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腦子里嗡嗡響。他聽不見爹的喊聲,也看不見蘇青青慘白的臉。那雙含淚的眼睛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劇痛。
他猛地轉身,撞翻了旁邊的凳子。木頭砸地的聲音很響。可林凡不管,他像被火燒了屁股的野狗,悶頭就往外沖。
“凡兒!”林雷的喊聲追出來。
林凡跑得更快了。他沖出正廳,穿過亂糟糟的院子。仆役們端著碗碟,驚訝地看著少爺像陣風刮過去。他撞開虛掩的黑漆大門,一頭扎進外面涼浸浸的黑夜里。身后宅院的燈火和喧鬧,瞬間被甩開,像隔著一個世界。
他漫無目的地跑。青石板路在腳下延伸,兩邊店鋪都關了門,黑黢黢的。冷風吹在臉上,刀刮一樣,可吹不散他腦子里那團亂麻。
怎么會是青青?怎么會?!
他爹的聲音,蘇青青的眼淚,大紅嫁衣刺目的顏色……在他腦子里攪成一鍋滾燙的粥。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扶住路邊一棵老槐樹,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滿嘴的苦澀。
“少爺?少爺!”一個蒼老的聲音帶著喘,從后面追上來。
是老張頭。他跑得帽子都歪了,一把抓住林凡的胳膊?!鞍盐业纳贍?!您可跑死我了!老爺急壞了!”
林凡像根木頭樁子,被他拽著,眼神直愣愣地看著地面。
老張頭嘆了口氣,看看左右無人,壓低聲音:“少爺,您……您別怪老爺,也別怨蘇小姐……唉,都是命??!”
林凡猛地抬起頭,眼珠子發(fā)紅:“張伯!到底怎么回事?!”
老張頭被他看得心里發(fā)毛,又嘆一聲,拉著他在旁邊石階上坐下?!斑@事兒……唉,蘇家,完了。”
“蘇家?”林凡嗓子發(fā)緊。
“就這半年的事兒?!崩蠌堫^抹了把汗,“蘇老爺,就是青青小姐她爹,前些年跟人合伙跑北邊的商路,看著挺紅火。誰知道今年開春,遇上了大股的沙匪,貨全丟了,人也折進去不少。賠了個底兒掉!還欠下好大一筆債。鋪子、宅子,全押出去了,眼瞅著就要被債主掃地出門了。”
林凡呆住。他離家五年,青青家開綢緞莊,日子過得去,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變故。
“蘇老爺走投無路,求到了咱老爺跟前?!崩蠌堫^繼續(xù)說,“老爺……老爺一開始沒答應。咱家生意也緊巴,那么大個窟窿,填不起啊。后來,蘇老爺……他就跪下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再后來……”老張頭頓了頓,聲音更低,“他就提了聯(lián)姻的事。說……說把青青小姐嫁過來,債,老爺幫著還清,蘇家……還能沾點光,不至于徹底垮了?!?/p>
林凡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爹……是用錢買下了青青?
“老爺……老爺也是沒法子。”老張頭搓著手,替林雷辯解,“蘇老爺那樣子,看著真可憐。老爺心軟了。再說……再說青青小姐,您也知道的,從小看著長大的姑娘,模樣好,性子也溫順……老爺他……唉!老爺這些年一個人,也苦?。】偟谩偟糜袀€伴兒不是?”
林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越收越緊,透不過氣。
可……那是青青??!是和他一起在清水河邊摸魚,一起在城隍廟偷供果,喊他“凡哥哥”,會在他離家時偷偷塞給他一包桂花糖的青青??!
他算什么?他在青玄觀五年,練的是什么狗屁東西?煉體九層?連引動一絲天地靈氣都做不到!王虎、趙四,早就把他遠遠甩開。
師傅的眼神,從最初的期許,到后來的平淡,再到如今幾乎看不見的冷淡。同門師兄弟的招呼,也越來越敷衍。
廢物!自己就是個廢物!
