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角的陳橋驛站總飄著兩縷煙，一縷是伙夫灶上的炊煙，另一縷是南來北往的人帶來的風塵。
不錯，隨著金兵南下，北方的難民越來越多。深秋的風剛起，驛站外的老槐樹下就蜷了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懷里揣著半塊硬餅，見人就直著嗓子喊道，“北邊破了！真破了！你們也往南逃吧!”
他是從真定府逃來的，褲腳還沾著泥，顴骨上一道血痕結(jié)了痂。驛站的驛卒遞過碗水，他雙手捧著喝得急，水順著下巴流進脖子。
“金軍跟狼似的，騎著高頭大馬，手里的刀亮得晃眼。城墻上的兵射箭，根本射不透他們的甲。”他喘著氣，眼神直勾勾盯著地面，“我親眼看見，他們把城門撞開個豁口，里面的人哭著喊著往外跑，馬隊踏過去……踏過去就沒聲了?！?/p>
旁邊很多歇腳的過往商人面面相覷。那漢子又說，他一路南逃，見著不少村鎮(zhèn)已經(jīng)空了。田地間有著不少沒人埋的尸首，“官府的兵早跑沒影了，就剩下老百姓，拖家?guī)Э谕吓?，夜里如果聽到后面馬隊的鈴鐺響，就像是催命似的。”
日頭偏西時，漢子揣著驛卒給的兩塊麥餅，又跟著向南的人群走了。驛站的老周望著他們的背影，把剛寫好的“北地漸緊”四個字，又往公文上描粗了些。
當天后半夜的風帶著冰意，驛站的門被“哐當”撞開時，驛卒正趴在桌上打盹。七個穿著破爛兵甲的人闖了進來，為首的臉上還帶著傷，手里的長槍斷了半截，往地上一戳，“有水嗎?有吃的嗎?”
他們是太原府潰散的禁軍，甲胄上全是泥和血。有個年輕的兵胳膊脫了臼，用布條胡亂吊著，疼得真抽氣。李云飛三人和老周得到驛卒的通知，立即趕了過來。
“打不過，真的打不過!”得知了他們的身份，為首的老兵灌了半瓢水，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金軍的箭太密了，跟下雨似的。我們?nèi)耸爻菈Γ逄炀蜎]了一半。將軍讓我們的突圍，往汴梁報信，可跑著跑著，就剩下我們幾個了。”
一個矮個士兵突然哭了起來，“我哥還在城墻上呢……他讓我先跑，說跑出去就能讓朝廷知道……可我們跑了，城不就真沒了? ”老兵踹了他一腳，卻沒說話，只是望著驛站外黑漆漆的官道，那里偶爾有馬蹄聲經(jīng)過，分不清是自己人還是敵兵。
他們不敢多留，天亮前就要走。驛卒給他們?nèi)诵└杉Z，老兵接過時，手腕上露出個刺青，是個“忠”字，被血糊了一半?！案嬖V官府，”他最后說，“金軍的馬快，再過些日子，恐怕就到黃河邊了?！?/p>
當他們消失在晨霧里時，驛站的地上，被斷槍戳出個小坑，露水落在上面，像一滴沒擦干的淚。
從這天開始，驛站旁邊官路上是塵土飛揚。往日里只有信使快馬疾馳的官道，如今像是被無形的手扯開了閘門，逃難的人與潰散的兵卒如潮水般連綿不絕。
最早只是三三兩兩衣衫襤褸的百姓，挑著破舊的竹筐，筐里躺著面黃肌瘦的孩子,婦人用補丁摞補丁的布巾捂著嘴，走幾步便回頭望一眼來路，像是身后有惡鬼追趕。
沒過幾天，潰散的兵卒便混在人群里涌了過來，他們丟了盔甲，手里的長矛換成了討飯的破碗。有的頭盔歪在腦后，發(fā)髻散如亂草。有人一瘸一拐地拖著傷腿，還有人坐在路邊用臟手抹著眼淚，嘴里嘟囔著“打不過”“城破了，死了好多人”之類的碎語。
