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冢。
名雖為“?!保瑢崉t是天下劍者心中的無上圣地。巨大的天然石谷被歷代劍道宗師以無上意志與人力生生雕琢、拓展,形成一片恢弘壯闊、殺氣與敬意交織的武帝域。環(huán)抱的峭壁高逾百丈,色如沉鐵,寸草不生,如同無數(shù)沉默的巨人,亙古俯視著谷底螻蟻般的紛爭。峭壁之上,人工開鑿出無數(shù)錯落有致的石階、平臺、廊道、洞窟,層層疊疊,直攀入云霧深處。此刻,這些觀禮之所已被來自五湖四海的武林人士塞得水泄不通。人聲鼎沸,喧囂如海,匯成一股巨大而混沌的聲浪,在冰冷的石壁間反復(fù)沖撞、回蕩。
十座的石質(zhì)擂臺,如同巨獸的獠牙,拔地而起。擂臺上,人影翻飛,劍氣縱橫,金鐵交鳴之聲、勁氣碰撞之音、嘶吼與悶哼,不絕于耳。每一次激烈的碰撞,每一次驚險的閃避,每一次勝負(fù)的裁定,都會引發(fā)周圍看臺上山呼海嘯般的喝彩、嘆息或咒罵,聲浪灼熱,幾乎要點燃空氣。
在這片沸騰的狂熱邊緣,一個身影,于通往礪劍坪的土路盡頭,悄然停下。山風(fēng)扯動著他的粗布袍子,獵獵作響,更襯出他身形如古松般的孤直。身后斜背著一個用粗厚油布仔細(xì)包裹的長條包袱,形狀奇特,凹凸不平,隱約能分辨出里面不止一件兵刃,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背。他身量挺拔,卻并不顯得過分魁梧,只是安靜地站著,便有一種山岳般的沉凝氣度,與周圍那些或摩拳擦掌、或緊張忐忑、或高談闊論的武夫們格格不入。
在他身后半步,緊緊跟著一個單薄的身影——阿土。她的小臉被周遭震耳欲聾的聲浪和無數(shù)道強悍的氣息嚇得有些發(fā)白,小手死死攥著自己胸前破舊的衣襟,仿佛那樣能按住狂跳的心。她從未見過如此多的人,如此多的兵刃,如此赤裸裸的殺伐之氣。那巨大的石壁、喧囂的人海、冰冷的擂臺,都讓她感到窒息般的渺小與恐懼。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前方的劍客。她仰頭看著柳七的背脊,那沉甸甸的包裹和里面未知的劍,此刻成了她唯一的定心石。她懷里,那把粗糙的短劍輪廓硌著她,冰冷而真實,提醒著她那份卑微卻執(zhí)拗的渴望。
劍冢入口,石闕如山門,巍峨肅殺。其下早已人聲鼎沸,喧囂直沖云霄,與谷內(nèi)的狂熱遙相呼應(yīng)。臨時搭起的窩棚攤肆雜亂無章地擠在一起,構(gòu)成一個微縮的、赤裸的江湖:名門大宗的子弟三五成群,勁裝鮮明,佩劍制式統(tǒng)一,或意氣風(fēng)發(fā),高談本門絕學(xué)如何冠絕當(dāng)場;或沉穩(wěn)內(nèi)斂,目光如電,不動聲色地審視著每一個潛在的對手。彼此間既有同門之誼的松散照應(yīng),也暗藏著較勁與提防的微妙鋒芒;更多是常年刀頭舐血的獨行客,他們或抱劍倚柱,沉默如石,眼神卻銳利如鷹;或鷹視狼顧,毫不掩飾地掃視人群,渾身透著生人勿近的煞氣。吆喝聲、還價聲此起彼伏,販夫走卒們賣著不可或缺的烈酒、硬得硌牙的肉干。他們精明地穿梭于武者之間,眼神油滑,深諳此間門道與生存法則,是這宏大江湖盛事最底層的潤滑劑;甚至還有幾位游方僧人,袈裟破舊,風(fēng)塵仆仆,托著缽盂,神情或悲憫或肅穆,在無邊的喧囂與兵戈之氣中自成一方詭異的寧靜,口中低誦佛號,目光卻澄澈如鏡,倒映著這滾滾紅塵與無盡殺伐。。
“聽說了?‘金刀門’屠剛也來了!他那口厚背九環(huán)鬼頭刀,嘖嘖,上回在潼關(guān),可是硬生生把三指厚的包鐵精鋼盾劈成了兩半!”
