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我拯救了我哥。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一個被困在自己精神世界里的天才畫家。
所有人都說，他唯一的癥結(jié)，就是那個他畫了十年，卻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少女。于是，
我為他找到了那個少女。我花重金，請來一個和畫中人長得一模一樣的演員，
讓她扮演他的繆斯，給他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拉他走出泥潭。
當他抱著那個“失而復(fù)得”的女孩喜極而泣時，我以為我成功了。下一秒，
精神病院的電話打了過來。院長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情感?！傲中〗?，你哥哥，瘋了。
”1.“瘋了”兩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扎進我的耳膜。我趕到療養(yǎng)院時，
走廊盡頭那間最安靜的套房，第一次傳出了巨響。瓷器碎裂的聲音，畫架倒地的聲音，
還有男人壓抑到極致的，野獸般的嘶吼。我被護工攔在門外。透過門上小小的觀察窗，
我看到了我的哥哥，岑寂。他把自己最珍愛的那幾幅畫，用調(diào)色刀劃得支離破碎。那些畫上，
都曾有過同一個女孩的臉?，F(xiàn)在，那些臉變成了一道道猙獰的傷口。顏料混著畫布的碎絮，
像一場血腥的獻祭。岑寂跪在狼藉中央，雙手插進凌亂的黑發(fā)里，身體劇烈地顫抖。
他不再嘶吼，只是發(fā)出小獸一樣嗚咽的悲鳴。我的心，被那聲音攥成了一團。
院長秦醫(yī)生站在我身側(cè)，臉色鐵青?！傲中〗?，你到底做了什么？”我嘴唇翕動，
卻發(fā)不出聲音。我做了什么？我只是想治好他。岑寂，
一個在藝術(shù)界被譽為“被神親吻過”的天才，卻在二十歲那年，畫展前夕，
毫無征預(yù)兆地精神崩潰。他把自己關(guān)起來，不停地畫。畫同一個女孩。他說她叫“瑤”，
是他青梅竹馬的戀人，在他十二歲那年意外去世了?？晌覀兗宜械挠H戚朋友，
都沒人聽過“瑤”這個名字。岑寂從小到大，身邊除了我，幾乎沒有別的同齡玩伴。
醫(yī)生診斷，這是他臆想出的精神寄托。因為過于痛苦和自責，
他的大腦為他編織了一個完美的受害者，一個他需要用一生去悼念的幻影。十年了。
他最好的十年，都耗在了這家頂級的私人療養(yǎng)院里。耗在了對一個不存在的人的思念里。
我不能再看著他這樣下去。我必須打破那個幻影。于是，我做了一個決定。一個現(xiàn)在看來，
愚蠢到無可救藥的決定。我要讓“瑤”活過來。2.我動用了所有的人脈和資源，
發(fā)布了一則特殊的招聘啟事。尋找一個女孩。二十二歲上下，黑發(fā)，杏眼，
眼角有一顆小小的淚痣。最重要的是，要和我提供畫像上的女孩，有九分相似。酬勞，
一百萬。消息一出，應(yīng)征者如過江之鯽。我在成百上千張照片里，一眼就看到了她。安然。
一個掙扎在溫飽線上的小演員。她發(fā)來的素顏自拍里，那張臉，和岑寂畫了十年的“瑤”，
幾乎一模一樣。我約她在一個咖啡館見面。她真人比照片更像，
尤其是那種干凈又帶點疏離的氣質(zhì)。我把岑寂的畫冊推到她面前。她一頁頁翻過去，
臉上血色褪盡。“這……這是誰畫的？”“我哥哥?！蔽野厌诺那闆r和盤托出，
包括我的計劃?！拔倚枰惆缪荨帯氐剿磉?。告訴他，你當年沒有死，
只是出了意外，失去了記憶，現(xiàn)在才想起來一切。
”安然的指尖在畫上女孩的臉頰上輕輕劃過，眼神復(fù)雜?！斑@……這是騙他?！薄笆蔷人?。
”我糾正她，語氣不容置疑，“醫(yī)生說，只有打破他腦子里的執(zhí)念，他才能回歸正常生活。
”安然沉默了很久?？Х葲鐾噶?。她抬起眼，看著我：“如果他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
”“他不會發(fā)現(xiàn)?！蔽液V定地說，“關(guān)于‘瑤’的一切，都只存在于他的描述里。