驛站的老驛卒清晨開門，都要先清掃門前堆積的枯枝敗葉與行人丟棄的爛鞋。可掃著掃著，便會被新涌來的人潮圍上。有婦人跪在地上哭求一口水喝，有老兵舉著半截斷劍哭訴軍營的慘狀，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往前走，眼神空洞得像蒙了灰的銅鏡。
官道兩旁的野草被踩得稀爛，原本平整的路面被無數(shù)雙腳跺出深淺不一的坑洼。白日里塵土飛揚，遮得太陽都只剩個模糊的光暈。到了夜里，便隨處可見蜷縮在樹下、墻角的人影，嗚咽聲與咳嗽聲順著黑風飄進驛站，攪得人夜夜難眠。
末日的黃昏，李云飛、驛史老周、掌柜凌海三人看著官道上稠密擁擠，而后又日漸稀少的人流，老周捻著花白的胡須不住嘆氣。他守在陳橋驛站二十幾年，見過南來北往的商隊，迎過八面威風的官差，卻從未見過這般景象。逃難的隊伍里，孩童的哭聲越來越弱，兵卒的咒罵越來越兇。連天空都像是被染上了一層血色，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只有李云飛知道，這人流不是結(jié)束，而是預兆——那北方的戰(zhàn)火，即將燒到眼前。
老周看向了李云飛，“什長，驛站附近也有好多村莊，他們怎么辦?”掌柜凌海也熱切地看了過來。通過十幾天的接觸，他暗地里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的什長不簡單。
李云飛沉默良久，低沉開口道:“當然也是離開這里，而且不能拖得太久。這里離汴城不遠，現(xiàn)在已經(jīng)差不多是十月份了，最多還有一個月，金兵大軍就會到達這里。現(xiàn)在如果不走，到那時想走也走不了了?！?/p>
凌海捶著酸痛的后背，“亂世啊，可咱祖祖輩輩都在這京城外扎根，哪能說走就走?”
老周也是滿臉的狐疑，“什長，雖然最近難民和潰兵很多，但打仗不可能沒有勝負。我雖然官職小，但也聽說朝廷派了大軍前去支援太原城，而且還有十多萬水軍在黃河邊阻擊金兵。退一步講，去年金兵圍攻京城，京城不是被李綱大將軍守住了?逼得金國只能議和?！?/p>
李云飛嘆了一口氣，老周的觀點其實很有代表性。很多官府中的官員、有眼光的商人都有著這樣的想法。更可怕的是，這種觀點還在誤導著許多的老百姓，所以無論是開封城內(nèi)，還是開封城外許多的村莊，他們都不會意識到危險的來臨。他們還是非常相信朝廷，在他們的潛意識中，就算這次金兵攻到京城之下，結(jié)局肯定也會和去年一樣，僵持一段時間之后，金兵議和，然后撤離。
其實如果換一種角度來看，這個觀點也沒有錯的地方。如果朝廷不去支援太原城,如果朝廷還是重用李綱，宋軍的百萬大軍，守住一個汴梁城還是綽綽有余的。
可錯就錯在北宋朝廷內(nèi)部腐朽、決策失誤、軍事積弱。
這也是李云飛非常擔心的事，自己明明揣著天大的警示，說出來卻輕得像根稻草。他能勸走十戶百戶，但還有千戶萬戶守在原地，就像往決堤的河里扔石塊，連個響兒都聽不清。
可他又不能停下。哪怕只能多拽出一個人，多讓一個孩子避開將來的血火，這點微不足道的力氣，也得耗盡了才甘心。只是這個世道的沉疴，哪里是他這雙手能輕易托住的?
夜風卷起塵土撲在臉上，他抹了把臉，自嘲地笑了笑。不管了，盡量按自己的內(nèi)心想法去做。實在不行，也只能裝神弄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