“屠剛算甚?‘千絲雨’孟思雨那才叫要命!劍路詭譎莫測,如春蠶吐絲,纏綿不絕,等你發(fā)現(xiàn),早已深陷羅網(wǎng),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灑家看,‘鐵臂羅漢’慧能大師才是真高人!少林硬功橫練,廿余載童子功護(hù)體,內(nèi)力更是深不可測,奪魁大有希望!”
“嘿,莫小覷了華山自家的‘守劍人’!守著這萬劍墳塋,日夜與古劍殘魂打交道,練出的劍法那才叫神鬼莫測!號稱‘流星趕月’楚江東,不就栽在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守劍人手里?聽說三招就斷了握劍的手!”
……
柳七像一塊沉默卻堅定的礁石,無聲地分開喧鬧的人潮,走向石闕旁負(fù)責(zé)登記名冊的木棚。阿土緊緊揪著他的衣角,小臉緊繃,努力忽略周圍投來的各種目光。棚下坐著個留著稀疏山羊胡的老者,眼皮耷拉著,一副被嘈雜折磨得生無可戀的樣子。他身前的破木桌上,攤開一本厚厚的、邊角卷曲的名冊。
“姓名?師承來歷?”老者頭也不抬,聲音干澀得像兩塊砂紙在相互打磨。
“柳七。無門無派?!绷呋卮?,聲音平靜無波,沒有絲毫起伏。
老者懶洋洋地抬起眼皮,渾濁慵懶的目光在柳七平凡的臉上掃了一下,又落在他背后那個形狀奇特、引人注目的油布包袱上,停留了瞬間。無門無派,又背著這樣古怪顯眼的兵刃,在這藏龍臥虎、卻也魚龍混雜之地,要么是深藏不露、游戲風(fēng)塵的奇人,要么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跑來送死的蠢貨。老者撇撇嘴,臉上的褶子堆疊出更多的不以為然,顯然他憑借多年的“經(jīng)驗”,更傾向于后者。他提起一支禿頭的毛筆,在名冊上一個不起眼的、靠后的位置潦草地劃下“柳七”二字,隨手丟過來一塊粗糙的木牌,上面用拙劣的刀工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號碼:“丙七九。拿好了,別丟了。去那邊‘礪劍坪’等著叫號,初試就在那兒?!?/p>
柳七接過木牌,入手冰涼粗糙。他點了點頭,未發(fā)一言,轉(zhuǎn)身便走。阿土連忙跟上。周圍有幾道或好奇、或輕蔑、或帶著審視意味的目光,在他們身上短暫停留,又很快移開,投向更多看起來“更有價值”的目標(biāo)。一個無門無派的野路子,帶著個怯生生的小丫頭,在這群星閃耀的武道會上,實在引不起多少真正的關(guān)注。
礪劍坪位于劍冢入口內(nèi)的一片巨大空地上。地面并非泥土,而是鋪滿了細(xì)密的、經(jīng)過特殊處理的黑色鐵砂,在慘淡的天光下反射著沉郁的幽光,踩上去沙沙作響,有種奇特的阻滯感,仿佛無數(shù)細(xì)小的亡魂在拉扯腳踝。坪上早已用刺目的白灰畫出了幾十個大小相同的圓圈,如同一個個簡易的斗獸場,這便是決定無數(shù)人命運走向的初試之地。
“喂,小子!”一個粗獷沙啞、充滿挑釁意味的聲音突然在身邊炸響。一個身高近九尺、虎背熊腰、滿臉虬髯幾乎遮住半張臉的壯漢抱著肌肉虬結(jié)的胳膊,斜睨著柳七,銅鈴大的目光在他樸素的灰布袍子和背后那不起眼的包袱上肆意掃過,眼神里露出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嘲弄,“走錯地方了吧?這兒是武道會,真刀真槍玩命的地方!帶著妹子逛廟會的場子可不在這兒!”他身旁幾個同樣膀大腰圓、一看就是同門的漢子隨即爆發(fā)出哄堂大笑,聲音刺耳。
柳七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那粗鄙的噪音只是過耳山風(fēng)。阿土卻氣得小臉漲紅,想反駁什么,卻被柳七微微側(cè)身擋在了身后,只能對著那壯漢的方向偷偷瞪了一眼。
