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骨鳩的喙用草繩捆著,晃悠悠地掛在腰間,像兩截發(fā)黑的枯木。慕容云走得比來時更謹(jǐn)慎,腳下的落葉被踩出輕響,總能驚起幾只不知名的飛蟲。瘴氣漸漸淡了,透過枝葉的縫隙,能看到遠(yuǎn)處灰撲撲的屋頂輪廓——黑石鎮(zhèn)到了。
可越是靠近,他心里越沉。按三叔公說的,凡有修士聚集的地方,外圍總有“野狗”等著撿便宜。這些人修為未必高,卻最懂拿捏新來者的軟肋:要么是初出茅廬的愣頭青,要么是帶了貨的獨(dú)行客。
他放慢腳步,將青衫的下擺掖進(jìn)腰帶里,露出里面的短劍。這是故意做給人看的——我有防備,別來惹我??删o握劍柄的手心里,已經(jīng)沁出了汗。
鎮(zhèn)子的入口是道簡陋的木牌坊,上面“黑石鎮(zhèn)”三個字被風(fēng)雨侵蝕得只剩個模糊的輪廓。牌坊下坐著兩個穿粗布短打的漢子,正瞇著眼抽旱煙,目光時不時掃過往來的行人,像鷹隼盯著地面的兔子。
慕容云剛走到牌坊下,那兩人就站了起來。左邊的是個豁嘴,一笑露出黑黃的牙:“這位小哥,面生得很啊?!?/p>
右邊的矮胖子沒說話,眼神在他腰間的腐骨鳩喙上打了個轉(zhuǎn),又落到他背后的包裹上——那里只裝著換洗衣物和幾塊干糧,可在旁人看來,說不定藏著什么寶貝。
慕容云拱了拱手,盡量讓語氣顯得平和:“第一次來貴地,想找個地方歇腳。”
“歇腳容易?!被碜鞚h子往前湊了兩步,一股汗餿味撲面而來,“不過按規(guī)矩,新來的得給‘鎮(zhèn)門費(fèi)’。不多,五塊下品靈石就行。”
五塊靈石?慕容云心里一緊。他身上總共才三十塊,這一下就要去六分之一。他強(qiáng)壓下不快,笑道:“出門匆忙,沒帶多少靈石,還望通融?!?/p>
“通融?”豁嘴嗤笑一聲,“在黑石鎮(zhèn),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要么交錢,要么……”他故意拍了拍腰間的彎刀,刀鞘上還沾著暗紅的污漬,“把你那倆鳥喙留下,再讓胖爺搜搜包裹,也能算你過關(guān)?!?/p>
矮胖子配合地往前一步,練氣三層的氣息散出來,不算強(qiáng),卻帶著十足的惡意。
慕容云的手攥緊了劍柄。他知道這時候退一步,后面只會有更多麻煩。可真要動手?他想起剛才殺腐骨鳩時的慌亂,心臟又開始打鼓。
就在這時,旁邊灌木叢里忽然窸窣一響,一個腦袋探了出來。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背著半簍草藥,粗布褂子上沾著泥點(diǎn),看到牌坊下的陣仗,嚇得又縮了回去,卻還是被豁嘴瞥見了。
“小崽子滾遠(yuǎn)點(diǎn)!”豁嘴不耐煩地吼了一聲,少年脖子一縮,卻沒真的跑,反而偷偷扒著灌木縫往這邊看。
慕容云心里一動——這少年穿著打扮像是鎮(zhèn)上人,說不定認(rèn)識這兩個潑皮。他沒分心,依舊盯著豁嘴:“靈石沒有,東西也不會給。要么讓開,要么……”他短劍微微出鞘半寸,寒光閃過,“咱們手底下見真章?!?/p>
“喲,還敢亮家伙?”豁嘴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胖虎,給這小子松松筋骨,讓他知道黑石鎮(zhèn)的厲害!”