我會把所有細節(jié)都告訴你，你只需要照著演?！蔽医o了她一份厚厚的“人物小傳”。
那是十年間，我從岑寂斷斷續(xù)續(xù)的囈語中，拼湊出的“瑤”的一生。她喜歡穿白裙子，
喜歡吃桂花糕，她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她會在岑寂畫畫的時候，安靜地為他磨墨。
安然是個有天賦的演員。三天后，她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已經(jīng)成了“瑤”。
她穿著我準備的白色連衣裙，黑發(fā)披肩，看到我時，露出一個練習了無數(shù)次的，
帶著淺淺酒窩的微笑。那一瞬間，連我都恍惚了。我把她帶到了療養(yǎng)院。隔著單向玻璃，
岑寂正在畫畫。他的側(cè)臉清瘦，下頜線繃得很緊，眼神專注而哀傷。安然在我身邊，
呼吸都停滯了。我推了她一下?！叭グ?，像我們排練的那樣?！彼钗豢跉?，
推開了那扇門。3.岑寂聽到了開門聲。他沒有回頭，聲音沙啞又冰冷?！俺鋈ァ?/p>
”安然沒有動。她只是站在那里，用我教她的，帶著一絲怯懦和不確定的聲音，
輕輕地喊了一聲?！鞍⒓??！贬盼罩嫻P的手，猛地一僵。整個世界，
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他背對著她，肩膀的線條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我站在玻璃外，心跳得快要從喉嚨里蹦出來。終于，他緩緩地，
緩緩地轉(zhuǎn)過身。當他的目光觸及到安然的臉時，他整個人都石化了。
他手里的畫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沾著顏料，在地板上暈開一小片刺目的紅。
他的嘴唇無聲地開合，眼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泛紅。
那是一種混雜著極致的震驚、狂喜和不敢置信的眼神。安然按照劇本，朝他走近一步，
眼淚恰到好處地滑落?！鞍⒓?，我回來了?！贬诺纳眢w晃了一下，像是要站不穩(wěn)。
他死死地盯著她，目光從她的眉眼，到她眼角那顆淚痣，寸寸描摹?！艾?？
”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笆俏?。
”安然的演技在這一刻堪稱完美，“對不起，我出了意外，什么都忘了。我找了你好久。
”岑寂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她，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從他空洞的眼眶里不斷滾落。
他一步步朝她走過去，像是怕驚擾一場夢。他伸出手，顫抖著，想要觸碰她的臉，
卻又在半空中停住。他怕她會像過去十年里的每一次幻覺一樣，在他觸碰到的瞬間，
化為泡影。安然主動握住了他的手?！鞍⒓牛也皇菈??！睖責岬?，真實的觸感，
終于擊潰了岑寂最后一道防線。他猛地將安然擁入懷中，
用力到幾乎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他把臉埋在她的肩窩，壓抑了十年的痛苦和思念，
在這一刻盡數(shù)化為嚎啕大哭。像個走失了太久，終于找到家的孩子。我站在玻璃外，
看著相擁的兩個人，也跟著紅了眼眶。我成功了。我終于，把我的哥哥從地獄里拉了回來。
我滿心歡喜地轉(zhuǎn)身離開，準備去和秦醫(yī)生分享這個好消息。我甚至已經(jīng)開始規(guī)劃，
等岑寂出院后，要帶他去哪里旅行。我掏出手機，準備告訴他這個好消息。手機屏幕亮起，
上面顯示著一個未接來電。來自秦醫(yī)生。我笑著回撥過去。電話幾乎是秒接。
秦醫(yī)生的聲音卻不是我預(yù)想中的欣喜，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急切?！傲中〗?，你馬上回來！