虬髯壯漢見柳七毫無反應(yīng),討了個沒趣,臉上有些掛不住,便惡狠狠地撂下話:“嘿,還是個啞巴?待會兒抽簽要是碰上爺爺我‘金刀門屠剛’,可別嚇得尿褲子直接滾出圈外!”他故意猛地一晃腰間那柄厚背薄刃、帶著九只沉重鐵環(huán)的鬼頭刀,刀環(huán)劇烈碰撞,發(fā)出嘩啦啦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噪音,示威意味十足。
柳七終于側(cè)過頭,目光淡淡地落在他那張因橫肉和戾氣而扭曲的臉上。那眼神平靜得可怕,既不憤怒,也無懼意,甚至沒有厭惡,像在打量一具毫無生氣的軀殼。屠剛被這目光看得心頭莫名一寒,那冰冷漠然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他囂張的表象,直抵內(nèi)里的虛怯,囂張的氣焰頓時像是被無形的寒冰凍結(jié)了一下,竟下意識地避開了對視,嘴里嘟囔了幾句不清不楚、給自己壯膽的粗話,悻悻地帶著人走開了。
“肅靜!所有應(yīng)試者聽令!比試即刻開始!”一個洪亮如古剎銅鐘、蘊含著不容置疑內(nèi)力的聲音驟然壓過全場嘈雜,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一位身穿劍冢執(zhí)事特有的玄黑色勁裝、面容清癯肅穆、眼神銳利如鷹的老者立于不遠(yuǎn)處一座臨時搭建的高臺之上。洶涌的人潮瞬間安靜了不少,無數(shù)道目光或敬畏、或緊張、或渴望地聚焦在老者和他手中那本厚厚的名冊上。
“規(guī)矩再重申一次!各自圈內(nèi)比試!一方親口認(rèn)輸、倒地十息不起、或是身體任何部分觸及圈外白灰,即為??!刀劍無眼,拳腳無情,上了這礪劍坪,生死各安天命!”老者聲若寒鐵,目光如冷電般掃過全場,帶著砭人肌骨的警告,“但若有人心存歹念,蓄意虐殺、折辱已無反抗之力者……哼!”他重重冷哼一聲,一股無形的威壓彌漫開來,“休怪我宗無情!現(xiàn)在,丙組,丙七六至丙九六號,入場!”
柳七低頭看了一眼手中那塊粗糙的木牌——丙七九。他解下背后那沉甸甸的油布包裹,小心地讓阿土抱著,叮囑了一句:“在此等候,別亂走。” 阿土用力點頭,緊緊抱住那個和她人差不多大的包裹,仿佛抱著全世界最重要的東西,緊張地看著柳七。
柳七腳步沉穩(wěn)地走向其中一個空著的白圈。他的對手,赫然正是剛才那個挑釁的虬髯壯漢——金刀門,屠剛。
屠剛看到柳七,先是一愣,隨即咧開大嘴,露出猙獰而殘忍的笑容,朝著柳七的方向,用手掌在自己粗壯的脖子上狠狠比劃了一下,做了個割喉的手勢,挑釁意味十足??磁_上他的同門立刻發(fā)出怪叫和噓聲助威。
“嘿,小子!”屠剛將沉重的鬼頭刀扛在肩上,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刀尖囂張地指向柳七剛才放下的包裹,“背那么多破銅爛鐵,是打算輸了當(dāng)場賣給收破爛的嗎?嚇唬誰呢?待會兒別嚇得尿褲子,跪地求饒,爺爺我的刀,渴得很!” 他故意舔了舔厚厚的嘴唇,模樣兇惡。
柳七沒有去看屠剛。只是從懷中抽出了一柄形制極其普通、甚至顯得有些古舊落伍的單手連鞘長劍。深褐色的木質(zhì)鞘身遍布細(xì)微的磨損痕跡,銅質(zhì)裝具暗淡無光,沒有任何紋飾,毫不起眼,與這光華奪目、神兵林立的場合格格不入。
“嗤!”屠剛見狀,毫不掩飾地嗤笑出聲,看臺上也立刻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低聲哄笑和議論。
“搞什么名堂?就這?”