矮胖子“嘿”了一聲,砂鍋大的拳頭帶著風(fēng)砸過來。慕容云不敢硬接,腳下踏出演武堂學(xué)的“流云步”,身體像片葉子般斜飄出去。這步法他練了三年,此刻情急之下施展出來,竟比平時更靈動幾分。
“咦?有點(diǎn)意思。”豁嘴挑眉,卻沒上前,顯然是讓矮胖子先試探。
矮胖子的拳頭落空,罵了句臟話,轉(zhuǎn)身又是一腳橫掃。慕容云這次沒躲,借著對方出腿的空檔,短劍直刺他的膝蓋。這一劍又快又準(zhǔn),正是三叔公教的“搏命招”——對付比自己弱的,要一擊制敵;對付比自己強(qiáng)的,要讓對方疼。
“嗷!”
矮胖子慘叫一聲,抱著膝蓋蹲下去,褲腿很快被血浸透。慕容云一擊得手,卻沒敢停,手腕一轉(zhuǎn),短劍指向剛要上前的豁嘴。
“你敢傷人?”豁嘴的臉色徹底黑了,練氣四層的氣息猛地爆開,“看來不給你放點(diǎn)血,你不知道馬王爺有三只眼!”
他拔刀的動作很快,彎刀帶著破空聲劈過來。慕容云能感覺到對方的靈力比自己凝滯,卻勝在常年打斗的狠勁。他不敢硬碰,只能仗著步法靈活躲閃,短劍偶爾反擊,也只是逼得對方回防,根本傷不到人。
幾個回合下來,慕容云已經(jīng)氣喘吁吁。后背的傷口被牽扯得生疼,剛才吞下的療傷丹藥效快過了。他眼角瞥見蹲在地上的矮胖子正掙扎著想爬起來,心里一沉——再拖下去,必?cái)o疑。
“小子,跑??!怎么不跑了?”豁嘴獰笑著,彎刀的劈砍越來越急,“等會兒卸了你的胳膊,看你還怎么握劍!”
慕容云忽然腳下一滑,像是被石子絆了下,身體猛地向前踉蹌?;碜煲姞畲笙玻瑥澋吨比∷牟鳖i,這一刀又快又狠,顯然是想下死手。
就在刀鋒離咽喉只有寸許時,慕容云猛地矮身,左手撐地,右腿像鞭子般掃出——這是他小時候偷偷學(xué)的凡俗武夫的招式,此刻竟成了救命稻草。
“砰!”
一腳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踹在豁嘴的小腹上?;碜鞇灪咭宦暎`力一滯,慕容云抓住這瞬間的破綻,短劍向上一挑,精準(zhǔn)地刺入他握刀的手腕。
“啊——!”
彎刀“哐當(dāng)”落地,豁嘴捂著流血的手腕后退,看慕容云的眼神里終于有了懼意。
慕容云拄著劍喘氣,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流。他知道自己剛才有多險,那一下踉蹌是真的,只是被他硬生生改成了誘敵的假動作。
“你……你等著!”豁嘴撂下句狠話,扶著還在哼哼的矮胖子,一瘸一拐地往鎮(zhèn)子里跑,連掉在地上的彎刀都忘了撿。
直到那兩人跑遠(yuǎn),灌木叢里的少年才敢鉆出來,手里還攥著株剛挖的金瘡草,怯生生地走過來:“大……大哥,你沒事吧?”
慕容云這才仔細(xì)看他,少年眉眼清秀,就是臉太瘦,顯得眼睛格外大,背上的藥簍里裝著些常見的草藥,顯然是剛從附近山里回來,恰好撞見了這場打斗。
“沒事?!蹦饺菰剖樟藙?,盡量讓表情和善些,“你是鎮(zhèn)上的人?”