立刻！”我的心“咯噔”一下?！霸趺戳?？岑寂他……”“他抱著那個女孩，
問了她一個問題?！鼻蒯t(yī)生的聲音透過聽筒，帶著一種讓我不寒而栗的平靜?！八麊査?/p>
‘還記不記得我們埋在老槐樹下的鐵皮盒子，里面是什么？’”我的大腦“嗡”的一聲，
一片空白。鐵皮盒子？什么鐵皮盒子？岑寂從來沒有跟我提過什么鐵皮盒子！
我給安然的那份“人物小傳”里，根本沒有這個細節(jié)！“那個女孩……她怎么回答的？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秦醫(yī)生沉默了一秒?！八f，‘我忘了’。
”4.當我瘋了一樣沖回那間套房時，一切都已經(jīng)失控了。岑寂松開了安然。
他臉上所有的狂喜和激動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比死亡還要可怕的空洞。
他看著安然，眼神陌生得像在看一個怪物。他緩緩地，一字一頓地問?！澳愕降祝钦l？
”安然嚇得臉色慘白，連連后退?！拔?，我是瑤啊，阿寂，你怎么了……”“瑤不會忘。
”岑寂打斷她，聲音平靜得可怕，“瑤說過，那個盒子里，是她的命?！彼α?。
那笑容扭曲又悲涼，看得我心臟驟停?！八裕悴皇撬??！薄澳闶莻€騙子。
”“你們都是騙子！”最后那句話，他是看著單向玻璃，看著我的方向，吼出來的。然后，
就發(fā)生了我趕到時看到的那一幕。他毀了所有的畫，也毀了自己。
秦醫(yī)生讓人給岑寂注射了鎮(zhèn)定劑。他終于安靜下來，躺在床上，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
安然縮在角落里，抖得像風中的落葉。我走過去，她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
一把抓住我的手?！傲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什么鐵皮盒子……”我甩開她的手。
“你先走?！蔽业穆曇衾涞梦易约憾己ε隆０?然-狼狽地跑了。房間里只剩下我和秦醫(yī)生，
還有沉睡的岑寂。秦醫(yī)生看著我，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失望和憤怒?！傲中〗悖?/p>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嗎？”“我……”“你以為你在救他？不，你是在殺他。
”秦醫(yī)生走到岑寂床邊，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誅心?！啊帯乃溃?/p>
是他過去十年唯一的精神支柱。他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藝術(shù)，所有的生命力，都源于此。
他是在用一種自毀的方式，來完成一場盛大的悼念?！薄八皇窃谒寄钜粋€幻影，
他是在守護一段刻骨銘心的真實。那段真實，就是他的道心。”“而你，
親手把他用十年時間構(gòu)建起來的世界，砸了個粉碎?！薄澳憬o了他最極致的希望，
又在他攀上云端的時候，一腳把他踹進了萬丈深淵。”“你告訴他，他堅持了十年的東西，
是個笑話。他悼念了十年的人，可以被輕易地復(fù)制和替代。
”“你不是把他的‘瑤’還給了他。”“你是當著他的面，把他的‘瑤’，又殺死了一遍。
”秦醫(yī)生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看著床上岑寂蒼白如紙的臉，
身體里的力氣被一瞬間抽干。我癱坐在地上，巨大的悔恨和恐懼將我吞沒。我錯了。
我錯得離譜。這操作給我看傻了，我以為是王者，結(jié)果是個青銅。我以為我是救世主，
原來我才是那個劊子手。秦醫(yī)生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一些，但依舊沉重。
“他的情況很不好，精神防線徹底崩潰，這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危險。”我的眼淚終于決堤。
