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那老梅樹下，王琰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腦袋微微歪向一邊，眼睛閉著，長睫上甚至凝了點霜花，呼吸平穩(wěn)悠長……
不是睡著了是什么？！
安樂公主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眼前又是一陣發(fā)黑。
她這哪里是懲罰駙馬？她這分明是給他提供了一個露天打盹兒的風水寶地！還派了人守著不讓打擾？！
奇恥大辱！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解下來！”她幾乎是咬著后槽牙，從喉嚨里擠出命令，“給本宮把他弄下來！”
內(nèi)侍們慌忙上前解繩子。
塞嘴的布團被拿掉，冷空氣涌入，王琰悠悠“醒”轉(zhuǎn)，甚至還下意識地活動了一下被捆得發(fā)麻的脖頸，然后看向廊下面色鐵青的公主，語氣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調(diào)侃：
“殿下？時辰到了？臣……嗝兒……還未盡興?！?/p>
那一聲“還未盡興”的嗝兒，像根針，精準地戳破了安樂公主最后那點搖搖欲墜的理智。
她站在廊下，狐裘下的身子抖得不像話，不是冷的，是氣的。眼前一陣陣發(fā)黑，耳邊嗡嗡作響，全世界好像就剩下那個被捆在樹上、剛睡醒還打嗝的男人！
“王、琰！”這兩個字幾乎是從她牙縫里碾碎了出來，帶著血腥味。
她猛地轉(zhuǎn)身，紅狐裘旋出一道暴怒的弧線，聲音尖利得能劃破凍硬的空氣：“給本宮把他扔回廂房！不準給他炭盆！不準給他厚被子！不準給他一口熱食！本宮倒要看看，你這身硬骨頭，能扛到幾時！”
說罷，她幾乎是踉蹌著沖回溫暖的內(nèi)室，砰地一聲甩上門，將一院子噤若寒蟬的下人和樹上那個“還未盡興”的駙馬徹底隔絕。
王琰被內(nèi)侍們七手八腳地從樹上解下來。繩索勒進肉里的滋味并不好受，四肢百骸都透著僵麻的酸疼，寒氣無孔不入地往骨頭縫里鉆。
他面上卻沒什么表情，只在下地時，借著整理衣袍的動作，極快地掃了一眼那緊閉的房門，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冰凌般的譏誚。
兩個內(nèi)侍半“扶”半押地將他送回了那間冰冷偏僻的廂房。房門一關(guān)，隔絕了外面所有窺探的視線。
王琰慢慢走到那張硬板床邊坐下，環(huán)顧四周。一桌一椅一床，簡陋得像是苦行僧的禪房，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陳舊的灰塵和冷寂的味道。窗戶紙有些破洞，嗚嗚地往里灌著風。
果然，炭盆是沒有的，厚被子也是沒有的。
他呵出一口白氣，搓了搓凍得發(fā)麻的手指。這身子骨，經(jīng)過上次那場大雪吊樹的折騰，底子已經(jīng)虧空了，比常人更畏寒。若真在這里凍上一夜，明天能不能爬起來，還真不好說。
安樂公主這是換套路了，想用慢性的磋磨來耗死他，或者逼他低頭。
王琰低頭，看著自己蒼白修長、指節(jié)處已凍得發(fā)紅的手指，輕輕笑了一下。
低頭？
上一世他低夠了頭，彎夠了腰，換來的不過是變本加厲的折辱和一杯毒酒。
他慢慢躺倒在那床硬得硌人的薄被上，閉上眼睛，開始仔細回憶。記憶像沉在水底的碎片，被他一點點打撈起來。
是了，安樂公主。他這位好妻子，當今圣上最驕縱的嫡女，怕冷，怕黑，怕苦藥，更怕……一樣東西。
王琰猛地睜開眼，眼底一絲亮光閃過，快得捉不住。
他重新坐起身，走到那扇破舊的房門后，側(cè)耳聽了聽外面的動靜?？词厮坪醪⒉粐烂?，大約覺得他一個凍餓交加的駙馬，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他極輕地拉開一條門縫，寒風立刻灌入。他迅速閃身出去，借著庭院里枯樹的陰影，熟門熟路地繞過可能有人經(jīng)過的回廊。
