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得聲嘶力竭，涕淚橫流，早已沒了往日半分高傲和矜持。
我靜靜地看著她，看著這個曾讓我（原主）受盡屈辱、視我如豬狗的女人，如今像條搖尾乞憐的落水狗。
心中沒有快意，也沒有憐憫，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靜。
“夫妻一場？”我緩緩開口，聲音在空曠的牢房里顯得格外清晰冰冷，“林小姐怕是忘了。當(dāng)初你將我趕出府門，任由我吊死在城門樓上時，可曾想過夫妻一場？”
林婉清的身體猛地一僵，臉色更加慘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至于救你？”我輕輕笑了一下，那笑聲里沒有半分溫度，“李韜自身難保，你攀附的高枝沒了。如今想起我這個‘夫君’了？”
我上前一步，靠近柵欄，看著她因恐懼和絕望而扭曲的臉，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道：
“放心。陛下明察秋毫，不會冤枉一個好人?！?/p>
“但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p>
“你們林家攀附逆黨，罪有應(yīng)得。但我已向陛下陳情，念在你家終究收留我一年，未曾讓我凍死街頭，法外開恩?！?/p>
林婉清眼中猛地又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
我直起身，用她剛好能聽到的聲音，冰冷地宣判：
“陛下開恩。林家，抄沒家產(chǎn)，舉族……流放三千里，漠北邊荒，永世不得歸?！?/p>
那絲剛剛?cè)计鸬南Ｍ查g破碎，化為徹底的絕望和死灰。
林婉清眼睛猛地瞪大，直勾勾地看著我，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怪響，然后身體一軟，沿著柵欄緩緩滑倒在地，徹底暈死過去。
我不再看她，轉(zhuǎn)身，對獄卒淡淡道：“有勞?！?/p>
獄卒躬身：“大人慢走。”
走出天牢，陽光刺眼。
天牢那陰冷腐臭的氣息似乎還黏在衣袍上，揮之不去。馬車駛回國子監(jiān)的一路，我都閉著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新得的、觸手冰涼的翰林院待詔銅印。
權(quán)力。 這就是權(quán)力的滋味。 輕飄飄一紙敕令，就足以將曾經(jīng)高不可攀、肆意踐踏他的人，碾落塵埃，萬劫不復(fù)。
沒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種深沉的、幾乎令人戰(zhàn)栗的平靜。仿佛卸下了某種背負已久的沉重枷鎖，原主那最后一點殘存的怨念，終于在天牢柵欄外林婉清徹底崩潰的眼神里，煙消云散。
從此，腳下這條路的重量和方向，只屬于我自己。
馬車在國子監(jiān)門前停下。福伯低聲請示：“少爺，是回院休息，還是……”
“去工坊。”我睜開眼，眸中已無波瀾，“新一批的香皂和頭油，該出貨了?！?/p>
聲音平穩(wěn)，仿佛剛才只是去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雜事。復(fù)仇的快意短暫而虛無，唯有握在手中的實業(yè)和不斷增長的資本，才是立身之本。
福伯應(yīng)是，眼神里多了幾分敬畏，調(diào)轉(zhuǎn)車頭，駛向南城。
工坊里燈火通明，蒸餾器咕嘟作響，空氣里混合著油脂、花香和酒液的復(fù)雜氣味。幾個簽了死契的少年埋頭干活，見我來，紛紛停下行禮，眼神恭謹。
“少爺，按您的新方子，這批頭油加了更多首烏和皂角，稠度正好，試用的都說頭發(fā)順滑了不少，還不油膩?！备２闷鹨粋€白瓷小罐，遞給我看。