“劍都沒拔?嚇傻了不成?”
“拿個木棍就想打金刀門的屠剛?找死也不是這么個找法!”
“怕是哪個窮鄉(xiāng)僻壤跑來見世面的傻小子吧?可惜了……”
阿土在臺下聽得又氣又急,小臉通紅,恨不得沖上去捂住那些人的嘴,卻又不敢,只能更緊地抱住懷里的包裹,踮著腳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圈內(nèi)的柳七,心中默默祈禱。
柳七對四周的喧嘩與輕視置若罔聞。他左手握著那古樸劍鞘的中段,右手虛按在劍柄與鞘口的結(jié)合處,身體微沉,雙足不丁不八,擺出了一個極其古樸、甚至有些僵硬的起手式。整個人氣息瞬間內(nèi)斂到極致,仿佛與手中的劍、腳下的鐵砂地融為了一體,淵渟岳峙,無懈可擊。若是柳枯禪在此,必能認(rèn)出,這是最基礎(chǔ)的“藏鋒式”,意在收斂一切鋒芒,靜待其時。
“裝模作樣!”屠剛被對方這徹底的無視和古怪的起手式徹底激怒,暴喝一聲,如同平地驚雷!巨大的身軀卻爆發(fā)出與其體型不相稱的迅猛速度,如一頭被激怒的蠻牛,轟然沖撞而來!沉重的鬼頭刀帶著凄厲至極的破空聲,化作一道勢大力沉、仿佛要劈開山岳的烏黑刀芒,攔腰斬向柳七!刀風(fēng)凜冽狂猛,吹得柳七額前碎發(fā)向后筆直飛揚,灰布袍子緊緊貼在身上。
臺下阿土嚇得閉上了眼睛,心提到了嗓子眼。
眼看那足以斷石分金的刀鋒即將及體,柳七動了。
他的動作簡潔、精準(zhǔn)到了極致,沒有半分冗余的花哨與遲疑。虛按鞘口的右手手腕極其細(xì)微地、近乎不可見地一抖,并非拔劍,而是以一種奇妙的勁力傳導(dǎo),帶動整個劍鞘仿佛瞬間被賦予了生命!深褐色的木鞘在空中劃出一道短促、平直、毫無美感卻致命精準(zhǔn)的弧線,并非硬撼那狂暴的刀鋒,而是妙到毫巔地、提前一線斜斜點向屠剛持刀手腕內(nèi)側(cè)的“神門穴”!角度刁鉆如毒蛇出洞,時機拿捏得匪夷所思,正是屠剛舊力已發(fā)、新力未生、最難變招的瞬間轉(zhuǎn)換節(jié)點!
屠剛臉上猙獰的笑容瞬間凝固,化為驚駭!他這招“力劈山巒”剛猛無儔,素來依仗力量碾壓,變招卻是其最大短板。對方這輕飄飄、看似緩慢實則快得超出視覺捕捉的一“點”,竟如未卜先知,直指他發(fā)力最薄弱、最難防護(hù)的命門!他狂吼一聲,憑借多年廝殺的經(jīng)驗強行擰轉(zhuǎn)粗壯的腰身,試圖回刀格擋或后撤。然而,柳七的劍鞘,比他快了不止一線!
“啪!”