他對這座公主府的熟悉，遠超任何人的想象。畢竟，上一世，他在這里像條狗一樣住了十幾年，每一個角落，每一條暗徑，都刻在他恥辱的記憶里。
廚房的方向，在后院。
這個時辰，廚房里應該正忙著準備晚膳，人多眼雜。但他要去的，不是廚房。
是緊挨著廚房的一間小儲藏室，那里放著一些……不太常用，但某些特殊時刻又必不可少的東西。
他屏住呼吸，像一道幽靈，悄無聲息地溜到那儲藏室門口。門沒鎖，他閃身進去，里面堆滿了各種雜物，彌漫著一股復雜的味道。
他的目光精準地落在角落里一個蒙著灰的陶罐上。
就是它。
他走過去，揭開蓋子，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了劇烈腥臭和某種詭異酸腐的氣味猛地沖出來，嗆得他差點背過氣去。
王琰屏住呼吸，臉上卻露出一絲近乎殘忍的笑意。
鯡魚汁。南洋進貢來的玩意兒，據(jù)說其臭無比，開一罐能熏暈一屋子人。宮里沒人受得了這個，年前陛下賞了幾罐給各位皇子公主嘗鮮，安樂公主當場干嘔著讓人扔得越遠越好。最后不知怎么，竟被塞進了這儲藏室的角落落灰。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不算小的陶罐，沉甸甸的。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原路返回，一路上驚險地避開了兩撥巡邏的護衛(wèi)。
回到那冰窖般的廂房，他反手關(guān)上門，將陶罐放在地上。
臭氣已經(jīng)開始絲絲縷縷地彌漫開來，霸道地驅(qū)逐著房間里原本的冷寂味道。
王琰走到窗邊，看著那幾個破洞，想了想，抬手又撕開了幾個更大的口子。寒風更加肆無忌憚地涌入，吹得他衣袂翻飛。
很好，通風極佳。
他躺回那張硬板床，拉過那床根本不足以御寒的薄被，蓋到胸口。然后，他側(cè)過身，面朝墻壁，調(diào)整呼吸，讓自己看起來就像是凍極了、蜷縮著入睡的模樣。
接下來，就是等待。
時間一點點過去，廂房里的溫度越來越低，那罐鯡魚汁的臭氣在冷風的鼓吹下，變得不那么濃烈刺鼻，卻轉(zhuǎn)化成一種更加陰魂不散、無孔不入的沉悶臭味，像是某種東西腐爛了很久很久之后，又凍硬了的氣息。
夜色漸深。
外面終于傳來了腳步聲，不止一個。還有燈籠的光暈搖晃著透過窗紙的破洞。
“……殿下放心，奴才親眼看著駙馬爺歇下的，一直沒動靜，怕是凍得夠嗆……”一個諂媚尖細的聲音，是公主身邊得力的太監(jiān)。
“哼，本宮倒要看看，他的骨頭有沒有他的嘴硬！”是安樂公主的聲音，帶著一種解氣的期待和惡毒，“把門打開！”
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
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的惡臭率先撲面而來！
門外的人，以安樂公主為首，全都猝不及防地吸了一口。
“嘔——！”
“這什么味兒？！”
“天哪……”
幾個宮女太監(jiān)當場就干嘔起來，臉色發(fā)白，連連后退。
安樂公主被那味道嗆得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她趕緊用繡著金線的絲綢帕子死死捂住口鼻，美眸里滿是驚愕和惡心。
她提著燈籠，強忍著不適，往屋里照去。
只見駙馬王琰蜷縮在硬板床上，身上只蓋著那床可憐的薄被，一動不動。寒風從破了的窗戶呼呼地往里灌，吹得他散落的發(fā)絲微微飄動。整個房間冷得像個冰窟，而那恐怖的臭味，正是從這里散發(fā)出去的！
看起來，他就像是快要凍死在一個巨大的、冰冷的臭垃圾堆里！
“王琰？”公主捂著鼻子，聲音悶悶的，帶著驚疑不定，“你搞什么鬼？！”
床上的人似乎被驚動了，極其緩慢地、艱難地動了一下，然后發(fā)出微弱得幾乎聽不清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帶著瀕死的顫抖：