我蘸了一點在指尖捻開，色澤清亮，香氣淡雅。“嗯。包裝的瓷瓶再燒制一批，要更小巧精致些，瓶身刻上暗紋?！蔽曳愿赖?，“香皂的模具，蘭花和梅花的再各做兩套，花紋要更細膩。”
“是?！备２碛浵?。
巡視完工坊，處理了幾處細節(jié)，我才回到國子監(jiān)給我新?lián)艿莫氃?。院子比之前寬敞不少，還配了一個小書房。桌案上，已堆了幾份玲瓏閣送來的賬目和幾家新遞來的拜帖。
我隨手翻了翻賬目，香皂的利潤依舊驚人，頭油也開始打開市場。拜帖多是些低階官員和文人，想來攀交“詩才”或打探香皂門路。我將拜帖擱到一邊，目前還沒必要在這些應(yīng)酬上浪費時間。
真正的重點，在皇宮大內(nèi)。
長樂公主。
那日慎刑司面圣，皇帝最后看似隨意地提了一句“長樂對你那香皂倒是喜歡得緊”，這絕非無心之語。是一種默許，更是一種無形的牽引。
我需要一個更正式、更無法被拒絕的理由，踏入那個圈子。
機會很快來了。
幾日后，宮中傳出消息，長樂公主將于城西皇家別苑“漱玉軒”舉辦一場小規(guī)模的詩會，邀約的多是宗室女眷和少數(shù)以才學(xué)聞名的閨秀，以及……幾位備受推崇的文士。
我的名字，赫然在列。邀帖是秦尚宮親自送來的，態(tài)度比上次更加客氣幾分。
“殿下說，柳待詔若有新作，不妨帶去讓大家品評一二?！鼻厣袑m語氣平和，卻點明了主題。
我自然明白。詩會不過是幌子，公主想再見我，或許是為了詩，或許是為了香皂，或許……兩者皆有。
赴約前夜，我在書房靜坐良久。抄詩容易，但要抄得應(yīng)景，抄得不落窠臼，抄得能進一步觸動那位心思玲瓏的長樂公主，卻需費些思量。
最終，我選定了一首。并讓福伯將新做出的、加入特殊冷凝工藝、香氣更為持久清冽的“雪松寒梅”香皂，用最好的軟緞包好，備作薄禮。
次日，漱玉軒。
此地比沁芳園更顯精致，引活水為溪，環(huán)繞亭臺，初冬時節(jié)，仍有幾株晚菊傲霜綻放。
詩會設(shè)在一處臨水暖閣內(nèi)，地龍燒得暖和，熏著淡雅的梨花香。我到時，閣內(nèi)已有了幾位華服女子和兩位看起來頗為儒雅的中年文士，正低聲談笑。
我的出現(xiàn)，讓談笑聲微微一滯。所有目光都投注過來，好奇、打量、探究，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畢竟我這“幸進”的待詔官身和“匠戶”出身，在這些人眼里，恐怕仍上不得臺面。
我目不斜視，依禮向主位上的長樂公主躬身：“臣柳隨，參見公主殿下。”
長樂公主今日穿了一身淺碧色繡銀絲云紋的宮裝，依舊素雅，卻比上次更顯正式。她微微頷首，唇角含著一絲極淡的笑意：“柳待詔不必多禮。入座吧。”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我依舊樸素的衣著上掠過，卻并未說什么。
我在末尾一個空位坐下，垂眸斂目，并不多言。能感受到旁人的視線仍若有若無地掃過來。
詩會很快開始。無非是命題作詩，或詠景，或抒懷。那兩位文士顯然有備而來，吟出的詩作工整雅致，引得幾位女眷低聲贊嘆。長樂公主偶爾點評一兩句，言辭精當(dāng)，顯露出極深的文學(xué)修養(yǎng)。
輪到我時，閣內(nèi)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想看看，這個傳說中的“天授詩才”，到底有幾分真本事。
公主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帶著平靜的期待。
我起身，拱手一禮：“臣近日偶感風(fēng)寒，精神不濟，恐難有新作。倒是前日夢中又得殘句幾句，與此時節(jié)略應(yīng)，斗膽吟出，請殿下與眾位品評。”
又是夢中所得？眾人臉上露出微妙神色。
我不予理會，微微閉眼，仿佛在回憶，片刻后，用一種帶著些許恍惚的聲調(diào)，緩緩吟道：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一首陶淵明的《飲酒·其五》，不涉情愛，不慕富貴，只寫超然物外、恬淡自適的心境。與此間暖閣繁華、暗流涌動的氛圍，形成了奇妙的對照。
