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魏啟明。
昨天，我還在二十一世紀的大學教室里，對著投影屏上南京大屠殺那些觸目驚心的黑白照片，聽著教授沉重地講述那段幾乎被血浸透的歷史。
空氣里是粉筆灰的味道，還有空調(diào)微弱的嗡鳴。我的手邊，攤開的課本上，“1937年12月13日”幾個字像烙鐵一樣燙眼。
今天……冰冷的、混雜著硝煙、塵土和濃重血腥味的空氣，粗暴地灌滿了我的肺。
耳朵里是連綿不絕、震得心臟快要停跳的炮聲，還有某種更近的、撕心裂肺的慘叫。
我趴在冰冷、濕黏的地上，身下是破碎的瓦礫和某種難以辨認的、深色的污跡。
我不是在做夢。那撕裂靈魂的痛楚，鼻腔里真實的、令人作嘔的鐵銹腥氣，還有眼前這片斷壁殘垣、火光沖天的地獄景象——這他媽是1937年的南京！就在城破的前夕！
“啟明！啟明！你怎么樣？”一個同樣年輕但滿是驚恐和塵土的臉湊到我眼前，是周文清，歷史系那個總愛跟我爭論的家伙。他眼鏡片碎了一片，臉上糊著血和泥。
“我……”我喉嚨發(fā)緊，想說話，卻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肺里火辣辣地疼?！拔覀儭趺础?/p>
“不知道！炮彈！剛才那發(fā)炮彈……”周文清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拽著我的胳膊，試圖把我拉起來。
“快起來！不能待在這兒！鬼子……鬼子要打進來了！”
混亂的記憶碎片像潮水般涌來。我們金陵大學的學生，原本是組織起來想幫忙運送傷員的。
然后……就是天崩地裂般的爆炸，氣浪把我們掀飛。
再醒來，就身處這人間煉獄。我的現(xiàn)代意識像個脆弱的肥皂泡，被眼前赤裸裸的、教科書上無法描繪其萬分之一的殘酷瞬間擊碎。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死死纏住了我的心臟。我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我知道這座城市將沉入怎樣的血海！三十萬！那個冰冷的數(shù)字背后，是無數(shù)活生生的人命！
我們跌跌撞撞地跟著一群同樣驚慌失措、丟盔棄甲的潰兵，涌向挹江門的方向。那里似乎是唯一的“生路”。
空氣中彌漫著絕望的氣息，每個人臉上都是灰敗的死氣，只想著逃，拼命地逃。這景象讓我心寒。
我知道，這樣潰散的軍隊，在日軍有組織的屠殺面前，只會像待宰的羔羊。
“跑！快跑??！”
“船！下關(guān)有船！晚了就沒了！”
“媽呀……我不想死……”
絕望的呼喊此起彼伏。就在我們靠近挹江門時，一小隊憲兵攔住了去路，試圖維持秩序，收攏潰兵。
但恐慌像瘟疫，人群像決堤的洪水，沖擊著薄弱的防線。
“站??！不許沖！再沖開槍了！”一個憲兵軍官聲嘶力竭地吼著，臉色煞白。
混亂中，我看到了幾個憲兵腳下散落的幾支步槍和彈藥。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瞬間擊中了我。
逃？往哪里逃？歷史書上寫著，下關(guān)江邊，同樣是地獄！
一股從未有過的力量，混雜著對即將降臨的滔天罪惡的恐懼和刻骨的恨意，猛地從我心底炸開！
那不是歷史書上冰冷的文字，這是我眼前即將被毀滅的城市，是我身邊這些活生生的、驚恐的同學和同胞！
“不能這樣跑！”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在嘈雜的混亂中顯得異常尖利，甚至壓過了炮聲和哭喊。
我指著那些潰兵，指著城門方向，對著我身邊同樣嚇傻了的同學們喊：“這樣跑，就是去送死！日本鬼子在后面，等著把我們像豬羊一樣宰！”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地上那幾支步槍?！皳鞓專 蔽覍χ芪那逅麄兒?，“撿起來！跟他們拼了！”
也許是極致的恐懼催生了勇氣，也許是我的絕望嘶吼觸動了他們心中最后一點血性。
周文清第一個撲過去，抓起一支步槍。另外幾個平時文質(zhì)彬彬的同學，此刻也紅著眼，跟著撲了上去，搶奪散落的武器和彈藥。
“你們干什么！放下！”憲兵驚怒交加，試圖阻止。
“干什么？”我猛地轉(zhuǎn)身，瞪著那個軍官，聲音因為激動和憤怒而顫抖，“長官！你看看！看看后面是什么？是南京！是三十萬父老鄉(xiāng)親！你們憲兵隊的槍，是用來打自己人的，還是打鬼子的？！”
我奪過周文清剛撿起的一支老套筒，那冰冷的觸感讓我渾身一激靈，但一種更滾燙的東西在血液里奔涌。
我拉開槍栓，笨拙地頂上子彈——感謝軍訓時那點可憐的射擊課記憶。
“我們不走！”我對著周圍的潰兵和同學們嘶喊，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我們就在這里！跟鬼子拼了！多殺一個，就賺一個！讓他們知道，南京人不是孬種！”
就在這時，街角傳來日式軍靴踩踏碎石的聲音和嘰里呱啦的日語吼叫！一隊日軍尖兵，端著明晃晃的刺刀，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里！