一聲清脆而短促的擊打聲,并不響亮,卻異常清晰地傳入附近每一個人的耳中,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滾油。
屠剛只覺得手腕內(nèi)側(cè)猛然一麻,隨即一股鉆心刺骨的劇痛如同電流般瞬間竄遍整條手臂!仿佛那不是一柄木鞘,而是一根燒紅的鋼針,精準(zhǔn)地刺穿了他的護(hù)身氣勁,釘入了他的筋絡(luò)要穴!整條右臂的力量如同退潮般驟然潰散,沉重慣了的鬼頭刀再也無法握持,脫手飛出,“哐當(dāng)”一聲巨響,沉重地砸在擂臺堅硬的鐵砂地上,濺起一蓬黑砂!
巨大的前沖慣性讓屠剛龐大的身軀徹底失控,踉蹌前撲。柳七腳下步伐如同湍急溪流中的滑石般自然圓滑地錯開半步,恰到好處地讓過了這失控的沖勢。同時,他握著劍鞘的左手手腕看似隨意地一翻,烏木鞘尾如同毒蝎擺尾,帶著一股陰柔卻穿透力極強的粘勁,精準(zhǔn)無比地戳在屠剛后腰的“命門穴”上。
“呃啊——!”屠剛發(fā)出一聲痛苦與驚愕混雜的悶嚎,只覺得一股極其刁鉆的力道透體而入,瞬間擊散了他凝聚起來試圖穩(wěn)住下盤的氣力,兩腿一軟,腰眼酸麻無比,龐大的身軀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的口袋,轟然一聲重重地?fù)涞乖诒涞蔫F砂地上,激蕩起一片煙塵。他掙扎著想要爬起,卻只覺得渾身酸軟麻痹,連一根手指都難以動彈,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無法置信的驚恐眼神。
從屠剛氣勢洶洶的狂暴沖鋒,到他像一灘爛泥般狼狽倒地,不過電光石火,呼吸之間。
擂臺上下,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死寂。
剛才的哄笑、嘲諷、議論聲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掐斷,凝固在每一張臉上,取而代之的是極致的驚愕、茫然和難以置信。許多人甚至沒看清發(fā)生了什么,只看到那個布衣青年似乎只是隨意地動了動劍鞘,然后……那個兇名在外的金刀門高手就自己扔了刀,趴下了?這算什么?戲法嗎?
裁判也愣了好一會兒,才猛地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帶著一絲不確定和高聲宣布:“勝者……柳七!”
短暫的寂靜后,看臺上猛地爆發(fā)出雷鳴般的喝彩聲、驚呼聲和更加熱烈的議論聲!無數(shù)道探究、震驚、疑惑、審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聚焦在那個緩緩收鞘而立的布衣青年身上。他依舊沉默,面無表情,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兩擊只是拂去了衣袖上的一點微塵,與他毫無干系。他甚至沒有多看地上如同死狗般的屠剛一眼,目光平靜地轉(zhuǎn)向裁判,等待下一步指示。
阿土在臺下猛地跳了起來,小臉激動得通紅,差點把懷里的包裹扔出去,她用力捂住嘴,才沒讓自己興奮地叫出聲,眼睛里充滿了與有榮焉的激動和無比的崇拜。
首戰(zhàn),劍未出,僅以鞘勝。
“柳七”這個陌生的名字,以一種絕對意想不到的、輕描淡寫卻震撼人心的方式,進(jìn)入了在場無數(shù)人的視野,也走進(jìn)了風(fēng)雨飄搖的江湖。
柳七平靜地走出白圈,從激動得小臉通紅的阿土手中接過那沉甸甸的包裹。
包裹入手瞬間,柳七的手指極其輕微地拂過油布下“哂未休”劍的劍脊,那劍似有所感,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低沉嗡鳴。
“哥哥!你太帥了!”阿土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和顫抖,學(xué)著柳七剛才的招式手舞足蹈。
柳七微微頷首,目光掃過地上狼狽被同門抬走的屠剛,便護(hù)著阿土,避開人群,尋了一處僻靜角落,靠著一塊冰冷的巨石坐下,閉目調(diào)息。阿土乖巧地蹲坐在他身旁,懷里緊緊抱著自己的小包袱,警惕地打量著四周。
然而,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
方才柳七四兩撥千斤的輕描淡寫,折了金刀門的面子,更刺痛了一些自詡大宗門派的神經(jīng)。
“哼,藏頭露尾,只用劍鞘,是瞧不起這天下英雄嗎?”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響起,帶著酸意和挑釁。
另一人接口,語帶譏諷:“或許是哪家陰損的傳承,見不得人吧?也就欺負(fù)一下屠剛那種莽夫?!?/p>
這些議論聲飄來,阿土氣得臉頰鼓鼓,小手伸向了懷里的短劍,用力瞪著那幾個聚在一起、衣著光鮮的宗門子弟。
柳七依舊沉默。師父說過,爭強好勝之心,亦是“嗔”毒,徒亂心神。
這種近乎漠視的態(tài)度,徹底激怒了那幾人。為首那面色倨傲、腰佩鑲玉長劍的“流云劍宗”程峰,冷笑一聲,提高聲量:“喂!背包裹的!說你呢!裝什么高人風(fēng)范?敢不敢擂臺上見真章,讓我程峰領(lǐng)教一下你那不敢見光的劍!”
