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父親的工友說爸爸出事了,王漢彰的心里猛然一緊,拿到錄取通知書的喜悅瞬間煙消云散,父親工作的鐵路車廂修造廠王漢彰去過,工作不但十分繁重,而且還極其的危險。這兩年,他光是聽父親說起的工傷就有十幾起,輕則壓斷手腳,重則當(dāng)場斃命!難道說…………
想到這,他顫聲問道:“我爸爸他怎么了?”
“哎…………”父親的工友長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別說了,趕緊進(jìn)去看看吧…………”
看著父親工友臉上那凝重的表情,王漢彰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妙,他感覺渾身有些發(fā)軟。強撐著身子,快步走進(jìn)了自己的家中。
一進(jìn)門,一股血腥味瞬間充斥著他的鼻腔。王漢彰看到,父親躺在床上,蓋到胸口的被子上都是鮮紅的血跡,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中醫(yī)正坐在床邊,替父親把著脈。
他的媽媽陳福娣站在床邊,正不停的抹著眼淚??吹酵鯘h彰走了進(jìn)來,她連忙招呼王漢彰到床邊來。王漢彰走了過去,低聲問道:“我爸這是怎么了?”
媽媽一把攥住了王漢彰的手,邊哭邊說道:“你爸爸昨天晚上說是加班,就沒回家。今天一早,被他的工友送回來,就成了這個樣子。聽他的工友說,是被日本監(jiān)工打的!漢彰,你去趟你姥爺家,把你舅舅叫過來…………”
話音剛落,正在給父親把脈的老中醫(yī)站了起來。他看了王漢彰的母親一眼,猶豫了一下,說道:“這位姐姐,跟我出來說話!”
王漢彰和母親跟著這位老中醫(yī)走到門外的院子里,就看這位老中醫(yī)嘆了口氣,說道:“姐姐,我就有話直說了。從外相上來看,病人皮膚蠟黃,口吐鮮血,我替他診脈之后發(fā)現(xiàn),肝脈弦急,氣滯血瘀,恐有內(nèi)崩之兆…………”
王漢彰的媽媽趕緊問:“需要抓什么藥?家里面有錢,我這就去讓兒子給他爸爸抓藥,別管花多少錢,都要把他治好。”
可這位老中醫(yī)卻低頭嘆息,欲言又止,琢磨了片刻,這才繼續(xù)說:“病人的肝臟破裂,已經(jīng)到了彌留之際,家里面早做準(zhǔn)備吧,黃泉路近,不可耽擱?!闭f完,老中醫(yī)背起藥箱,連出診錢也沒要,嘆著氣離開了王漢彰家的院子。
聽到自己的丈夫藥石無醫(yī),馬上就要命喪黃泉,王漢彰的媽媽頓時嚎啕大哭!好在街坊鄰居的大媽大嬸幫忙照顧,這才沒亂了陣腳。
王漢彰爸爸的工友又從日租界請來了一名叫青木的日本西醫(yī),他通過聽診器檢查發(fā)現(xiàn)腹腔內(nèi)出血,最多還有幾個小時的生命,青木醫(yī)生開了一點止疼藥之后,離開了王漢彰家。
中醫(yī)、西醫(yī)都說他父親命不久矣,媽媽又哭的幾乎站不起來。爸爸的幾個工友找到了王漢彰,告訴他你是家里的長子,這個時候你就該把事情撐起來!通知家里面親朋過來幫忙,找棺材鋪訂棺材,找白事一條龍的大了,準(zhǔn)備你父親身后用的東西…………
王廣耀祖籍河北涿鹿,父母早亡,僅有一兄。當(dāng)年他隨三叔來天津謀生,陰差陽錯進(jìn)了三菱重工的勞工訓(xùn)練所。跟老家那邊聯(lián)系不多,即便是寫信過去,等到老家來人,至少也得一個星期。
王廣耀的丈人家更是忙不上什么忙,老丈人抽大煙,把家里面的一個貨棧都抽進(jìn)去了,現(xiàn)在勉強開個小雜貨鋪為生,王漢彰的舅舅,更是游手好閑,只會添亂。
晚上十點多,原本昏迷不醒的王廣耀突然醒了過來。看到王漢彰在家里面忙前忙后,王廣耀把兒子叫到了床邊,他拉著王漢彰的手,告訴他以后這個家里就靠你了,還有,千萬不要相信日本人…………
看到父親從昏迷中蘇醒,王漢彰還以為今天請來的兩個大夫都是庸醫(yī),父親沒什么大事,只要休養(yǎng)一段時間就能痊愈。但萬萬沒想到,在吩咐完王漢彰之后,王廣耀又睡了過去,半個小時之后,他停止了呼吸!
