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門宮那間破敗的囚室,被她一點點地改造著。墻壁角落的蛛網(wǎng)被清理干凈,腐朽的稻草被替換成曬干的、散發(fā)著清香的艾草(驅(qū)蟲)。破木桌被擦洗得露出了原本的木色,上面整齊地擺放著她的「實驗室」工具:大小陶罐、研磨用的瓦片、采集晾干的草藥、分門別類儲存的香料。窗臺上晾曬著各種準備做肥皂的花瓣和草藥,還有一扇木質(zhì)的風(fēng)扇在角落里,床上鋪著厚實的棉被,旁邊放著裝著干凈水的銅盆和小銅壺。雖然依舊簡陋,卻已有了「家」的雛形,干凈、整潔、充滿生機。
更重要的是,她通過雜役院這個信息集散地,了解到了許多宮外的信息:京城最熱鬧的集市在哪里,什么東西好賣,什么東西金貴,甚至是一些達官貴人的喜好傳聞。那個給她辣椒面的采買太監(jiān),更是成了她了解宮外物價和商機的關(guān)鍵線人。
「沈才人,您不知道,現(xiàn)在宮外那些貴人啊,口味刁著呢!」一次交易時,采買太監(jiān)小德子(趙管事的跟班)一邊美滋滋地嗅著一塊新得的茉莉香皂,一邊壓低聲音閑聊,「尤其是那些夫人小姐們,一到冬天就喜歡些熱乎的、鮮香的吃食。東市新開了家『百味居』,說是從南邊請來的大師傅,做一種叫『古董羹』的,其實就是把各種肉啊菜啊丟進滾湯里涮著吃,熱熱鬧鬧的,生意火得不得了!就是價錢太貴,咱可吃不起?!?/p>
古董羹?涮著吃?沈知微心中一動。這不就是火鍋的雛形嗎?
「哦?那湯底可有什么講究?」沈知微狀似隨意地問。
「講究可大了!」小德子來了精神,「聽說用的是老母雞、豬骨吊的高湯,還加了各種藥材香料,聞著就香!不過也有人說,那湯底看著白,其實也就那么回事,全靠料足和那口熱乎勁兒。」
沈知微默默記下。香料…高湯…藥材…她看著自己儲備的生姜、花椒、茱萸、八角、桂皮,還有那包珍貴的辣椒面,一個模糊而大膽的想法開始在她腦海中醞釀。
「還有啊,」小德子左右看看,聲音壓得更低,「那些貴人吃古董羹,最愛的就是那口『下水』!什么毛肚、黃喉、鴨腸…處理得干干凈凈,在滾湯里一涮,又脆又嫩!可金貴了!比正經(jīng)肉還貴!咱雜役院這些好東西啊,都讓那些黑心販子低價收走,轉(zhuǎn)手就翻幾倍賣到宮外去了!」小德子的語氣帶著憤憤不平。
下水!毛肚!黃喉!沈知微的眼睛瞬間亮如星辰!這些在雜役院被當成垃圾、喂豬都不稀罕的東西,在宮外竟然如此金貴?!巨大的商機如同閃電般劈開迷霧!
資金!她需要啟動資金!火鍋店!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無法遏制!
她的目光掃過自己那些制作精良、在雜役院和花房已經(jīng)小有名氣的肥皂和洗發(fā)膏。一個清晰的計劃迅速成型——就用這些宮廷「特供」的清潔圣品,敲開她原始積累的第一桶金!目標客戶:雜役院管事、花房管事、甚至……通過他們,接觸到那些有門路、能將宮外物品夾帶進來的采買太監(jiān)!
沈知微回到長門宮,看著窗臺上晾曬的各種香料,看著角落里儲備的油脂和制作好的肥皂,再想到御膳房雜役院那堆積如山的「垃圾油脂」和被視為珍寶的「下水」,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揚起。
冷宮的囚籠,已被她撬開。通往宮外的商路,就在眼前。而她的第一步,將從一塊小小的肥皂,走向一口沸騰的、充滿無限可能的火鍋開始!