家里花大價錢送他去修仙,指望他光耀門楣。結果呢?一事無成。爹續(xù)弦,他連個像樣的賀禮都拿不出,空著手回來?,F(xiàn)在,連從小喜歡的人都留不住,眼睜睜看著她為了還債,嫁給了自己的爹!
失敗。徹頭徹尾的失敗?;钪?,還有什么意思?
“少爺?少爺您說句話???”老張頭看著林凡慘白的臉,空洞的眼神,心里發(fā)慌。
林凡猛地站起來,甩開老張頭的手。他眼神直勾勾的,像丟了魂,轉身就走,腳步踉蹌,卻異常堅決地朝著城門方向。
“少爺!您去哪兒??!回家??!”老張頭急得在后面喊。
林凡像沒聽見。家?那個張燈結彩,剛剛迎進了他“后娘”青青的家?那個地方,現(xiàn)在比針氈還扎人。他回不去了。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離開這里,越遠越好。清水河的水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嘩啦啦,像是在嘲笑他。
他走出城門樓。守夜的兵丁認得他是林家大少爺,雖然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有點奇怪,但也沒阻攔。
城外的風更大了,帶著野地里的土腥氣。林凡沿著一條熟悉又陌生的小路,往縣城西邊那座最高的山崖走。
他手腳并用,在漆黑的夜色里攀爬。荊棘劃破了道袍,在手臂上留下火辣辣的口子,他也感覺不到疼。心里那團冰冷的絕望,比任何傷口都更讓他窒息。
終于,他爬到了崖頂。夜風呼嘯著灌滿他的破舊道袍,吹得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腳下是黑沉沉的山谷,深不見底。遠處的清水縣城,只剩下星星點點的燈火,渺小得像螢火蟲。
他站在崖邊,碎石在他腳下簌簌滾落,掉進無邊的黑暗里,聽不見一點回響。
五年苦修,煉體三層。廢物。
離家遠行,一事無成。廢物。
青梅竹馬,嫁作后娘。廢物中的廢物!
他低頭看著腳下吞噬一切的黑暗。跳下去,是不是就一了百了了?是不是就再也不用面對這荒唐的一切?
冷風像刀子,刮得他臉頰生疼。他往前挪了一小步,半個腳掌懸空。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跳出來。身體因為恐懼和寒冷微微發(fā)抖。
就這么跳下去嗎?他問自己。死了,就真的解脫了?爹怎么辦?剛成親就死了兒子?青青怎么辦?她以后在這個家,又該如何自處?
可活著……活著還有什么盼頭?繼續(xù)回青玄觀,當那個誰都可以看不起的煉體三層廢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老死在那個冷冷清清的道觀里?
他腦子里亂成一團麻。一邊是冰冷的死亡誘惑,一邊是更冰冷的、毫無希望的未來。絕望像藤蔓,死死纏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就在他心神恍惚,身體被崖頂?shù)目耧L吹得又往前傾了一點的剎那——
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氣流,突然鉆進了他破爛道袍的袖口,像條靈活的小蛇,順著手臂飛快地向上游走,目標明確地直撲他的胸口!
那感覺冰涼刺骨!
林凡渾身汗毛瞬間炸起!瀕死的絕望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沖淡了!
什么東西?!
他猛地想縮回腳,想后退查看!可身體因為長時間僵立和心神激蕩,反應慢了半拍!
腳下那塊本就松動的巖石,在他重心偏移的瞬間,咔嚓一聲,碎裂了!
林凡只覺得腳下一空!身體完全失去平衡!整個人像斷線的風箏,不受控制地朝著漆黑一片、深不見底的懸崖之下,直直墜了下去!
冰冷的的風,瞬間灌滿了他的口鼻耳腔,堵住了他可能發(fā)出的任何驚呼。
完了!這是他腦子里最后閃過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