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砸在玻璃上，像砸碎過去的我。冷冽。這名字是我爸取的。他說做人要像山里的泉水，
清冽，透亮?；盍巳?，我才明白，清冽的水，最容易被人攪渾。
我坐在那間小小的、被油煙熏得發(fā)黃的客廳里。對面，林晚晴的臉在節(jié)能燈慘白的光下，
顯得有點陌生。她涂了新買的口紅，櫻桃色的，以前她總嫌貴，舍不得買。“冷冽，
這日子真過不下去了?！彼岩粡埣埻七^來，塑料桌布上還殘留著晚飯的油漬?！昂灹税?，
對你我都好。”離婚協(xié)議書。那幾個字印得真大，想看不見都難。
我看著她精心修剪過的指甲，點了點財產(chǎn)分割那一欄。“房子歸我，車歸你，存款？哦，
就你卡里那兩萬塊錢，也歸我?！彼Z氣理所當然，像是在菜市場討論今天的黃瓜貴了五毛。
“為什么？”我的聲音有點干。嗓子眼堵得慌。過去三年，我像個陀螺。
白天在汽修廠鉆車底，一身油污。晚上去開網(wǎng)約車，凌晨兩三點回家是常事。為了什么？
不就是想把這個小房子供完，讓她能早點安心在家備孕？她說上班累，我就讓她辭了職。
她說想學(xué)烘焙，我二話不說報了最貴的班。“為什么？”林晚晴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
嘴角扯了一下，“冷冽，你問問你自己，除了會修車，你還會什么？你看看你那些朋友，
王強都開上奧迪了，李偉在市中心買了大平層！你呢？這破房子還是按揭的！我跟著你，
圖什么？圖你一身機油味？圖你天天半夜回來吵得我睡不著？”她越說越激動，胸脯起伏著，
那點口紅顏色刺得我眼睛疼?！拔易詈玫哪昙o都耗在你身上了，你就給我看這個？
我同學(xué)聚會都不敢去，丟人！簽了吧，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
”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捏得生疼。呼吸都帶著鐵銹味。我看著她，
試圖從那張我吻過無數(shù)次的臉上，找到一絲過去的痕跡。沒有。只有不耐煩，
像在看一件亟待處理的垃圾?！昂谩！蔽衣犚娮约旱穆曇?，平靜得連自己都意外。拿起筆。
筆尖劃過紙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很輕。卻像在刮我自己的骨頭。簽下“冷冽”兩個字。
最后一筆落下，有什么東西，徹底斷了。林晚晴明顯松了口氣，臉上那點緊繃不見了，
甚至帶上點輕松的笑意。“算你識相。東西我收拾好了，明天搬家公司來拉。這破地方，
我一分鐘都不想多待?！彼鹕?，拎起旁邊那個早就收拾好的名牌包——那是她去年生日，
我啃了三個月饅頭才買下的。她走到門口，頓住腳步，沒回頭?！皩α耍?/p>
你媽上次住院借我們那三萬塊，協(xié)議里寫了，歸我還。你……以后好好過吧。
”語氣敷衍得像在打發(fā)乞丐。門砰地關(guān)上。震得墻皮簌簌掉下一點灰。
客廳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安靜得能聽見冰箱壓縮機啟動的嗡嗡聲。那聲音，
以前覺得是生活的背景音，現(xiàn)在聽起來，像嘲諷的嗚咽。我坐著沒動。
看著桌上那份冰冷的協(xié)議。目光落在她剛才坐過的位置，墊子陷下去一小塊，很快會彈回來，
像她從沒來過。雨還在下。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在沙發(fā)上窩了一夜，
渾身骨頭跟散了架似的疼?！拔?，冽哥！趕緊來廠里！老張那輛頂配A8急修，客戶發(fā)飆了，
點名要你！”電話那頭，小徒弟的聲音火燒火燎?！爸懒?，馬上到。
”我揉著發(fā)脹的太陽穴，聲音沙啞。掛掉電話，習(xí)慣性地想喊一聲“晴晴，
早飯我放桌上了”。嘴張到一半，硬生生卡住?？帐幨幍奈葑樱諝舛际悄痰?。
昨晚她坐過的位置，空著。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我。
比簽離婚協(xié)議那一刻更甚。不是難過，是空。像整個人被掏干凈了，只剩下一個殼子。