“鬼子！”有人尖叫。
恐懼再次攫住了所有人。剛剛撿起槍的同學，手都在抖。
“穩(wěn)??！”我心臟狂跳，幾乎要跳出嗓子眼，但我強迫自己死死盯住那些逼近的、面目猙獰的侵略者。
我知道，這一刻，人心不能散！一散，就是萬劫不復！
戰(zhàn)爭最重要的，是人心！
一個念頭，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猛地閃現(xiàn)。那首歌！那首深深刻在每一個未來中國人骨血里的歌！
我深吸了一口灼熱嗆人的空氣，猛地扯開嗓子，用盡我生平最大的力氣，吼出了那本不該屬于這個時空，卻最能凝聚人心的旋律和詞句：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
我的聲音跑調(diào)、嘶啞，甚至帶著哭腔和恐懼的顫抖，但它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混亂和絕望的陰霾！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幾個正想撲上來的憲兵，包括我身邊瑟瑟發(fā)抖的同學，甚至包括對面幾十米外正獰笑著準備沖鋒的鬼子兵。
他們聽不懂歌詞，但那旋律中蘊含的憤怒和不屈，是任何語言都無法掩蓋的！
周文清第一個反應了過來。他臉上還掛著淚痕，但眼神里爆發(fā)出一種奇異的光芒。他跟著我，用同樣嘶啞破音的聲音吼了起來：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
緊接著，第二個同學加入了，第三個……然后是那幾個原本想阻止我們的憲兵！其中一個年紀稍大的老兵，眼眶瞬間紅了，他猛地一拉槍栓，嘶聲吼道：“唱！跟著唱！狗日的小鬼子，老子跟你們拼了！”他竟也跟著吼唱起來！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被迫著發(fā)出最后的吼聲——！”
歌聲，不再整齊，甚至荒腔走板，但幾十個聲音匯聚在一起，帶著破釜沉舟的悲壯和同歸于盡的憤怒，如同平地驚雷，轟然炸響在這片瀕死的街區(qū)！
這陌生的、充滿力量的歌聲，像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對面日軍士兵的心上。
他們臉上露出了驚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他們習慣了潰逃和屠殺，從未見過如此絕望又如此瘋狂的抵抗！
“打！”那個老兵憲兵第一個扣動了扳機！
“打啊！”我?guī)缀跏情]著眼，朝著那膏藥旗的方向，狠狠扣下了扳機！
“砰！”“砰！”“噠噠噠——！”
槍聲瞬間爆響！學生們、潰兵們、憲兵們，用著生疏或熟練的動作，朝著被歌聲震懾住的日軍傾瀉著子彈！仇恨和歌聲賦予的力量，讓他們忘記了恐懼！
幾個沖在前面的鬼子兵應聲倒地。后面的日軍被這突如其來的猛烈反擊和那從未聽過的、充滿詛咒般力量的歌聲打得措手不及，慌忙尋找掩體還擊。
我躲在一堵斷墻后，機械地拉栓、瞄準、射擊。耳邊是呼嘯的子彈聲、爆炸聲、同伴的怒吼和那越來越響亮的、跑調(diào)卻震撼人心的國歌聲。
我看到周文清打中了遠處一個機槍手，興奮地大叫；也看到一個剛學會開槍的同學被子彈擊中，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了下去。
淚水混著汗水、血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知道，我們這點人，這點火力，在這滔天的戰(zhàn)火中如同螳臂當車。
但我更知道，有些東西比生命更重要！人心不死，血性未絕！這歌聲，就是點燃這血性的火種！
它不僅僅是我這個穿越者帶來的“未來武器”，它更是這片土地上被壓迫到極致的億萬生靈，靈魂深處早已存在的吶喊！我只是在絕望的深淵里，把它吼了出來！
“前進！前進！前進——進——！”
在又一次拉動槍栓，準備射出下一顆子彈時，我對著這片燃燒的天空，對著這座即將淪陷的悲愴之城，用盡最后的氣力嘶吼。
這吼聲，是為我，為周文清，為倒下的同學，為所有敢于在這至暗時刻發(fā)出怒吼的南京人！
然后，我感到胸口像是被一柄燒紅的鐵錘狠狠砸中。巨大的力量讓我向后飛起，視野瞬間被一片猩紅覆蓋。
劇痛還沒來得及完全傳開，意識就像斷線的風箏，朝著無邊的黑暗急速墜落。
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秒，我似乎聽到了……聽到了更多的地方，更遠的地方，響起了同樣的、嘶啞而倔強的歌聲。
像星星之火，在無邊無際的血色黑暗中，頑強地、此起彼伏地燃燒起來……
那歌聲，穿透了炮火，穿透了死亡，固執(zhí)地飄向城中心的方向……飄向那個我從未見過，卻撕碎了撤退令的唐司令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