王廣耀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家里面一片哭嚎之聲。媽媽已經(jīng)哭的站不起來了,她趴在床邊,雙手死死的抓著王廣耀的尸體,邊哭邊喊:“你怎么就這么走了?你可讓我怎么活???家里面的天塌了,我們娘兒仨以后可怎么辦啊…………”兩個妹妹還小,也跟著媽媽跪在床邊哭喊,家里面亂成了一鍋粥。
王漢彰倒是沒有哭,并不是他這個孩子冷血,而是他不敢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清楚的記得,上個禮拜放假,自己回家時,爸爸還跟他說好好考試,爭取考上大學(xué),到時候咱們老王家就算是光宗耀祖了!現(xiàn)在,自己考上了南開大學(xué),可是爸爸卻突然撒手人寰!
一家人完全被王廣耀的突然離世弄懵了,好在父親的這幫工友都很仗義,他們趕緊張羅人給王廣耀擦洗,換上裝裹衣服,請來了白事一條龍,在胡同里面搭起了靈棚。
忙乎到了凌晨,靈棚總算是搭起來了。大了還在跟王漢彰說葬禮需要買的東西和注意的細(xì)節(jié)。可王漢彰卻披麻戴孝的跪在靈前,手中拿著哭喪棒,兩只眼睛直勾勾的看著躺在床板上的父親,久久的說不出話來!
父親雖然說平時對他很嚴(yán)厲,小時候沒少揍他,但王漢彰知道,那都是為了他好。如果不是父親對自己的嚴(yán)加管教,自己還不知道干嘛去了呢?自己本想把考上南開大學(xué)的消息告訴父親,但是他怎么也沒想到,父親居然就這么撒手人寰了!
王漢彰跪在父親的靈前,將南開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放在火盆里和紙錢一起燒了,他想告訴父親,自己沒給他丟臉,自己考上大學(xué)了!
看著錄取通知書和紙錢一起化作一團(tuán)飛灰,王漢彰嘆了口氣,看了看跪在他旁邊的高森。高森今年19,是父親在鐵路車廂修造廠里面的徒弟,也是父親的干兒子。此時,靈棚里只有他們兩個人,王漢彰低聲問道:“森哥,你跟我說實話,我爸爸到底是怎么死的?”
高森看了看靈棚外面沒有別人,壓低了聲音說道:“最近這倆月,有個叫常先生的,經(jīng)常來找?guī)煾?,又是請師父喝酒,又是請師父去看戲的。這個常先生攛掇師父,要他在廠子里面組織罷工。你也知道,師父這個人講外面兒,他抹不開面子。昨天晚上,就張羅了一幫人罷工,要求漲工錢。廠里面的橫路課長帶著幾個廠警,要大家伙回去上班。師父跟他頂了幾句,那個橫路課長穿著鐵頭的大皮靴,一腳踢在了師父的肚子上,后來,哎…………“高森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操他媽的,這個橫路課長在哪兒?我非得宰了他…………”聽到父親被人一腳踢死,王漢彰只感覺血往上涌。
高森連忙捂住了他的嘴,低聲說道:“漢彰,你可別亂來??!那個橫路課長一米八幾的大個,二百多斤的體重,長得跟大狗熊賽的。聽說他原來在日本國,是練什么相撲的,就你這小體格,人家一巴掌就能呼死你,你可千萬別去送死,聽見沒有?”王漢彰沒有說話,但復(fù)仇的種子卻在他的心里種了下來!
因為王廣耀是壯年暴死,又是在午夜子時之前過的世,白事一條龍的大了也為了給他們家省點錢,就安排了小三天的葬禮儀式。第二天上午入殮,晚上送路,第三天一早就抬到墳地去埋了!
第二天上午剛剛?cè)胪隁?,王漢彰正和大了商量著下午送路的事情。高森從靈棚里面跑出來,把他叫了回去。高森告訴王漢彰,他爸爸在鐵路車廂修造廠的頂頭上司藤田課長來了!
王漢彰見過這位藤田課長,他叫藤田秀夫,大概三十出頭的樣子。這個人和自己父親關(guān)系不錯,自己考上天津中學(xué)堂的時候,他還送給自己一把口琴呢!
只見藤田秀夫在父親的靈前鞠了三個躬,然后走到王漢彰的身前,開口說道:“王君,對于你父親的離世,我感到很遺憾!打傷你父親的橫路課長,已經(jīng)被送到了日租界的警察署。你放心,我一定會關(guān)注這件事?!?/p>
王漢彰怔怔的看著他,眼神之中充滿了憤怒!這個日本人平時跟父親稱兄道弟,怎么父親挨打的時候,他不出來說句話呢?如果他當(dāng)時能說句話,父親可能就不會死了!
藤田秀夫感覺到了王漢彰的敵意,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張橫濱正金銀行的支票,交到了王漢彰的手中,繼續(xù)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好好地安葬你的父親。如果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到廠里面來找我!”
王漢彰沒有收下他的支票,他就這么冷冷的看著藤田秀夫,開口說:“我不要你的錢,我只想要我爸爸能活著…………”
看著這個倔強的中國少年,藤田秀夫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離開了靈堂。但是在臨走之前,他把支票交給了葬禮的賬房!
下午兩點多,靈堂里又來了一撥人。這幾個人以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為首,這個人穿著一身長衫,戴著一副眼鏡,留著一個小分頭,看上去像是個讀書人。王漢彰認(rèn)識他,他就是高森口中所說的常先生!