詩句落音，閣內(nèi)一片寂靜。
落針可聞。
那兩位文士臉上的從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反復(fù)品味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臉色漸漸變得復(fù)雜，有欽佩，更有一種無法企及的頹然。
那些女眷或許不能完全理解詩的深意，但那畫面般的意境和脫俗的氣韻，讓她們也下意識地收斂了臉上的輕慢。
長樂公主……
我抬眸看去。
只見她端坐在那里，握著茶盞的手指微微收緊，指尖泛白。那雙清冷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著我，眸底深處，仿佛有星光炸裂，又迅速被強行壓下，化作一種深不見底的幽潭。她的呼吸似乎有片刻的停滯。
她沒有立刻點評，而是微微側(cè)過頭，望向暖閣窗外，那幾株在微寒風(fēng)中搖曳的晚菊，以及更遠處隱約的山巒輪廓。
良久，她才緩緩轉(zhuǎn)回頭，聲音聽似平靜，卻比剛才低沉柔和了幾分，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
“好一個‘心遠地自偏’?！?“好一個‘欲辨已忘言’。” “柳待詔這夢……做得越發(fā)超逸了。”
她沒有說太多贊美之詞，但這兩句重復(fù)，以及那雙徹底斂去清冷、只余復(fù)雜探究與深深欣賞的眼眸，已勝過千言萬語。
“臣惶恐?！蔽疫m時地垂下目光。
詩會的氣氛，因這一首詩，徹底改變。之后雖仍有吟誦，卻都顯得索然無味。眾人的注意力，已無法從我這個坐在末席、衣著樸素卻一鳴驚人的待詔身上移開。
長樂公主顯然也失了品評其他詩作的心思，又坐了片刻，便以倦乏為由，結(jié)束了詩會。
眾人起身告退。
我落在最后，正準備隨眾人離開，一位小宮女卻悄無聲息地走到我身邊，低聲道：“柳待詔，殿下請您暫留一步?！?/p>
我心下了然。
待眾人散去，暖閣內(nèi)只剩下我和主位上的長樂公主，以及侍立在她身后的秦尚宮。
氣氛頓時變得不同。
她沒有再維持那種高高在上的疏離感，目光落在我身上，直接了許多：“柳待詔方才那詩，并非殘句吧？”
我微微一笑，也不否認：“殿下明鑒。夢中所獲，有時完整，有時破碎，今日僥幸得了首完整的?！?/p>
“僥幸？”她輕輕搖頭，眼底閃過一絲極淡的笑意，“若這都是僥幸，天下文人怕是都要無地自容了。”
她頓了頓，語氣放緩：“你那香皂，本宮用了甚好。連母后用了，也說是難得的佳品。”
皇后也在用？這倒是個意外之喜。
“能得皇后娘娘與殿下青睞，是此物的福分?！蔽夜Ь吹?，從袖中取出那個軟緞小包，由秦尚宮接過，呈給她，“這是臣新試制的‘雪松寒梅’，香氣更耐寒持久，特獻與殿下試用品評?！?/p>
長樂公主打開緞包，拿起那塊乳白色、隱透光澤、刻著精致寒梅圖案的香皂，放在鼻尖輕嗅，眼中再次掠過驚艷：“果然更清冽幽遠。你有心了。”
她收下香皂，卻沒有立刻讓我退下的意思，反而像是閑聊般問道：“如今你已脫困厄，官身待詔，日后有何打算？莫非只想沉溺于這匠作之巧和夢中詩句？”
這話問得頗有深意。
我沉吟片刻，坦然道：“回殿下，詩乃抒懷，匠作乃立身。臣蒙陛下與殿下恩典，得此機緣，豈敢懈??？日后自當(dāng)盡心王事，于翰林院中盡忠職守。至于匠作，亦是興趣所致，若能量產(chǎn)普惠世人，或于國于民，亦是小益?！?/p>
我沒有空談抱負，也沒有掩飾對“匠作”的興趣，回答得務(wù)實而坦誠。
長樂公主聽了，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片刻后，輕輕頷首：“不驕不躁，知本分，亦有想法，很好?！?/p>
她似乎終于滿意了，端起茶盞：“今日便到此吧。日后若有所需，或又得‘佳句’，可隨時告知秦尚宮?！?/p>
“臣，謝殿下。”我躬身行禮，知道這次會面，我才真正在她這里，留下了一個清晰而積極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