挑釁直指面門。
柳七緩緩睜開眼,目光平靜如水,掃過程峰因傲慢而扭曲的臉,淡淡道:“擂臺上,自有分曉。”
他的聲音沒有波瀾,既無畏懼,亦無怒意。這種絕對的平靜,反而比任何犀利的反駁更讓程峰難堪。他臉色鐵青,狠話卡在喉嚨,最終只能重重冷哼一聲:“好!你最好祈禱別遇上我!”
放完狠話,他才悻悻帶人離開。
阿土松了口氣,小聲道:“哥哥,他們像吵嚷的八哥。”
“心靜劍自鳴?!绷呙嗣⑼恋念^,重新閉上眼,沉入對師父所授劍理的體悟中,那五柄兇刃在包裹中異常安靜,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心境的澄明。
初試持續(xù)整日。柳七又上場兩次。對手一剛一柔。
對剛猛雙锏,柳七步伐流轉(zhuǎn),如水中磐石,任爾狂濤駭浪,我自巋然。劍鞘或點或引,每一次都精準(zhǔn)地落在對方發(fā)力轉(zhuǎn)換的縫隙,如庖丁解牛,十招之內(nèi),便令那漢子力泄勁消,空門大開,最終被鞘尾輕點氣海,勁力一散,自行癱軟認(rèn)輸。柳七并未追擊,反而伸手虛扶了一下。
對詭異軟劍,劍鞘如同擁有了靈性,柳七后發(fā)先至、料敵機先的劍招愈發(fā)明顯。他不追求擊潰,而是以鞘為網(wǎng),纏繞、疏導(dǎo)、化解,將對方刁鉆的劍路盡數(shù)包容、引偏。那軟劍高手只覺仿佛在與整個天地為敵,而非一人一劍,最終心力交瘁,步伐散亂,自行踏出圈外,滿臉挫敗。
三戰(zhàn)皆勝,劍未出鞘,敗敵而不傷人。
這番表現(xiàn),引起了高處的注意。高臺之上,幾位長老目光交匯,眼中不再是好奇,而是毫不吝惜的贊嘆和深深的思慮。此子劍術(shù)已臻化境,更難得的是這份對力量的精準(zhǔn)掌控和那份沉靜如淵的心性。
人群中,那冷峻刀客抱臂而立,眼中銳利更盛,卻多了幾分真心的欣賞。而那道清冷的目光停留的時間,更長了些。
夜,月涼如水,劍冢主峰如同一柄沉默的巨劍,切割著幽藍(lán)的夜幕。
簡陋石屋內(nèi),阿土已沉沉睡去,嘴角帶著一絲安心的笑意。柳七坐在窗邊,并未入睡,而是靜靜擦拭著“疑”劍的劍鞘。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古樸的鞘身上,流淌著水銀般的光澤。
他的心神,卻并非全在劍上。白日擂臺的點滴,與師父二十年來的教誨相互印證?!笆匦模氐?,守值得守護(hù)之物……”師父那滄桑而堅定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守護(hù)……守護(hù)阿土此時的安眠,守護(hù)師父期望自己追尋的“道”……
就在他心神微有漣漪之際——
“咻——!”