“那我該怎么辦？秦醫(yī)生，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解鈴還須系鈴人。
”秦醫(yī)生看著我，“你打碎了他的世界，現(xiàn)在，你得想辦法把它重新拼起來。”“怎么拼？
”我茫然地問。他的世界已經(jīng)是一地廢墟了。秦醫(yī)生沉默片刻，從岑寂的外套口袋里，
拿出一樣?xùn)|西。一本小小的，邊緣已經(jīng)磨損的速寫本。他翻到最后一頁，遞給我。
上面是一幅剛剛畫下的，潦草而瘋狂的畫。不再是那個叫“瑤”的女孩。而是一個扭曲的，
看不清面目的黑影。黑影的眼睛位置，是兩個空洞的漩渦，仿佛能把人的靈魂都吸進去。
而在畫的下方，用血紅色的筆，寫著一行字。一行讓我如墜冰窟的字?！罢业侥?，殺了你。
”5.那行字，像一條毒蛇，纏住了我的心臟。他在說誰？安然？還是我？
恐懼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秦醫(yī)生看著我慘白的臉，
聲音凝重：“這可能是他現(xiàn)在唯一的執(zhí)念了。憤怒和仇恨，有時候也能成為一種求生的欲望。
”“我們必須在他被這種情緒徹底吞噬之前，找到那個‘鐵皮盒子’的真相。
”“這是唯一的線索了。”我握著那本速寫本，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對，鐵皮盒子。
我必須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我沖出療養(yǎng)院，開車回了老宅。那是我們從小長大的地方，
岑寂崩潰后，我們就搬走了，這里已經(jīng)空置了很久。推開門，一股塵封的氣味撲面而來。
老槐樹。我記得院子里確實有一棵。我找來鐵鍬，沖到后院。那棵老槐樹還在，
比記憶中更加粗壯。我繞著樹根，瘋狂地挖掘。泥土和草屑濺了我一身，我全然不顧。
挖了將近半米深，鐵鍬“當”的一聲，碰到了一個堅硬的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扔掉鐵鍬，用手刨開剩下的泥土。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皮盒子，出現(xiàn)在我眼前。
是一個很普通的餅干盒，上面畫著已經(jīng)褪色的卡通兔子。鎖已經(jīng)銹死了。
我抱著盒子沖回屋里，找到一把錘子，狠狠砸開了鎖扣。盒子打開的瞬間，我愣住了。
里面沒有我想象中的珍寶，沒有價值連城的東西。只有一堆小女孩的玩意兒。
幾顆漂亮的玻璃彈珠，一張畫著兩個小人手拉手的簡筆畫，畫風稚嫩。
還有一根用紅繩穿著的，已經(jīng)發(fā)黑的銀項鏈，吊墜是一個小小的月亮。以及，
一張被壓在最下面的，已經(jīng)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兩個孩子。一個是我哥岑寂，
十二歲的他，笑得一臉燦爛。他身邊，站著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女孩黑發(fā)，杏眼，
眼角有一顆小小的淚痣。她害羞地躲在岑寂身后，只露出半張臉。可那半張臉，
足以讓我認出。她不是安然?；蛘哒f，安然只是恰好和她長得有幾分相似。但照片上的女孩，
眼神里的那種靈氣和純凈，是安然模仿不來的。這就是“瑤”。她真的存在過。我渾身冰冷。
我哥沒有臆想，他說的是真的。那為什么，我，我們家所有的人，都對她毫無印象？
我拿起那張簡筆畫。畫上兩個小人，一個寫著“寂”，一個寫著……不是“瑤”。
而是“遙”。遙遠的遙。孟遙。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塵封的記憶。我想起來了。
孟遙。我們家隔壁曾經(jīng)搬來過一戶人家，姓孟。他們家有個女兒，就叫孟遙。她體弱多病，
很少出門，也不去上學，幾乎不和外人接觸。只有岑寂，不知道怎么和她成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