我沖到衛(wèi)生間，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劈頭蓋臉澆下來。水順著頭發(fā)、臉頰往下淌，
流進脖子里，凍得我一哆嗦。抬起頭，鏡子里的人臉色灰敗，眼窩深陷，胡子拉碴，
狼狽得像個流浪漢。這就是我？冷冽？一個被老婆嫌棄、掃地出門的修車工？
一股邪火猛地從腳底板竄上來，燒得我渾身血液都在沸騰。
林晚晴那句“除了修車你還會什么？”像淬了毒的針，一遍遍扎在心上。
還有她提到王強、李偉時那種毫不掩飾的鄙夷?！安?！”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瓷磚上。
指節(jié)瞬間破皮，滲出血絲。疼。但比不上心里的萬分之一。行。林晚晴，你看不起的廢物，
會修車是吧？我擦掉臉上的水珠，看著鏡子里那雙燒著火的眼睛。“老子就讓你看看，
我到底會什么！”汽修廠里亂成一鍋粥。老板老陳急得直跳腳，
老張那輛寶貝A8趴窩在升降機上，幾個技術(shù)骨干圍著轉(zhuǎn)，個個愁眉苦臉。“冽子！
你可算來了！”老陳像看到了救星，“快！看看！發(fā)動機抖得跟篩糠似的，故障碼清不掉！
”我沒說話，甩掉外套，拿起工具就鉆進了駕駛室。熟悉的環(huán)境，熟悉的機油味，
稍微撫平了一點心里的焦躁。點火，聽聲，那抖動確實異常?！安皇浅Ｒ?guī)問題。
”我打斷旁邊一個老師傅的分析，“底盤傳感器數(shù)據(jù)流不對，
檢查左前輪懸架那塊的控制模塊線路，大概率是老鼠咬了線束?！薄鞍?？”老師傅一愣，
“故障碼指向的是氧傳感器……”“障眼法?！蔽掖驍嗨Z氣不容置疑，“聽我的，
扒開左前輪內(nèi)襯，看線束?！毙⊥降軇幼骺欤⒖陶兆?。不一會兒，驚呼起來：“冽哥神了！
真被咬斷兩根！”接好線，重新啟動。發(fā)動機瞬間平順如絲，故障燈熄滅。
老張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隨即滿臉堆笑，拍著我肩膀：“冷師傅！真神了！
回頭我給你介紹個大單子！”他塞過來一沓錢，厚厚的，比平時多不少。老陳也松了口氣，
擦著汗：“冽子，回頭給你發(fā)個大紅包！”我捏著那沓錢，指尖能感受到紙幣粗糙的質(zhì)感。
很厚。但心里沒什么波瀾?！瓣惛纾蔽姨痤^，看著老陳，“我想請幾天假?！薄罢埣?？
現(xiàn)在廠里這么忙……”老陳皺眉?！凹依镉悬c事，必須處理?！蔽艺Z氣平淡，
但帶著一種以前沒有的堅決。老陳看著我，也許是察覺到我眼神里的不同，
猶豫了一下：“行……行吧，盡快回來?！蔽覜]回家。那個空殼子，回去只會更難受。
揣著剛掙的錢和一點積蓄，我去了市里最大的電腦城?！袄习?，
配一臺能跑大型工業(yè)設(shè)計軟件的機子，要快，渲染不能卡。”我把預(yù)算拍在柜臺上，
聲音不大，但干脆。老板是個精瘦的中年人，推了推眼鏡，打量我沾著機油的工作服，
眼神有點懷疑：“哥們兒，你這預(yù)算……頂配的游戲本還行，搞工業(yè)設(shè)計的工作站，
可差得遠?！薄皦虿粔蚴俏业氖?。”我盯著他，“配。按預(yù)算來，壓到極限?！崩习迤财沧?，
開始寫單子。我站在旁邊，看著那些散發(fā)著嶄新氣味的CPU、顯卡、內(nèi)存條。這些東西，
我以前只在網(wǎng)上看看，從沒想過自己會買。林晚晴總說，那是燒錢，沒用。機器抱回家，
空蕩的客廳被主機風(fēng)扇的低鳴填滿。我坐在電腦前，屏幕光映在臉上。開機，安裝軟件。
復(fù)雜的界面，密密麻麻的英文參數(shù)。陌生感撲面而來。大學(xué)學(xué)的機械設(shè)計，那點老底子，
早被生活磨得差不多了。畢業(yè)就進了汽修廠，圖紙？那是紙上談兵。這些年，
摸得最多的是扳手和螺絲刀。心里那點倔強勁兒又上來了。
林晚晴鄙夷的臉和王強他們得意的樣子在眼前晃。打開瀏覽器，
搜索框里輸入：“零基礎(chǔ)學(xué)SolidWorks”。點開第一個教程視頻。晦澀。
專業(yè)術(shù)語一個接一個。鼠標在手里都像生了銹，不聽使喚。畫個最簡單的方塊，都歪歪扭扭。
屏幕上一條簡單的直線，我畫了擦，擦了畫，折騰了半個多小時。煩躁。
像有螞蟻在骨頭里爬。想摔鼠標，想砸鍵盤。深吸一口氣。不行。冷冽，
你現(xiàn)在是個被老婆踹了的廢物。除了咬牙，你沒別的路。重新點開視頻。一遍看不懂，
