是干凈的熱飯熱菜,偶爾甚至能見到一點葷腥。
夜里也不再那么難熬,我們可以偷偷多買一些炭火,驅(qū)散一些寒意。
我讓小祿子暗中送來了更多的東西:一些特殊的藥材原料,幾本關(guān)于香料和各地風(fēng)物的雜書,
甚至還有一小套精巧的打磨工具。阿箬不再問我用途,只是沉默地幫我打掩護,
將那些東西小心翼翼地藏好。我開始利用這些材料,
按照記憶中一本偶然得來的古籍殘篇上的記載,嘗試調(diào)配那種特殊的“香料”。
過程極其小心,每次只取微量,在夜深人靜時進行,完成后立刻將痕跡清除干凈。
時間在表面的平靜和暗地里的忙碌中悄然流逝。陛下的壽誕慶典盛大舉行,
據(jù)說那頂九珠冕旒冠驚艷四座,陛下對其愛不釋手,甚至在大宴群臣時都未曾摘下。
皇后因此風(fēng)光無限,圣眷更濃。消息傳到廢院,阿箬憂心忡忡:“娘娘,
陛下他……好像很喜歡那頂帽子,會不會……?”“喜歡就好。
”我面無表情地研磨著手中一小塊奇特的樹脂,“他越喜歡,戴的時間就越長。
”我擔(dān)心的反而是另一件事?;屎笮脑傅脙?,又深受皇恩,按照她的性子,
接下來就該徹底清除我這個潛在的威脅了。果然,壽誕過后沒多久,錢嬤嬤又來了。
這次她帶來的不是衣料珠玉,而是一匹烈性的西域?qū)汃R的畫像和一卷破損嚴重的舊馬鞍。
“陛下秋狩在即,坐騎‘逐風(fēng)’的馬鞍舊了?!卞X嬤嬤用施恩般的口吻說道,
眼神卻像毒蛇一樣在我臉上逡巡,“皇后娘娘念你手藝好,特許你為其制作一副新鞍。
用料要最好,紋樣要最威猛霸氣,要配得上陛下的神駿。這可是天大的體面,沈氏,
莫要再讓娘娘失望?!鼻镝黢R鞍?這比制作冕冠更加兇險!馬鞍關(guān)系到皇帝的騎乘安全,
稍有差池,比如皮子處理不當磨傷了馬背,或者鞍具不牢固導(dǎo)致陛下墜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