她鋪開一張粗糙的草紙,用燒黑的木炭條,開始勾勒她商業(yè)帝國的第一張藍圖,落筆的第一個詞,力透紙背——知味軒。
長門宮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已不再是囚籠的象征,而是一道通往隱秘生意的旋轉(zhuǎn)門。沈知微的生活被切割成涇渭分明的兩面:一面是長門宮內(nèi)日益整潔、儲備豐富的「工坊」,彌漫著各種香料和肥皂的混合香氣;另一面則是御膳房雜役院喧囂的煙火氣,以及她小心翼翼編織的油脂-肥皂-物資交換網(wǎng)。
肥皂生意在雜役院底層已悄然形成規(guī)模。沈知微制作的「凈手皂」(基礎(chǔ)清潔)、「艾草驅(qū)蟲皂」、「茉莉清馨皂」甚至少量「玉容皂」,成了這個污濁環(huán)境里的硬通貨。雜役們用省下的口糧、偷偷藏匿的邊角食材、乃至宮外流入的稀罕物(如上次的辣椒面)來換取那份難得的潔凈。趙管事更是成了她的「大客戶」,定期用品質(zhì)尚可的豬油和廢棄板油換取數(shù)量可觀的肥皂,一部分自用,一部分顯然流向了宮外,換成了他腰間日漸鼓脹的錢袋。
沈知微的儲備日益豐厚。除了穩(wěn)定的食物(白面饅頭、咸菜、偶爾的肉和點心),她的「香料庫」堪稱驚人:成包的生姜片、曬干的紫蘇、珍貴的花椒粒、辛辣的茱萸粉、八角、桂皮,還有那包被她視為珍寶、散發(fā)著危險誘惑的辣椒面。銅盆、銅壺、厚棉被、甚至一個半舊的提籃,都無聲地宣告著她處境的改善。
然而,這份「富足」如同建立在薄冰之上。每一次踏出長門宮,每一次與趙管事交易,每一次接收宮外流入的物品,都伴隨著巨大的風(fēng)險。王德福雖然銷聲匿跡,但那雙陰鷙的眼睛仿佛無處不在。宮里眼線密布,任何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可能引來滅頂之災(zāi)。趙管事貪婪的笑容背后,是隨時可能反咬一口的豺狼本性。她深知,這些肥皂和香料,在宮外或許是黃金,在宮里,尤其是她這個冷宮棄妃手中,就是催命的毒藥!私相授受、夾帶宮禁、甚至可能被扣上「巫蠱厭勝」的帽子(用不明材料制作物品)!
必須出去!盡快!
這個念頭如同燒紅的烙鐵,日夜灼燙著她的神經(jīng)。宮外有廣闊天地,有真正的自由,有她構(gòu)思中的「知味軒」——那口能沸騰出無限可能、也能滾燙出潑天富貴的火鍋!