“殿……下……是您嗎……”
他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勉強翻過半個身，露出半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眼神渙散，氣息奄奄：
“冷……好冷……這屋子……漏水……還、還返臭……像是……像是死老鼠爛在了墻縫里……臣……臣熬不住了……”
他說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像是破風箱一樣的聲音，眼看就要斷氣。
安樂公主看著他那副慘狀，再吸進一口那冰冷的惡臭，胃里又是一陣劇烈的翻騰。她原本是來看他笑話，來欣賞他搖尾乞憐的！不是來看一個快凍死的臭要飯的！更不是來聞這比茅坑還惡心的味道的！
這哪里是懲罰他？這分明是連自己一起懲罰！
她一想到自己以后可能要天天面對一個凍死在臭垃圾堆里的駙馬，可能還要被這臭味纏繞……她簡直要瘋了！
“廢物！都是廢物！”公主猛地后退，尖聲怒罵，也不知道是罵王琰還是罵手下，“這什么地方？！怎么能住人？！立刻！把他給本宮弄出去！弄到……弄到西暖閣去！”
她幾乎是咆哮著下令：“還有！把這屋子給本宮封了！燒了！立刻把這臭味給本宮弄干凈！”
下人們?nèi)缑纱笊?，又強忍著惡心，手忙腳亂地沖進去，七手八腳地將“奄奄一息”的駙馬爺從那張散發(fā)著恐怖源頭的床上抬起來。
王琰軟綿綿地任由他們擺布，在被抬出房門，經(jīng)過公主身邊時，他極其微弱地、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氣音，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謝……殿下……恩典……這新住處……嗝兒……想必……不會再返臭了吧……”
安樂公主看著他那張蒼白虛弱卻仿佛帶著一絲詭異滿足的臉，再聞到那縈繞不散的恐怖氣味，猛地捂住嘴，終于忍不住，干嘔出聲。
西暖閣。
地龍燒得旺，暖意融融，驅(qū)散了骨頭縫里最后一絲寒氣?？諝饫镅涅Z梨帳中香，清甜溫潤，跟那間冰窖臭窟簡直是云泥之別。
王琰被宮人幾乎是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鋪著厚厚錦褥的軟榻上，又加了一床云絲軟被。熱騰騰的參湯立刻奉上，他慢條斯理地啜著，蒼白的臉上漸漸回了點血色。
宮人們垂手侍立，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這位駙馬爺邪性得很，昨日被捆樹上能睡著，今晚住冰窟能住出沖天的臭氣，三言兩語就把暴怒的公主逼得給他換了最暖和的閣子。誰還敢怠慢？
王琰喝完了參湯，將湯碗輕輕放在一旁的小幾上，發(fā)出細微的磕碰聲。
他抬眼，目光平靜地掃過屋內(nèi)垂首的宮人，聲音還帶著點病后的虛弱，卻字字清晰：“有勞諸位。只是，還需勞煩一事?！?/p>
為首的太監(jiān)連忙上前一步，躬身：“駙馬爺您吩咐。”
“今日捆了一日，又在那冷屋子里受了寒，”王琰輕輕咳嗽兩聲，眉心微蹙，像是極不舒服，“覺得身子有些發(fā)僵，氣血不暢。需得燙燙腳，活絡一下經(jīng)脈才好?！?/p>
太監(jiān)心里嘀咕，這位爺事兒還真多，但面上不敢顯露分毫，只連聲應道：“是是是，奴才這就讓人去備熱水和腳盆。”
“熱水要燙些的才好，”王琰補充道，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勞駕?！?/p>
“嗻?！?/p>
很快，一個黃銅腳盆被端了進來，注入滾燙的熱水，蒸汽氤氳而上。
王琰試了試水溫，燙得指尖發(fā)紅，他卻像是毫無所覺，慢慢將雙足浸入水中。一股暖意從腳底蔓延上來，他滿足地喟嘆一聲，靠在軟枕上，閉上了眼睛，仿佛極其享受。