少年點(diǎn)點(diǎn)頭,又飛快地看了眼他腰間的腐骨鳩喙,眼睛亮了亮:“我叫孫栓,爹是鎮(zhèn)上百草堂的掌柜。大哥,你這腐骨鳩喙……要賣嗎?我爹收這個?!?/p>
慕容云恍然,難怪這少年敢湊過來,原來是沖著藥材來的。他想了想,腐骨鳩喙留著也沒用,換點(diǎn)靈石更實(shí)在:“你們收多少?”
“一只給……給半塊下品靈石?!睂O栓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fù)蠐项^,“我爹說這東西毒性弱,只能做些低階解毒粉。對了,還沒問大哥名號?”
“我叫云凡。”慕容云報上化名,心里松了口氣——還好這少年沒追問他的來歷。
“凡哥。”孫栓立刻改了口,顯得親近了些,“剛才那是王麻子的人,專在鎮(zhèn)口欺負(fù)新來的。凡哥你能打跑他們,厲害!”他說著,又往后縮了縮脖子,“不過王麻子肯定會報復(fù),你得小心點(diǎn)?!?/p>
慕容云撿起地上的彎刀,掂量了一下,發(fā)現(xiàn)是把凡鐵刀,比他的短劍沉不少,卻沒什么靈氣波動。他把刀扔進(jìn)儲物袋,對孫栓道:“帶路吧,去你家藥鋪?!?/p>
孫栓眼睛一亮,連忙在前頭引路,腳步輕快得像只小鹿。走過牌坊時,慕容云回頭看了眼剛才打斗的地方,地上的血跡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得半干,那片灌木還在微微晃動,像是剛才少年躲藏時留下的痕跡。
他忽然想起父親的話——別當(dāng)爛好人。剛才要是心慈手軟,現(xiàn)在躺在地上的可能就是自己。手腕上傳來一陣刺痛,是剛才握劍太用力磨出的紅痕。
鎮(zhèn)子比慕容云想象的更簡陋。土路坑坑洼洼,兩旁的房子多是土坯墻,屋頂蓋著茅草,偶爾有幾間青磚房,門口都站著氣息不弱的修士,眼神警惕地掃視著過往行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說不清的味道,有藥味,有血腥味,還有點(diǎn)劣質(zhì)燒酒的辛辣。
“就是這兒?!睂O栓停在間掛著“百草堂”木牌的鋪?zhàn)忧?,門是用幾塊木板拼的,關(guān)著一半,露出里面昏黃的光。
慕容云剛要邁步,就聽見鋪?zhàn)永锩鎮(zhèn)鱽硭|西的聲音,接著是個粗啞的吼聲:“王麻子的人?他們敢!等老子這傷好了,非拆了他的窩不可!”
孫栓的臉白了白,拉了拉慕容云的袖子:“我爹……他脾氣不太好,凡哥你別在意。昨天采藥被王麻子的人搶了,胳膊還受了傷?!?/p>
慕容云心里一動,掀開門簾走了進(jìn)去。
鋪?zhàn)永锕饩€昏暗,靠墻擺著幾排藥柜,一個留著絡(luò)腮胡的中年漢子正捂著胳膊罵罵咧咧,胳膊上纏著布條,滲出血跡。看到慕容云和孫栓進(jìn)來,他抬眼瞪了一下:“小栓,不是讓你去采金瘡藥嗎?跑哪兒偷懶去了!”
“爹,這位云凡哥要賣腐骨鳩喙,剛才還打跑了王麻子的人呢!”孫栓連忙把藥簍放下,指著慕容云腰間的東西。
絡(luò)腮胡的目光落在腐骨鳩喙上,又掃過慕容云身上的血跡,眼神變了變:“你和王麻子的人動手了?”