機會,裹挾著冬天的寒風(fēng)和深宮難言的隱痛,猝不及防地降臨。
臘月二十三,小年。
胤朝京城,天寒地凍,滴水成冰。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鱗次櫛比的屋頂上,寒風(fēng)卷著細碎的雪沫,抽打在行人臉上,刀割般生疼。宮里卻是一派忙亂喧囂的「喜慶」。各宮都在掃塵、祭灶,準備迎接年節(jié)。御膳房更是忙得腳不沾地,蒸騰的熱氣和濃郁的香氣彌漫在冰冷的空氣中。
沈知微攤開手掌,掌心躺著那塊沉甸甸的銅制腰牌,邊緣被摩挲得光滑,上面陰刻的「慈寧佛宮外采辦」幾個字,在從破窗欞透進來的稀薄天光下,幽幽發(fā)亮。這是王大生悄悄塞給沈知微的,代價是二十塊新制的、加了上好沉香的薔薇香胰?!肝业男」媚棠?,」他當時在冷宮后角門那道窄縫里,臉擠得變了形,聲音壓得比蚊子還細,「這可是頂著雷!您千萬……千萬仔細著用!莫要生事!莫要……」他后面一連串的「莫要」被風(fēng)吹散了,只剩下那雙小眼睛里滿滿的驚懼,仿佛遞給她的不是腰牌,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
沈知微攥緊了腰牌,冰冷的金屬棱角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奇異的清醒。這就是沈知微的路引,通往高墻之外那個既令人向往又充滿未知兇險的世界的通行證。
出宮的過程比預(yù)想的還要壓抑。高大的朱紅宮門在身后沉重地合攏,隔絕了那方囚禁的天空,發(fā)出「哐當」一聲悶響,震得人胸腔發(fā)麻。負責押送(或者說監(jiān)視)沈知微的兩個小太監(jiān),面孔板得像刷了漿糊,眼神空洞地直視前方,仿佛沈知微只是他們肩上扛著的一袋米。宮外的空氣驟然涌入鼻腔,帶著市井特有的渾濁氣息——塵土、汗味、牲畜的膻氣、食物烹煮的油煙,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無數(shù)人生活的龐雜味道。這味道如此真實,如此洶涌,幾乎讓沈知微踉蹌了一下。自由,帶著刺鼻的煙火氣,撲面而來。
王大生早已在約定的偏僻角門外等候,搓著手,臉上堆著慣常的、帶著幾分諂媚又透著精明的笑。
剛走到城郊香料鋪子附近那條相對僻靜的道上,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和粗暴的呵斥聲猛地刺破了寒風(fēng)!
「滾開!臭要飯的!臟死了!別擋著貴人的路!」
「官爺行行好!給口吃的吧!孩子快凍死了!求求你們了!」
「娘…娘…我冷…餓…」
「啪!」清脆的鞭子抽打皮肉的聲音!
「啊——!」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揪,快步循聲轉(zhuǎn)過宮墻角。
眼前的一幕,如同地獄繪卷,狠狠撞入她的眼簾,瞬間凍結(jié)了她的血液!
就在離城墻不到十丈遠的護城河畔,一片被凍得硬邦邦、覆蓋著骯臟積雪的荒地上,黑壓壓地擠著上百個破衣爛衫、面黃肌瘦的身影!有蜷縮在地、氣若游絲的老人;有抱著嬰兒、衣不蔽體、眼神麻木絕望的婦人;更多的是瘦得皮包骨頭、眼窩深陷、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孩子!他們像一群被驅(qū)趕到絕境的牲畜,擠在一起,徒勞地汲取著彼此身上那點微不足道的體溫。
幾個穿著破舊號衣、手持長鞭的城門吏卒,正兇神惡煞地驅(qū)趕著試圖靠近宮墻的流民。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在那些伸出的、枯枝般的手臂和瘦骨嶙峋的脊背上,留下道道血痕。一個抱著奄奄一息孩子的婦人被鞭子抽中,慘叫著撲倒在地,懷中的孩子滾落雪地,發(fā)出微弱的啼哭。
而在流民群邊緣更遠的地方,幾個瘦得脫形的男人,正圍著一匹倒斃在雪地里的病馬!那馬顯然剛死不久,尸體尚未完全凍硬,腹部鼓脹,口鼻流出污穢的白沫。那幾個男人如同餓瘋了的鬣狗,不顧一切地用石頭、用削尖的木棍,瘋狂地砸砍著馬尸!滾燙的、暗紅色的馬血噴濺在雪地上,冒著微弱的熱氣。他們撕扯下帶著皮毛的肉塊,甚至有人迫不及待地將沾著污血和泥土的生肉塞進嘴里,瘋狂地咀嚼吞咽,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痛苦和極致滿足的扭曲表情!濃烈的血腥味和腐臭味在寒風(fēng)中彌漫開來!