宮人們在一旁守著，心里那點嘀咕慢慢變成了同情——瞧把這駙馬爺給凍的，真是遭了大罪了。
就在王琰泡腳泡得額頭微微冒汗，渾身舒泰之際，閣門“哐當”一聲被人從外面猛地推開！
冷風裹挾著一道火紅的身影卷了進來。
安樂公主去而復返。
她顯然是匆匆而來，狐裘下的宮裝都有些凌亂，發(fā)髻上的步搖劇烈晃動。臉上那惡心欲嘔的表情是壓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戲耍后的滔天怒焰。她不是傻子，回去冷靜下來一想，那冰窟廂房再破，也不至于憑空冒出那種能熏死人的惡臭！定是王琰搞的鬼！
她倒要看看，這個裝神弄鬼的男人，此刻又在耍什么花樣！
“王琰！你給本宮……”她的厲喝卡在了一半。
因為她看見，王琰正舒舒服服地泡在腳盆里，臉頰被熱氣蒸得微紅，一副愜意慵懶、享受得不行的模樣！哪還有半分剛才那瀕死凍殍的慘狀？！
這巨大的反差，像是一桶油，狠狠澆在了她心頭的火山上。
王琰似乎被她的突然闖入驚動，緩緩睜開眼，看到是她，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隨即化為溫順的歉意。他試圖站起身行禮：“不知殿下駕到，臣失儀……”
然而他忘了自己還在泡腳，或者說，根本就是故意的——他這一起身，帶起了盆里的熱水。
“嘩啦——！”
一大片滾燙的洗腳水，精準無比地、半點沒浪費地，潑濺到了沖到他面前的安樂公主那身價值連城的火紅狐裘和錦繡裙擺上！
狐裘瞬間濕透，深了一塊，滾燙的溫度甚至穿透衣料，燙得公主小腿一哆嗦。
時間仿佛凝固了。
所有宮人噗通一聲全跪下了，腦袋死死抵著地毯，渾身抖成篩糠。
安樂公主僵在原地，低頭看著自己狼藉一片、還冒著熱氣的衣擺，又緩緩抬頭，看向一臉“驚慌失措”、“愧疚萬分”的王琰。
她臉上的表情從錯愕，到不敢置信，再到極致的暴怒，最后竟然氣極反笑！
只是那笑聲，比鬼哭還難聽，充滿了森然的殺意：“好……好得很！王琰！你真是好得很！用你的洗腳水……潑本宮？！”
王琰手忙腳亂地拿起一旁擦腳的軟布，就要往公主濕掉的衣擺上擦，語氣焦急又誠懇：“臣罪該萬死！臣絕非有意！臣只是見殿下突然到來，心中惶恐，急于起身迎駕，這才失了手……殿下千金之軀，萬莫被這污水沾染，臣這就幫您擦干凈……”
那擦腳的布眼看就要碰到尊貴的公主鳳裙！
“滾開！”安樂公主像是被毒蛇咬到一樣，猛地尖叫后退，看著王琰手里那布，再看看自己濕透的衣擺，想到這是他的洗腳水，胃里又是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你……你……”她手指顫抖地指著王琰，氣得渾身哆嗦，話都說不連貫了，“你簡直……齷齪！下作！無恥至極！”
王琰拿著擦腳布，站在原地，臉上寫滿了“臣知錯了但臣真的不是故意的”的委屈和無措。
安樂公主看著他那副樣子，再感受著腿上濕漉漉、熱烘烘還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氣味的觸感，理智的弦徹底崩斷！
她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看王琰一眼，怕自己多看一秒就會忍不住撲上去把他撕碎！
“回宮！”她幾乎是嘶吼著命令，聲音扭曲變形。
她踩著濕漉漉、黏膩膩的繡鞋，每一步都像踩在針尖上，更像是踩在王琰那令人作嘔的洗腳水里，帶著沖天怨氣和無法洗刷的恥辱感，風一樣卷出了西暖閣。
留下的宮人們依舊跪在地上，抖得不成樣子。
王琰慢慢放下那塊擦腳布，緩緩坐回軟榻上，重新將雙足浸入已經(jīng)微涼的水中。
他垂著眼，看著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嘴角極輕微地勾了一下，快得仿佛只是一個錯覺。
嗯，這次，是洗腳水。
下次，潑點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