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峰和趙剛在供銷社門口等了不到十分鐘，卷簾門后的金屬軌道就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響，像是老槐樹在風(fēng)里抖落枯枝。晨光從門縫里擠出來，先映出一雙黑色方口布鞋，接著是藏青色的供銷社工作服下擺——李娜推著門走出來了，手里還拎著個印著“為人民服務(wù)”的搪瓷缸，缸沿沾著圈褐色的茶漬。
“等多久了？”李娜的聲音比昨天電話里聽著更冷，眼睛掃過陳峰肩上的帆布背包，又落在趙剛攥著的塑料袋上——那里面是趙剛媽早上烙的糖餅，本來想給李娜帶一個，現(xiàn)在攥在手里倒像塊燙手的山芋。
“剛到，沒等一會兒?！标惙逋斑~了半步，把姿態(tài)放得謙和，卻沒低過頭，“麻煩李娜姐了，昨天跟你說的事，你跟李主任提了嗎？”
“提了?！崩钅瓤吭陂T框上，搪瓷缸往手里轉(zhuǎn)了個圈，“我爸問了車隊的王師傅，他后天正好要去廣州拉貨，回來能順路把你們的貨捎回青岡縣。運(yùn)費(fèi)按噸算，一百二一噸，比郵局便宜三成，但有個條件——你們得自己去廣州的貨運(yùn)站裝貨，王師傅只負(fù)責(zé)拉，不幫卸。”
陳峰心里飛快算著賬：按他計劃的進(jìn)貨量，手機(jī)、小家電加小飾品撐死也就半噸，運(yùn)費(fèi)頂多六十塊，比他預(yù)想的還少二十。這條件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可他臉上沒露半分喜形，反而皺了皺眉：“李娜姐，裝貨沒問題，就是王師傅的車靠譜不？別到時候貨丟了或者磕壞了，咱到時候說不清楚。”
這話不是信不過李娜，是故意說給她聽的——他得讓李娜知道，他們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愣頭青，也得讓她把這事往心里放，畢竟是她爸介紹的人，真出了問題，她臉上也不好看。
李娜果然挑眉：“你擔(dān)心這個？王師傅跟我家合作五年了，拉過供銷社的電視機(jī)、洗衣機(jī)，從沒出過差錯。要是你不放心，我讓我爸跟他說，讓他給你寫個條據(jù)，保證貨丟了照價賠。”
“那倒不用，”陳峰趕緊擺手，順著臺階下，“有李娜姐你這句話，我們就放心了。那后天我們跟王師傅怎么聯(lián)系？”
“王師傅明天下午會來供銷社拉貨，你們明天下午三點過來，跟他碰個面，把地址說好?！崩钅劝烟麓筛淄爝吽土怂停瑳]喝，又放了下來，“對了，你們?nèi)V州進(jìn)的啥貨？真像你說的，是能揣兜里的手機(jī)？”
陳峰知道她是好奇，也想探探他們的底。他從背包里掏出張皺巴巴的紙，上面是他昨天畫的諾基亞3210的草圖——屏幕是方的，機(jī)身帶弧度，還畫了兩個彩殼的樣式?！熬褪沁@個，叫諾基亞3210，能換彩殼，還能玩貪吃蛇游戲，年輕人肯定喜歡。進(jìn)價三百五，運(yùn)回來賣六百，李娜姐你要是有興趣，等我們回來，先給你留一臺?！?/p>
這話半是客氣，半是試探。他知道李娜在供銷社上班，接觸的人多，要是能讓她先用上，相當(dāng)于免費(fèi)給手機(jī)打廣告。
李娜的目光落在草圖上，眼神里的輕視少了點，多了絲好奇：“還能換殼？這玩意兒真能賣六百？咱青岡縣的小老板能舍得買？”
“咋不舍得？”趙剛終于插上話，往前湊了湊，“上次我在鎮(zhèn)上看見張老板用‘大哥大’，拿在手里跟塊磚頭似的，還得扛個電池，咱這手機(jī)比他那方便多了，他要是知道，肯定愿意換?！?/p>
李娜白了他一眼：“你懂啥？張老板用‘大哥大’是裝門面，你這小手機(jī)能跟‘大哥大’比？”