就看兩遍。三遍。跟著教程一步步做，慢得像蝸牛爬。眼睛干澀發(fā)脹，腰背僵硬。餓了，
泡碗面?？柿?，灌涼水。困了，掐自己大腿?？蛷d沒有鐘，只有電腦屏幕右下角跳動的數(shù)字。
時間一點點流走。窗外天黑了，又亮了。又黑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兩天，
也許是三天。我靠在椅子上，脖子快要斷掉。屏幕上，
一個歪歪扭扭的、結(jié)構(gòu)簡單的發(fā)動機缸體模型，總算成型了。雖然丑，雖然比例失調(diào)，
但它立在那兒。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涌上來。酸澀，但帶著一絲微弱的光亮。原來，
我還能學(xué)會點東西。從那天起，我的生活變成了兩點一線：汽修廠和電腦屏幕前。廠里，
我更拼了。以前是埋頭干活，現(xiàn)在是邊干邊琢磨。拆解發(fā)動機、變速箱，
手里的扳手不再是工具，而是解剖刀。每一個零件，它的結(jié)構(gòu)，它的受力點，它的配合間隙，
我都看得更透。以前是為了修好它，現(xiàn)在，是想吃透它，想著怎么在電腦里把它畫得更精準，
更合理。老陳他們都覺得我魔怔了，干活時眼神直勾勾的，像要把機器看出花來?！百?，
這剎車盤光一下就行，你研究啥呢？”老師傅不解?！翱纯催@磨損紋路，
跟應(yīng)力分布圖對得上不?！蔽翌^也不抬。回家，關(guān)上門，就是另一個戰(zhàn)場。
電腦風(fēng)扇呼呼地響，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教程視頻塞滿了硬盤。從最基礎(chǔ)的建模，
到復(fù)雜的曲面、裝配、運動仿真。屏幕的光成了我的太陽。有時候畫一個復(fù)雜的曲面結(jié)構(gòu)，
卡住了，一坐就是七八個小時，水都忘了喝。站起來的時候，眼前發(fā)黑，腿軟得站不住。
頭發(fā)長了沒時間理，胡子拉碴。方便面箱子堆在墻角，像座小山。
屋子里彌漫著機油味、汗味和泡面調(diào)料包的混合氣味。比林晚晴在的時候邋遢一百倍。
但心里是滿的。被那些冰冷的線條、參數(shù)塞得滿滿當當。沒空想別的，更沒空去想林晚晴。
偶爾，會在朋友圈刷到她。她搬進了市中心一個看起來很高檔的小區(qū)，
照片里的背景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璀璨的江景。她穿著新買的裙子，化著精致的妝，
和一群打扮時髦的朋友在高檔餐廳舉杯。
配文總是“感恩生活”、“遇見更好的自己”、“精致的一天從Brunch開始”。
她笑得真燦爛。像一朵吸飽了陽光和雨露的花。我劃過去，手指沒有停頓。
心里那點殘留的酸澀，很快被下一個待解決的建模問題沖散。手機響過幾次，有陌生號碼，
也有我媽打來的。陌生號碼我直接掛斷。我媽的電話，我接了?！靶≠?，
”媽的聲音小心翼翼，“你跟晚晴……真離了？”“嗯。”我盯著屏幕上旋轉(zhuǎn)的零件模型。
“唉……你這孩子，怎么不早跟媽說……晚晴她，她前幾天還托人給我?guī)Я撕袪I養(yǎng)品，
說……說你欠她的錢，她不要了，讓我別擔(dān)心……”媽的聲音有點哽咽，
“她是不是……心里還是有你的？”營養(yǎng)品？欠她的錢不要了？我心里冷笑一聲。
演給誰看呢?！皨?，我的事你別管。”我語氣有點硬，“錢我會還她。一分不少。
你身體不好，別操心?！薄鞍Α悄恪粋€人在外面，
好好的啊……缺錢跟媽說……”“知道了?！蔽覓炝穗娫挕Ｆ聊簧系牧慵Ｐ陀悬c模糊。
我用力眨了眨眼。日子像上了發(fā)條。除了修車和學(xué)軟件，我開始接一些零散的單子。
最開始是在一些威客網(wǎng)站，幫人畫點簡單的零件圖、產(chǎn)品外殼，報酬低得可憐，
幾十塊錢一張。但我來者不拒。錢少沒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要練手，要逼自己在限定時間內(nèi)完成，
要面對客戶各種刁鉆的修改要求?！澳氵@結(jié)構(gòu)強度不夠，應(yīng)力集中點沒處理好，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