一道極細(xì)微、卻淬厲無比的破空聲驟然撕裂夜的寂靜!一道烏光如同暗夜毒牙,閃電般穿透窗紙,直射柳七眉心!勁力凝練,角度刁鉆,帶著一擊必殺的決絕!
赤裸裸的殺意!絕非試探!
柳七瞳孔驟縮!在那烏光破窗的剎那,他擦拭劍鞘的手動了!“兩不疑”如同擁有生命的活物,向上疾挑,軌跡玄妙,帶著一種絕對的精準(zhǔn)和冷靜!
“叮!”
一聲清脆如擊磬的銳響!
烏黑短箭在距眉心三寸處,被鞘尖精準(zhǔn)擊中側(cè)面,巨力使其瞬間偏轉(zhuǎn),“奪”地一聲深深釘入石墻,箭尾劇顫,箭鏃幽藍(lán),顯是劇毒!
阿土被驚醒,駭?shù)帽牬笱劬Γ瑓s死死捂住嘴,不敢出聲。
柳七格開暗器的瞬間,身形已如清風(fēng)般拂起!左手一揮,一股柔勁送出,將角落里的阿土連同被褥一起推向更深的陰影。
“躲好,別動!”他的聲音低沉而穩(wěn)定,帶著令人心安的力量。
與此同時,他判斷出來襲方位,右手劍鞘飛出,如暗夜流星,帶著尖銳的呼嘯,精準(zhǔn)射向窗外暗器來源之處!這一擊,非為殺戮,實為阻敵、探敵!
“噗!”
“呃!”
窗外傳來一聲悶響及壓抑的痛哼!
“錚——”
一聲清越卻帶著幾分縹緲不定意味的劍鳴響起!“兩不疑”利刃出鞘,劍身似有流光暗轉(zhuǎn),卻不明亮,仿佛籠罩著一層薄霧,帶著一種謹(jǐn)慎、試探、乃至一絲自我懷疑般的獨特氣息。
柳七身影已如鬼魅般掠至墻邊,他手握長劍,眼神銳利如針,全身戒備,氣勢陡然變得飄忽莫測,如同與夜色融為一體,卻又處處透著警惕。他沒有破窗追擊,而是以靜制動,劍橫于身前,劍尖微顫,如同毒蛇昂首,守護(hù)著周身方寸之地,以及身后瑟瑟發(fā)抖的阿土。
窗外,夜風(fēng)中只傳來一陣迅捷遠(yuǎn)去的衣袂破風(fēng)聲,以及一聲壓抑著痛苦和驚疑的冷哼,迅速消失。偷襲者受傷不輕,且被柳七這冷靜到極致的應(yīng)對所懾,果斷遁走。
石屋內(nèi),重歸寂靜,只有那支毒箭尾羽仍在微微顫動,以及阿土壓抑的、細(xì)碎的呼吸聲。
柳七緩緩收劍回鞘,“兩不疑”那縹緲的氣息悄然隱沒。他走到墻邊,目光凝重地審視著那支毒箭。箭桿尾部,一個極其細(xì)微的標(biāo)記映入眼簾——一道扭曲的陰影,纏繞著一柄短刃。
他的眉頭緩緩蹙起。
這不是尋常的江湖尋釁。這陰毒的手法,這詭異的標(biāo)記,都透著一股陳年的、來自黑暗深處的腐朽與惡意。
師父……您讓我遠(yuǎn)離的,就是這些嗎?
您獨自留下的,又是怎樣的局面?
柳七的目光穿過破開的窗,望向窗外那輪高懸的、清冷不變的圓月,心中第一次對師父的“訣別”有了實質(zhì)的沉重感。前路,似乎從他踏出山谷的那一刻,就已布滿了荊棘與陷阱,真相籠罩在這片陰影之下,等待著他去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