趙剛被噎得說不出話，臉漲得通紅。陳峰趕緊打圓場：“李娜姐說得對，‘大哥大’是門面，但咱這手機(jī)是實用?，F(xiàn)在年輕人談戀愛，要是能隨時給對象打電話，比啥都強(qiáng)。再說，咱這手機(jī)便宜，普通工人攢兩個月工資也能買得起，市場比‘大哥大’大多了?！?/p>
李娜沒接話，盯著草圖看了一會兒，突然說：“你們要是真能賣出去，以后可以跟供銷社合作。我跟我爸說一聲，把你們的手機(jī)、小家電放供銷社柜臺代賣，賣出去給你們提三成，剩下的歸供銷社?！?/p>
陳峰心里一動——這可是個天大的機(jī)會！供銷社在青岡縣的口碑好，網(wǎng)點多，要是能把貨放進(jìn)去代賣，省得他們租門面、雇人，還能借供銷社的名氣打開市場。但他沒立馬答應(yīng)，反而裝作猶豫：“李娜姐，這事我得跟周磊、趙剛商量商量，畢竟是三個人一起干的。而且代賣的話，貨要是壓在柜臺賣不出去，咱也擔(dān)不起損失?！?/p>
“這你放心，”李娜說，“先放十臺手機(jī)、二十臺小風(fēng)扇試試水，賣不出去你們再拉回去，供銷社不扣你們一分錢。要是賣得好，咱再長期合作。”
這話把陳峰的顧慮全打消了，他立馬點頭：“行！等我們從廣州回來，就跟你商量這事！”
李娜看了看表，搪瓷缸往兜里一塞：“我得上班了，你們趕緊回去準(zhǔn)備吧，明天下午三點別遲到。對了，你們說的給我?guī)У臇|西，可別忘了?！?/p>
“忘不了！”陳峰和趙剛異口同聲地說。
看著李娜走進(jìn)供銷社，趙剛激動地拍了拍陳峰的胳膊：“成了！不僅貨車聯(lián)系好了，還能跟供銷社合作！陳峰，你可太厲害了！”
“這還得謝謝李娜，”陳峰笑著說，心里卻在琢磨——李娜看似傲，其實心里比誰都清楚，跟他們合作對供銷社也有好處。現(xiàn)在供銷社的生意不如以前了，要是能引進(jìn)手機(jī)、小家電這些新鮮玩意兒，說不定能盤活生意，她爸臉上也有光。這姑娘，比表面看著精明多了。
兩人沒多耽誤，趕緊往家走。路過鎮(zhèn)上的郵局，陳峰突然停住腳：“趙剛，你先回去跟周磊說一聲，讓他在家收拾收拾，準(zhǔn)備幫我們看貨。我去郵局給我表哥發(fā)個電報，讓他在廣州等著我們，幫我們聯(lián)系供貨商?！?/p>
“行，那你快點，晚上咱仨在我家聚聚，商量商量去廣州的事?！壁w剛說完，騎著自行車就往周磊家跑。
陳峰走進(jìn)郵局，里面人不多，只有一個老太太在寄包裹。他走到柜臺前，掏出筆和紙，想了想，寫下一行字：“表哥，我后天到廣州，求幫聯(lián)系諾基亞3210貨源，急。陳峰。”
1999年的電報按字收費(fèi)，一個字兩毛錢，他得省著點花。寫完后，他又檢查了一遍，確認(rèn)沒寫錯字，才遞給柜臺的工作人員。
“發(fā)電報啊？”工作人員看了看紙，“廣州的話，明天早上能到。收報人地址寫對了嗎？”
“寫對了，是我表哥打工的工廠地址。”陳峰把錢遞過去，心里有點打鼓——他哪有什么表哥在廣州？這地址是他前世打工時住過的城中村地址，希望到時候能蒙混過關(guān)。
從郵局出來，陳峰心里踏實了不少。貨車聯(lián)系好了，供銷社的合作有了眉目，“表哥”的電報也發(fā)了，就差明天跟王師傅碰面，后天出發(fā)去廣州了。
晚上，周磊家的土坯房里，三個人圍著炕桌坐著，桌上擺著張嬸炒的土豆絲、煮的雞蛋，還有一瓶二鍋頭。陳峰把去廣州的計劃、進(jìn)貨清單、運(yùn)輸安排一五一十地說了，周磊聽得眼睛發(fā)亮，趙剛時不時補(bǔ)充兩句，三個人越聊越興奮，不知不覺就把一瓶二鍋頭喝光了。
“陳峰，你說咱到了廣州，能順利找到供貨商嗎？”周磊喝得有點上頭，臉通紅，“別到時候讓人騙了，錢貨兩空。”
“放心，”陳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表哥在廣州待了五年，認(rèn)識不少供貨商，肯定不會讓我們被騙。就算真遇到騙子，咱也有辦法——到時候先看貨，再付錢，不給錢不讓他發(fā)貨，他還能搶咱不成？”