慕容云沒否認(rèn):“他們要搶東西?!?/p>
“有種!”絡(luò)腮胡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黃牙,“我叫孫奎,這小子是我兒子孫栓。剛才謝了,那倆雜碎估計(jì)是被你打跑的,不然我這鋪?zhàn)咏裉炀偷帽幌屏??!彼f著,指了指自己的胳膊,“昨天被他們劃了一刀,正缺藥材換藥?!?/p>
慕容云這才明白,剛才王麻子他們是剛搶完孫奎,又來堵自己。他解下腐骨鳩喙遞過去:“孫掌柜看看,能給多少?”
孫奎接過來看了看,又聞了聞:“新鮮的,還行。這樣,一只算你一塊下品靈石,我再送你一瓶金瘡藥。”
這比剛才孫栓說的多了一倍。慕容云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孫奎是想結(jié)個善緣,或者說,是想找個能對付王麻子的幫手。
他沒拒絕,點(diǎn)頭道:“多謝孫掌柜。”
孫奎從柜臺下摸出個小瓷瓶和兩塊靈石遞過來:“客氣啥,出門在外,誰還沒個難處。對了,你要找地方歇腳?鎮(zhèn)東頭有家‘破碗客?!?,老板是個聾子,規(guī)矩少,就是……”他壓低聲音,“晚上可能不太安生?!?/p>
“不太安生”四個字說得意味深長。慕容云接過東西,揣進(jìn)懷里:“謝了。”
出了百草堂,孫栓追了出來,塞給他兩個干硬的麥餅:“凡哥,路上吃。王麻子在鎮(zhèn)上有二十多號人,你千萬小心?!?/p>
慕容云看著少年真誠的眼睛,心里某個地方似乎被撞了一下。他點(diǎn)點(diǎn)頭,把一塊靈石塞回給孫栓:“拿著,買些好藥材給你爹換藥。”
孫栓愣了愣,捏著靈石跑回鋪?zhàn)永铮芸煊痔匠鲱^,朝他揮了揮手。
慕容云咬了口麥餅,干得剌嗓子。他按了按懷里的錦囊,母親的溫度似乎還在。剛才在鎮(zhèn)口,他第一次對人動了殺心,雖然最后只是傷了對方,可握劍的手到現(xiàn)在還在微微發(fā)顫。
破碗客棧果然如其名,門口擺著個缺了口的粗瓷碗,像是招牌。老板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真的聽不見,慕容云比劃了半天,才用一塊靈石定下了個最里面的房間。
房間小得只能放下一張木板床和一張破桌,墻角結(jié)著蛛網(wǎng),窗戶紙破了個洞,能看見外面昏黃的天。他把包裹往床上一扔,剛想坐下歇口氣,就聽見隔壁傳來女人的哭喊聲,夾雜著男人的笑罵,還有東西破碎的聲響。
慕容云皺了皺眉,走到窗邊,借著破洞往外看。客棧院子里,幾個醉醺醺的漢子正拉扯著一個穿粉裙的女子,那女子哭喊著掙扎,卻被其中一個漢子甩了個耳光,頓時沒了聲音。2
旁邊有人圍觀,卻沒人敢出聲,只是指指點(diǎn)點(diǎn),臉上帶著看好戲的表情。
慕容云的手又攥緊了劍柄。他想起離開家時,心里還揣著點(diǎn)“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念頭,可鎮(zhèn)口的事已經(jīng)讓他明白,在這地方,善良是要付出代價的。
那粉裙女子的哭聲又響了起來,帶著絕望。
慕容云深吸一口氣,松開了劍柄。他轉(zhuǎn)身走到床邊,躺下,用被子蒙住頭。麥餅的碎屑掉在枕頭上,像剛才在鎮(zhèn)口看到的血漬。
他告訴自己,別多管閑事。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可那哭聲像針一樣,扎得他睡不著。直到月亮爬上墻頭,哭聲停了,院子里的人散去,他才迷迷糊糊地閉上眼。
睡前最后一個念頭是:這黑石鎮(zhèn),果然和孫奎說的一樣,不太安生。而他的歷練,似乎比想象中更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