「嘔……」沈知微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頭,她死死捂住嘴,才沒有當場吐出來。眼前這人間煉獄的景象,比冷宮里杖斃小宮女更加觸目驚心!這是赤裸裸的、大規(guī)模的生靈涂炭!是封建王朝「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最鮮血淋漓的寫照!
就在這時,一輛裝飾華麗、由兩匹神駿健馬拉著的青呢暖轎,在幾名衣著光鮮、腰挎佩刀的豪奴護衛(wèi)下,從宮門側(cè)門駛出。暖轎厚厚的棉簾掀開一角,露出一張年輕俊朗卻帶著明顯不耐和倨傲的臉龐。看穿著氣度,應(yīng)是某個勛貴世家的公子哥。
暖轎恰好經(jīng)過這片流民聚集的荒地邊緣。那濃烈的血腥味和腐臭味順著風(fēng)飄了過去。
「嘔…什么味兒!臭死了!」轎中青年猛地放下簾子,嫌惡地用手帕捂住口鼻,尖聲呵斥,「快走快走!別讓這腌臜氣沖撞了爺!」
趕車的豪奴連忙揮鞭,驅(qū)趕馬車加速。車輪碾過凍硬的雪地,濺起一片泥雪,差點濺到旁邊一個蜷縮著的老婦人身上。
「晦氣!一群臭要飯的堵在這兒,污了爺?shù)难?!」轎中傳來青年嫌惡的嘟囔聲,隨著暖轎迅速遠去。
沈知微看著那絕塵而去的華麗暖轎,再看看雪地上分食病馬、如同地獄惡鬼般的流民,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冰冷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這巨大的反差,這視人命如草芥的冷漠,比寒風(fēng)更刺骨!
「娘…娘…我要吃肉…」一個約莫三四歲、瘦得只剩一雙大眼睛的孩子,指著遠處分食馬尸的方向,虛弱地哭喊著,小臉上滿是凍瘡。
孩子的母親緊緊抱著他,枯槁的臉上淚水早已凍成冰凌,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絕望的死寂。
沈知微再也無法忍受!她轉(zhuǎn)頭對王大生說再借她三十錢,回宮后再還給王大生并許諾利息為 5 塊香胰子。沈知微再把身上今日帶的所有的錢以及王大生借給她的那部分都給了身邊的一個小太監(jiān),讓他去買大餅給些流民,原那個小太監(jiān)并不理會,見王大生點頭默許了便接過銀錢去辦事了。這些買來的燒餅雖然干巴巴的,但對于餓極了的流民來說,這就是無上的美味!
「吃的!有吃的了!」
「老天開眼??!」
「謝謝菩薩!謝謝菩薩!」
流民群瞬間騷動起來,絕望麻木的眼神中迸發(fā)出強烈的求生光芒,如同潮水般涌向那個小太監(jiān)!場面一度混亂,但求生的本能讓他們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拼命地往前擠,伸出枯瘦的手,用破碗、用雙手、甚至直接用嘴去夠他手里的食物!
沈知微站在一旁,看著那些爭先恐后、狼吞虎咽的身影,看著他們臉上因獲得一點點食物而露出的、短暫卻真實的滿足,心頭堵得發(fā)慌,胃里翻騰不止。她能做的,只有這么一點點,根本改變不了什么。悲憤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她淹沒。
就在這時,混亂的人群邊緣,一個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身形清瘦,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直裰,漿洗得過于挺括反而顯出幾分寒酸。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瘋狂地撲向食物桶,而是默默地站在稍遠的地方,目光清澈,正有條不紊地組織著幾個稍大些的孩子和老人:「別擠!小心踩踏!讓老人孩子先!一個一個來!別用手抓!后面的人排好隊!」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讓混亂的人群稍稍平復(fù)了一些。他一邊維持秩序,一邊將自己手中分到的食物,遞給了身邊一個抱著嬰兒、餓得直哭的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