趙剛也跟著點頭：“對！咱三個大男人，還能怕了他？再說，陳峰腦子活，肯定能想出辦法。”
周磊聽了，放心地點點頭，端起碗喝了口粥：“行，我信你們！你們?nèi)V州，家里有啥事兒，盡管跟我說，我肯定幫你們照應(yīng)好。”
陳峰看著兩個兄弟，心里暖暖的。他知道，有他們的支持，就算在廣州遇到再大的困難，他也能扛過去。
第二天下午三點，陳峰和趙剛準(zhǔn)時來到供銷社。王師傅已經(jīng)到了，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皮膚黝黑，手上全是老繭，正跟李主任在門口抽煙?？吹疥惙搴挖w剛，王師傅咧嘴一笑：“你們就是要帶貨的小伙子？”
“是，王師傅，麻煩您了?！标惙遐s緊遞上煙，是他早上特意買的紅塔山，平時自己都舍不得抽。
王師傅接過煙，夾在耳朵上：“不麻煩，順路的事兒。你們到了廣州，直接去白云區(qū)的貨運(yùn)站找我，我后天下午在那兒裝貨。記住，別遲到，我裝完貨就得走，不等人。”
“放心，王師傅，我們肯定準(zhǔn)時到?！标惙暹B忙說。
李主任拍了拍王師傅的肩膀：“老王，這倆小伙子是我閨女的朋友，你多照應(yīng)著點，別讓他們吃虧?！?/p>
“知道了，李主任，你放心。”王師傅笑著說。
跟王師傅碰完面，陳峰和趙剛又跟李主任說了幾句感謝的話，才準(zhǔn)備走。剛走到供銷社門口，李娜從里面追了出來：“陳峰，等一下。”
陳峰轉(zhuǎn)過身：“李娜姐，還有事嗎？”
李娜遞過來一張紙條：“這是王師傅的手機(jī)號，你到了廣州要是找不到他，就打這個電話。還有，你們要是真能進(jìn)著好貨，記得跟我聯(lián)系，供銷社的合作咱可不能忘?！?/p>
陳峰接過紙條，上面的手機(jī)號是手寫的，字跡歪歪扭扭，卻透著股實在。他心里一暖：“謝謝李娜姐，我們肯定記得?！?/p>
看著李娜走進(jìn)供銷社，趙剛湊過來：“這李娜，看著傲，其實人還不錯?！?/p>
“嗯，”陳峰點點頭，把紙條小心地揣進(jìn)兜里，“以后跟她處好關(guān)系，對咱有好處?！?/p>
兩人沒多耽誤，趕緊回家收拾行李。陳峰把家里的存折、湊來的錢都小心地縫在襯衫的內(nèi)袋里，又把王師傅的手機(jī)號、廣州貨運(yùn)站的地址記在紙上，貼身放好。王桂蘭還在給他塞煮雞蛋，一邊塞一邊哭：“到了廣州，照顧好自己，別跟人吵架，有事多跟家里寫信?！?/p>
“媽，我知道了，您放心吧?！标惙灞е鴭?，心里有點發(fā)酸。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陳建國就騎著自行車，把陳峰和趙剛送到了鎮(zhèn)上的火車站?；疖囀蔷G皮的，要走三十多個小時才能到廣州?？粗疖嚲従忛_動，陳建國和趕來送別的周磊揮著手，陳峰的眼睛也有點紅。
“別難過了，”趙剛拍了拍他的肩膀，“等咱賺了錢，回來給他們買大房子！”
陳峰點點頭，擦了擦眼睛，看向窗外。火車越開越快，青岡縣的土坯房、老槐樹漸漸消失在視線里。他知道，他的南方之行，終于開始了。
只是他不知道，這趟旅程，除了商機(jī)，還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人和事在等著他——比如，在廣州的貨運(yùn)站，他會遇到一個改變他供應(yīng)鏈格局的關(guān)鍵人物；比如，他和李娜的關(guān)系，會因為這次幫忙，發(fā)生意想不到的變化。而此時，廣州的南方大廈里，一個穿著紅色連衣裙的女人，正拿著諾基亞3210的樣品，等著她的下一個客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